暴風雨之夜,西斯廷大教堂。


    數百名全副武裝的軍人封鎖了各個出入口,隊伍中還混雜著熾天鐵騎,騎士們半跪於地,背在背後的重型連射銃和巨劍都點在地麵上,腰間的噴氣口不時吐出白色的蒸汽。


    四匹黑色駿馬拖著全密封的囚車駛入後門,兩名孔武有力的軍人把身穿拘束衣的犯人從車上拎了下來,拖著他前往那間方形的小型經堂,一路上始終有四支火槍指著他的背心。


    黑鐵巨門轟隆隆地開啟,經堂中的燭光如海潮般湧出。押送的軍人們都放輕了腳步,他們深知這間經堂中坐著一群什麽樣的人,那些人的名字並不重要,但他們擁有同一個尊貴的稱號——樞機卿。


    今夜,樞機會的會議就在這間小經堂舉行。


    作為教皇國的最高權力機關,樞機會並沒有固定的辦公地址,樞機卿們有若幹個開會的地方,輪換著舉行會議,以免會議廳遭武裝進攻,教皇國的頂級權利者們被一網打盡。


    這間不起眼的經堂就是樞機會專用的會議廳之一。通常這間教堂是對外開放的,但在樞機卿們駕臨之前,會有一位密使前來,把一塊黑色的香料塊投入西斯廷大教堂的壁爐中。


    今晨西斯廷大教堂的煙囪裏就冒出了白色煙柱,走廊裏彌漫著沁人心脾的幽香。神父們知道樞機卿要來開會了,立刻關閉教堂的前後門,等待軍隊接管這個地方。入夜之後,黑色禮車一輛接一輛地駛入教堂,身披紅袍,臉上戴著純銀麵具的老人們在侍從的攙扶下踏入經堂。


    那些便是樞機卿,他們的身份都是保密的,因此要佩戴麵具。隻有極少數人知道完整的樞機卿名單。


    今夜的議題是審判,經堂正中間豎著一人高的鐵十字架,軍人們用鐵銬把犯人的雙手銬在了十字架上,令他跪倒在十字架下方,這才摘掉了他的臉罩。


    如同黑色的的幕布被拉開,麵罩除去後,那個紫瞳的男孩仰望高處,帶著淡淡的微笑……那麽衝淡的微笑,卻帶著刻骨的嘲諷,燭火在他的眼中一閃而過,卻讓人誤以為有灼熱的火風從那對瞳孔中噴湧出來。


    高出的讀經台後閃爍著銀色的麵具,那是尊貴無比的樞機卿們,這男孩竟敢嘲諷那些掌握世界命運的人,這簡直等同於嘲笑世界本身。


    端坐在壁畫下方的教皇揮揮手,軍人們立刻撤出了經堂,黑鐵巨門完全封閉,經堂中一片寂靜。


    經堂四麵都是讀經台,一層高過一層,西澤爾位於經堂的最底層,就像被束縛在一口幽深的井裏。讀經台上擺滿了白銀燭台,因為沒有風的緣故,火柱筆直地上升,照亮了那些銀色的麵孔。


    “三年不見,西澤爾你的模樣變了很多,”居中的老人淡淡地說,“但我還記得你那雙標誌性的眼睛。”


    “三年不見,西塞羅大人可是完全沒有變樣子,隔著那張麵具我也能輕易地認出您。”西澤爾扯動嘴角笑了笑。


    樞機卿中的領袖之一,西塞羅大主教,西澤爾直接喊破了他的名字。這對西塞羅而言倒不算什麽,他的身份對於“內部人”來說還是公開的。


    “還是沒改掉那個桀驁不馴的毛病麽?”西塞羅大主教不動聲色,“西澤爾,我們都知道你很優秀,但你首先得學會尊重神,尊重規則,尊重長者,尊重那些你不能逾越的東西。”


    “簡單地說我必須尊重你們這些尊貴的樞機卿,你們代表了神,製定了規則,你們是長者,是我不能逾越的東西。”


    “這麽說也不錯。”西塞羅大主教說,“在接下來的審判中,我希望你配合,那樣的話我們都會省去很多麻煩。”


    “我會配合,因為我清楚不配合的下場。”西澤爾努力地抬起頭,拘束衣上的皮帶扣得很緊,他跪在地上根本無法起身,抬頭也很困難,軍人們故意令他擺出這幅俯首認罪的樣子,“但我想知道,我的新罪行是什麽呢?”


    “三年前,也是在這間小經堂,也是我擔任審判長,定了你的罪,把你逐出翡冷翠。從那一天開始你再也不是十字禁衛軍的一員,是個連姓氏都不能提及的普通人,你不得泄露任何軍事秘密,也不能利用你所學的知識對抗這個國家,否則的話我們有權利判處改為死刑。”西塞羅大主教微微搖頭,“而在馬斯頓王立機械學院的教堂裏,你卻穿上了我們最究極的機動甲胄,熾天使甲胄,把負責清場的軍團全部毀滅,其中還包括三具價值高昂的普羅米修斯機動傀儡。你豈止是在對抗這個國家,你這簡直是在重創這個國家。”


    “那你覺得我該怎麽辦?根據樞機會下達的命令,那天晚上在教堂裏的人都得死,我也在那件教堂裏。如果我不把衝進教堂的每個武裝者都殺死,那麽死的人就是我。”西澤爾冷冷地說,“如果區別隻是死在那件教堂裏和死在翡冷翠的刑場上,那我為什麽不反抗呢?”


    “人當然可以為了生存而對抗國家,但國家也會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清除掉部分危險分子,你就是這個國家的危險分子之一,你很清楚這個國家的運行方式,你還是個出色的軍人,你甚至能夠穿上熾天使甲胄……可你是這個國家的敵人,你這種人越是強大,對國家就越是危險。”


    “西塞羅大主教,我想我們今天來此開會的目的是弄清楚西澤爾對我們的用處更大,還是危險更大。”某位樞機卿插入了西澤爾和西塞羅之間的對話,“一個曾被宣布有罪的異端,卻能駕馭我們神聖的熾天使甲胄,這才是讓我們困擾的事。龍德施泰特毀滅了整個熾天使部隊,我們想要重建那支部隊的話,不光要重製熾天使甲胄,還需要能穿上甲胄的人,這種情況下西澤爾的能力對我們而言又非常重要。”


    “僅僅是為了他的才華,就忽略他的異端本質,這好比釋放死囚犯,把他們武裝起來,想讓他們去衝鋒陷陣,可你怎麽知道他不會調轉槍口對準你?”另一名樞機卿冷笑著說,“我看西澤爾的能力越大,倒是越應該判他死刑!”


    “真是科學盲的想法!”坐在高處的某位樞機卿蹦了起來,在這群冷靜端莊的樞機卿裏,他實在活潑的有點過分,發言之前他就已經扭動了很久,像隻準備上場的鬥犬,“那麽重要的研究對象,怎麽能判死刑?他可是能駕馭龍德施泰特那具‘光明王’甲胄的人!他和熾天使之間存在著絕對共鳴!”


    “佛朗哥教授,我不懂什麽絕對共鳴!但密涅瓦機關的責任是重製出熾天使甲胄,而不是來跟樞機會要人!”


    西塞羅大主教搖了搖銀質的小鈴,製止了即將爆發的爭吵,“關於熾天使甲胄,還是應該聽聽專業人士的意見,請我們的證人,異端審判局副局長李錫尼騎士。他是如今碩果僅存的熾天使之一了。”


    一身戎裝的李錫尼緩步登上了被木欄包圍的證人席,燭光中他的金發耀眼得像是火,可整個人卻像是冰雕似的。龍德施泰特隕落之後,他大概可以被稱作“教皇國第一騎士”了,他的證詞至關重要。


    西澤爾心裏微微一緊,對這個永凍冰峰般的男人,他心裏全無把握。兩個人之間的交流是很舒服的,但如果不是貝隆和龐加萊及時趕到,猩紅死神的重型機槍已經轟開了西澤爾的心髒。


    “李錫尼副局長,我希望你簡單地描述一下當日的情形,講你親眼目睹的就可以了,在座的諸位都不曾到馬斯頓,他們需要直觀的感受。”西塞羅大主教說。


    “尊敬的各位樞機卿大人,尊敬的審判長,尊敬的聖座,很感謝諸位對我的信任,但很遺憾,我並無太多的事實可以描述。”李錫尼根本不看西澤爾,向著那些戴銀麵具的老人微微鞠躬,“等我趕到教堂,這令‘秘銀之鬼’彼得羅夫認為自己的發明在熾天騎士麵前不堪一擊,於是開槍自殺。但事實上無論是熾天使還是聖劍裝具都無法量產的,砍開普羅米修斯胸膛的那一劍看似優雅從容,卻也是機動甲胄的極限。


    “教皇國就是要展現這種絕對的暴力,以壓製巨型機動傀儡這種全新的事物,以免它挑戰機動甲胄的地位。葉尼塞皇國停止研製普羅米修斯之後,密涅瓦機關卻秘密地仿製了若幹架,秘密地投入戰場實驗。


    “實戰證明普羅米修斯並不強於熾天騎士,但裝甲和火力使它成為絕佳的移動的鋼鐵堡壘。在馬斯頓戰役中,原計劃是把普羅米修斯用作最終的決戰兵器,但因為整備時間太長而晚到了,所以才被用於清場。


    “穿著光明王甲胄,手持聖劍裝具excalibur,一劍砍下普羅米修斯的頭,這本來是龍德施泰特做的事,卻由西澤爾完成了……想到那被束縛在下方的男孩可能是第二個龍德施泰特的時候,某些樞機卿的眼裏閃過了隱約的鬼火……這樣的男孩,確實不能留他活著。”


    “這太不可思議了,”某位樞機卿疑惑地說,“據我們所知,熾天使因為采用了古式的神經回路,會對騎士產生嚴重的精神衝擊,隻有萬分之一的人能夠忍受那種精神衝擊,這也是它後來被雪藏的原因。難道犯人恰好就是那萬分之一的天賦者?”


    “不是萬分之一,是十萬、甚至百萬分之一。”李錫尼說,“而西澤爾?博爾吉亞,恰恰是那萬分之一的天賦者。”


    “你的意思他比絕大多數熾天使更優秀?”


    “是的,能夠穿上熾天使甲胄的人,未必能駕馭龍德施泰特的‘光明王’。而犯人穿上那具甲胄的時候,它已經嚴重損壞,幾乎是廢鐵,穿著廢鐵般的熾天使甲胄毀滅整支清場軍隊,說他是萬分之一的天賦者,應該並沒有誇大。”


    “百萬分之一的天賦者麽?”西塞羅大主教看向李錫尼,麵具下的瞳孔深處閃著微光,“據我所知還有兩個人獲得過這個讚譽,其一是龍德施泰特,而另一個正是您自己,李錫尼騎士!”


    “是的,審判官閣下。”李錫尼微微鞠躬。


    “非常好的證詞,客觀、詳盡,完整地複現了當時的情況。非常感謝,李錫尼騎士,現在您可以在旁邊休息片刻,讓我們聽聽其他幾位證人的證詞。”西塞羅大主教再次搖動小鈴。


    “龐加萊騎士,感謝你從馬斯頓趕來作證。”


    “蒙各位樞機卿大人的征召,這是我的榮幸。”證人席上白衣佩劍的男人向著四麵鞠躬。


    “在馬斯頓,你曾有一個用於隱藏身份的職務,馬斯頓王立機械學院的教務長。”西塞羅大主教緩緩地說,“也就是說,在場的人裏,你最了解犯人,你是看著他長大的。”


    “西塞羅大人,這得把聖座排除在外吧?”某位樞機卿冷笑著說,“親眼看著這個魔鬼般的男孩長大的人,難道不是我們的聖座麽?說是聖座以雙手扶著他長大也不為過吧?”


    人們這才想起身居高處的教皇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就是端坐在那裏,蹺著二郎腿,緩緩地翻著一本《聖經》,燭火在他的鏡片上閃動。


    “格拉古大人,這話說得似乎很不合你的身份。”教皇背後傳出溫和而又威嚴的聲音,“犯人確實曾經擔任聖座的秘書,但自從他被逐出翡冷翠,聖座已經跟他斷絕一切聯係。聖座是神在世間的代行者,說聖座以雙手扶著他長大,便如說神用雙手扶著他長大?可您又說犯人是魔鬼般的男孩,神會扶持魔鬼麽?”


    那是侍立在黑暗裏的高瘦人影,燭光中,那身殷虹似血的長袍在微風中翻動——教皇廳廳長,史賓賽大主教。外人很少知道這位廳長大人同時也是一位大主教,很多人誤以為他就是個為教皇提供服務的高級秘書。


    而被喊名字的那位樞機卿是格拉古大主教,大主教中權勢最大的幾人之一,但在史賓賽廳長麵前,素來爭勝好強的格拉古大主教完全沒有反駁。


    因為無法反駁,如果說神學造詣的話,史賓賽大主教堪稱教團中的第一人。他在辯論中不犯錯誤,但總能抓住對手的漏洞。


    他剛才就是抓住了格拉古大主教的語言漏洞,盡管人人都知道西澤爾是教皇的私生子,但沒有任何文件能證明這一點,從法律上來說兩人之間的關係隻是教皇曾經雇傭西澤爾為秘書。


    教皇仍然在讀《聖經》,平時這位另類的教皇對神學書籍可沒什麽興趣。


    “讓我們還是節約時間,聽取重要的證詞吧。”西塞羅大主教搖了搖小鈴。


    龐加萊的證詞不像李錫尼的證詞那樣吸引人了,關鍵的幾點李錫尼都說過,龐加萊能補充的隻是西澤爾之前在學校裏的表現,而樞機卿們對此並無興趣。接下來的證人貝隆,他的證詞更是乏善可陳。


    不過在樞機卿們的腦海裏,那天夜裏的情景還是漸漸地被還原了,這些權高位重的老人無法親臨現場,便隻有通過別人的敘述來了解事情經過。


    他們的意見也漸漸明晰起來。意見分為三派,以格拉古大主教為首的一派認為西澤爾日後必將成為教廷的麻煩。


    “各位大人!我實在沒法跟你們這幫神學腦袋解釋科學,但作為這座城市裏最懂科學的人,我可以斷定,小西澤爾是我們的寶貝!他是神賜給我們的、百萬分之一的適格者!通過研究他我麽可以更深一步地了解熾天甲胄,甚至重現當年的技術!你們怎麽能毀掉他呢?這種愚蠢的決定簡直就是讓翡冷翠最美的女孩為你拉車,卻讓最強健的馬陪你共進早餐那樣!這完全是本末倒置啊!”拂朗哥教授高聲疾呼,就差聲淚俱下了。


    他的語言風格一貫是這樣糾纏不清,但力保西澤爾之心顯而易見,急切的程度很容易讓人誤以為他才是西澤爾的親生父親。


    最鎮定的依然是教皇,好像銬在十字架上的根本不是他兒子。


    “佛朗哥教授,你說的好像這個犯人才是重建熾天使團的希望,”格拉古大主教冷笑,“可重建熾天使團的人難道不該是你們麽?一百年前是你們製造了熾天使,至今為止熾天使的全套圖紙依然保留在密涅瓦機關內部,你們不允許任何‘外人’看那些圖紙,連樞機卿也不例外。可你們現在又說如果沒有西澤爾·博爾吉亞,你們就造不出新的熾天使級甲胄,難道說你們的技術水平在不斷地退步麽?這是否要歸於這一代的總長能力有問題呢?”


    “格拉古大主教!我剛才已經說了,你這種木頭做的神學腦袋是無法理解科學的!”佛朗哥教授幹脆抓下銀麵具往桌上一扣,“你隻會帶著這種神神秘秘的麵具,躲在畫滿壁畫的小經堂裏開會!他是會化身瘋狗在每位樞機卿的大腿上咬一口的。”


    “百萬分之一的適格者?誇張而已!你需要適格者,選拔就好了!如果整個西方世界都選不出能夠駕馭熾天使甲胄的適格者,那麽熾天使也就可以退出曆史舞台了!”格拉古大主教毫不退讓。


    證人席上,李錫尼、貝隆和龐加萊托著軍帽站得筆直,三張英俊而堅毅的麵孔在燭光中棱角分明。


    “佛朗哥教授這次是充當教皇的打手吧?”貝隆把聲音壓得極低。


    “能夠請動那個瘋子來當打手,教皇應該是付了不小的代價吧?聽說上一次佛朗哥教授來參加會議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來他始終都是委托薇若蘭教授代為投棄權票,可今天他看起來是做好了準備,要一個人擋住格拉古大主教那一派。”龐加萊麵無表情直視前方。


    “你怎麽想?”


    “我希望他活著。”龐加萊輕聲說。


    貝隆一愣。


    “無論怎麽說,他都是我的學生……他現在站在懸崖的邊緣了,但他無法也不會為自己求情,這時候老師該盡義務!”龐加萊今晚自始至終都沒有笑過,那張英俊的麵孔如同冰封,乍看上去簡直是李錫尼的翻版。


    “喂,朋友!這可不是我們發話的場合!”貝隆伸手作虎爪,悄無聲息地鎖死他的手腕,傳遞過去的眼神異常淩厲。


    他大概能理解龐加萊的心情。盡管龐加萊抱怨過那些矜貴的學生們是多難伺候,但那間白色的學院畢竟是龐加萊生活了幾年的地方,現在已經變成了廢墟,廢墟上豎立著被槍火烤焦的月桂樹,男孩女孩們被埋葬在廢墟下。


    樞機會遠在翡冷翠下令,說毀掉那間學院就毀掉那間學院,好像在地圖上抹掉一個小點那樣輕鬆,而對龐加萊來說,死亡名單上的每個名字都是他熟悉的一張麵孔。作為軍人他當然無法對抗樞機會的決定,但如果他把自己看作老師,那麽下麵的西澤爾是他最後一名學生。


    可這確實不是龐加萊能說話的場合,他這位異端審判局中校,在別人眼裏也許是高級軍官,但在樞機卿們眼裏他僅僅是個小人物。


    “很抱歉打斷各位大人的談話,但作為一名騎士,我不得不糾正諸位對適格者的誤解。”教堂忽然出現了一個沒有溫度的聲音。


    這個聲音並不很響亮,卻很清晰,壓住了佛朗哥教授那瘋癲的聲音,也壓住了格拉古大主教的冷笑。就像是在水池中投入了石子,水聲壓住了滿樹的鴉鳴。


    “李錫尼騎士?”西塞羅大主教緩緩地轉過頭來,目光深不可測,“很意外啊。”


    竟然是李錫尼打破了沉默,他搶在了龐加萊之前。這個男人絕少發表意見,隻是高速執行,西塞羅大主教說很意外的意思就是,在場的人中最該置身事外的就是李錫尼,他出現在馬斯頓王立機械學院的教堂中,隻是充當樞機會的清場殺手。


    “我有資格發言麽?審判官大人。”李錫尼向著西塞羅大主教微微鞠躬。


    “當然,任何時候我們都該聽聽李錫尼騎士的意見,誰能無視我們新的騎士王呢?”西塞羅大主教用眼神壓服了那些試圖反對的樞機卿。


    “適格者不是選拔出來的,是自行出現的,他們還有另一個稱呼,”李錫尼遠遠地看向格拉古大主教,“神授騎士。”


    “神授騎士?”格拉古大主教一怔。


    “因為沒有任何科學依據能幫我們判斷什麽樣的男孩能和熾天使級甲胄有共鳴,兩個看起來非常類似的男孩,其中一個也許經過幾次訓練就能抗住甲胄帶來的精神衝擊,另一個卻會精神失控死在甲胄裏,而前者的數量遠遠少於後者,因此所謂的選拔根本就是漫無目的的嚐試。和我同期進入熾天使騎士團的侍從騎士中,隻有我最終穿上了熾天使。”李錫尼說,“說以天賦者又被稱為神授騎士,意思就是這種能力是天賦神授的,無法通過學習來強化。”


    “那麽一百名侍從騎士中,大約有多少人能穿上熾天使級甲胄呢?”


    “沒有固定的比例,最好的情況下能出一個。即使公開篩選,也未必就能找到我們需要的適格者。”


    “因此西澤爾這樣的可能是孤例?”格拉古大主教沉吟。樞機會還是想要重建熾天使團的,樞機卿們絕不甘心放棄這種究極武力,但為了重建熾天使團而留下這個危險的男孩?


    “是的,格拉古大人,他這樣的案例非常罕見,研究他甚至有助於了解熾天使的原理。”


    “說的好極了!李錫尼騎士說的跟我說的其實是一個意思!”響亮的掌聲從高處傳了下來,那是欣喜若狂的佛朗哥教授,他好不容易在會場中找到了自己的盟友。


    可惜在場的人多半不覺得他說的跟李錫尼說的是一個意思,他們都沒太理解佛朗哥教授的邏輯,隻看見他情緒激動了。


    “也請允許我做適當的補充。”貝隆跟著說。雖然這不是他說話的場合,可好友已經決定要保住這個男孩,那他也沒有選擇。


    “根據軍部的情報,查理曼、君士坦丁堡和葉尼塞等國的甲胄製造水準正在快速提升,新一代甲胄的性能將和‘熾天鐵騎4’相差不多。此外有情報表明,經曆了馬斯頓的失敗後,楚舜華正在大量地招募機械師,顯然是準備組建機動甲胄部隊。”貝隆說。


    “這不可能!東方人的機械水準至少落後我們五十年!”某位樞機卿顯然是震驚了。


    “恕我直言,您所說的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在夏國的首都洛邑,由皇室直接領導的冶金局和機械局已經成立了三年之久。我們有理由相信,楚舜華早已開始了對機動甲胄的研究,而在馬斯頓戰役之後,他大大地提速了。”貝隆看著那位樞機卿的眼睛,“如今在黑市上都能買到廢品甲胄,仿造有什麽難的?”


    “無稽之談!我們研究機動甲胄研究了上百年!東方人怎麽可能在幾年內偷走我們的技術?”那位樞機卿扭頭看向坐在高處的某人,眼中閃現著怒氣,“安東尼元帥!你們軍部的人在樞機卿的麵前也敢這麽誇大其詞麽?”


    那位坐在高處的樞機卿身形極其魁梧,連紅袍也遮掩不住,腳下穿著沉重的軍靴。誰都會想到那是一位軍人。現在他的名字被喊破了,十字禁衛軍元帥安東尼,教皇國中級別最高的現役軍人。


    “貝隆騎士並沒有誇大其詞,他的嘴雖然是臭了一點,可是公認的情報專家。隨著冶金局和機械局成立,東方式的機動甲胄正在研究中已經沒有懸念了。如果有人說楚舜華沉迷於機動甲胄,把自己的官邸改成了機動甲胄博物館我也會相信的。”安東尼將軍冷冷地說,“這些情報早已寫成單獨的報告呈給諸位大人,但我猜各位沒時間讀它。我們本以為東方人至少還得十年才能造出他們自己的機動甲胄,但現在看來,東方式的機動甲胄很可能已經有了原型機!”


    經堂中忽然安靜下來,樞機卿們麵麵相覷。


    這消息太令人毛骨悚然了。他們剛剛在馬斯頓附近摧毀了夏國的主力軍團,可楚舜華已經開始試製東方式機動甲胄的原型機了,那麽等他再來的時候,豈不得騎著斯泰因重機背後跟著鋼鐵的騎士團?那樣的楚舜華,就算出動猩紅死神又殺得死麽?


    “這是從前所未有的危急時刻,這時候我們需要熾天使!當務之急就是重建熾天使,任何對重建熾天使有用的人都該被重用!”一名樞機卿忽然反應過來,“我想我們可以放棄討論是否要處死西澤爾了。”


    “愚蠢!你難道還想把這個異端引入軍隊,把致命的武器交到他手中麽?”格古拉大主教高聲說,“諸位,這是與虎謀皮!”


    “但我們需要熾天使!格拉古大主教,我們需要熾天使!西澤爾是能威脅到我們的人麽?不!我們真正的威脅來自那些不聽話的屬國君主,還有楚舜華!戰爭時期連死刑犯都能發給武器上戰場,我們為什麽不能給西澤爾一個機會呢?”


    “是的,如果不能重建熾天使,我們的甲胄騎士就不再占據絕對優勢。屬國們會接二連三的背叛我們,那時候我們就會喪失對西方世界的控製權,談何向東方進軍?”又有一位樞機卿表示讚同。


    “我不得不提醒諸位大人!當初也是在場的諸位宣布西澤爾·博爾吉亞為異端,把他從這座城市裏驅逐了出去!”格拉古大主教的聲音裏帶著凜然了怒意,“可三年後的今天,各位堂堂樞機卿,卻要像迎接貴客一樣把他迎回來麽?”


    “以他當年所犯的罪行,赦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我們隻需考慮他的價值是否大於他帶來的危險。”


    “他能有什麽危險?隻是個男孩而已,真正危險的是他的母親……”這位樞機卿說道一半,心忽然一寒,隻覺得極高處有一道冷酷至極的目光投下,仿佛一箭穿心。他猛地抬頭看去,教皇博爾吉亞三世仍在緩緩地反動書頁,嘴唇翕動念誦經文。似乎根本沒有挪動過分毫。


    “是啊,格拉古大主教,他犯過錯誤,可他也曾對國家有功,是他指揮軍隊攻破了錫蘭的王都,這種人合理使用的話對國家是有益的。”


    “嚴加監督就是了,三年前他隻是個少年犯,對少年犯我們可以給他洗心革麵的機會……”


    勝負的天平開始向佛朗哥教授一邊傾斜,中間派紛紛發表意見支持佛朗哥教授和李錫尼的提案,格拉古大主教和他的支持者們的聲音被淹沒了。


    樞機卿們確實不喜歡西澤爾,但跟那個號稱大夏龍雀的男人相比,西澤爾簡直可以算作“自己人”。他們也不喜歡現任教皇,但為了對抗楚舜華,他們需要強悍的男人,因此他們忍隆·博爾吉亞一直忍到今天。


    充當證人的三位軍官仍舊昂首挺胸地站在證人席上,李錫尼仍是目視前方,麵無表情,每根衣褶每根發絲都嚴謹的合乎雕刻準則。但就是這個看上去沉默寡言的人。巧妙地利用了樞機卿們畏懼楚舜華的心理,加上貝隆那不動聲色的推波助瀾,完全逆轉了局麵。


    貝隆極快地看了老友一眼,不得不感慨對方畢竟是堂堂的異端審判局副局長,高官陣營中的人,手腕愈見成熟老辣。


    西塞羅大主教根本就沒理會樞機卿們的爭論,他緩步走下台階,站在了十字架前,俯視西澤爾,“西澤爾,你是不是很得意?”


    西澤爾冷冷地看著這個位高權重的老者。


    “為了你,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正爭執不休。有人覺得你是希望,有人覺得你是魔鬼,有人想要保你,有人想要殺你。這也許就是你的魅力吧?你所到之處,就有腥風血雨跟隨。”西塞羅大主教說。


    西澤爾微微一怔……是啊,腥風血雨,他總帶著腥風血雨,從錫蘭到馬斯頓,他把災難從一座城市帶往另一座城市。被囚的期間無事可做,他就反複地回想在馬斯頓的三年。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他不去馬斯頓,也許那一切就不會發生,自矜的法比奧、驕傲的拜倫、眼眸深深的安妮……還有那個傻得冒泡的米內,他們還都快樂地活著,吵吵嚷嚷,無休無止。


    他想象那場還沒來得及舉辦的仲夏夜慶典,法比奧單膝跪下邀請安妮跳舞,眼中的羞澀像是要化為水露溢出,蟬翼紗的輕裙在夜風中飛揚……美好得像幅油畫。


    “不想為自己辯解麽?”西塞羅大主教問。


    “不想,事實俱在,沒什麽可辯解的。”


    龐加萊覺得這句話有些耳熟,想了一下忽然記了起來,那晚在教務長辦公室裏西澤爾也說過類似的話。這個男孩,你無論怎麽嘲諷他鄙視他,他都不會有所反應,可他的心裏卻桀驁得像隻獅子,被逼到懸崖邊緣也不會祈求什麽。


    “你覺得自己應該能安全脫身,對吧?教皇動用了巨大的資源來保你,密涅瓦機關想要你,軍隊也支持留下你,作為適格者,你對我們重建熾天使團有著重要的意義,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會對你格外容忍。你一定是這麽想的吧?”西塞羅大主教的聲音仍是那麽動聽。


    西澤爾直視西塞羅大主教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不回答。樞機卿的地位也有高下之別,西澤爾很清楚西塞羅大主教在樞機會中的地位,他至今都沒發表意見,因為一旦他說話,別人就沒有說話的機會了。


    獅子一旦發聲,狼群唯有嗚咽。


    “可你聽說過農夫與蛇的故事麽?冬天裏,農夫在路邊撿到一條凍僵的蛇,因為好心,他便把蛇放進自己的懷裏。蘇醒後的蛇按照它的本性,咬在了農夫的胸口上。農夫死了,死於他自己的善良。”西塞羅大主教幽幽地說,“這個故事教育我們說,對別人行善,那麽不會改變他們的本性。你現在穿著拘束衣,被捆在十字架上,看起來還算乖巧,甚至有點可憐,但我們怎麽知道你不是一條毒蛇呢?”


    “您講錯了故事。”西澤爾冷冷地說,“你們是要驅使獅子去為你們作戰,可你們有畏懼它的牙齒和利爪會反過來對付你們自己,所以你們便把獅子的爪牙拔去,可那樣的獅子對你們又有什麽用呢?您要驅使獅子就得承受風險……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這應該算是……年輕人對老年人的嘲諷吧?”西塞羅大主教搖頭,“但你有沒有想過,真正支撐這個國家的是什麽?是獅子般勇猛的軍人麽?還是神的庇佑?”


    西澤爾又是一怔。


    “是規則,真正支撐這個國家的是規則。三年前我就提醒過你,有些東西是不可逾越的,那便是規則,但你太喜歡挑戰規則,所以才被流放。”西塞羅大主教輕聲說,“一個國家,唯有大家都遵守規則,才回變得強大。”


    “這是一個貴族、富人和上位者為所欲為的國家,譬如你們。你們可以無視法律,你們可以一句話決定一個人的生死,而您,德高望重的樞機卿大人,卻說大家都得遵守規則?”


    “上位者就可以為所欲為呢?”西塞羅大主教還是搖頭,“你應該去問問你父親,他的權力是否受到製約。孩子,你不曾真正了解這個國家的過去,也就無法了解這個國家的現在。百年前我們處決的舊羅馬帝國的末代皇帝,從此世間不再有真正的君王,我們開創了全新的時代,在這個新時代,每個人都受到規則的製約,這間經堂裏的人也不例外,可你,偏偏是試圖突破規則的那個人。你是我們中最危險的那隻黑羊,總想突破羊圈。你確實有能力,你是我見過的罕有的天才,說是怪物都不為過。你也許能幫助我們重建熾天使團,但你的力量是破壞性的,你的力量若是不受限製,遲早有一天會傷害到我們的國家。”


    他湊近西澤爾耳邊,“別急著自命為獅子,我很清楚你是什麽東西,你是危險的毒蛇,你裝的再乖都沒用。”他的聲音裏仍舊帶著溫和的笑意,可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冰寒徹骨。


    “您想……處決我麽?”西澤爾緩緩地打了個寒戰但仍在強撐。


    “不,我隻想告訴你,這件事沒那麽容易結束。這個世界是公平的,有人犯了錯,就要有人支付代價,當然,未必是同一個人。博爾吉亞家希望赦免你的罪,那麽就得有博爾吉亞家的人為此支付代價。”西塞羅大主教轉身返回自己的座位。


    他搖晃銀鈴,朗聲說,“下麵,有請我們今天的第四位證人!凡爾登公主殿下!”


    西澤爾猛地抬起頭,脖根處的青筋暴起。


    凡爾登公主殿下,他當然熟悉這個稱呼,這是他妹妹阿黛爾·博爾吉亞的封號,她的封地就位於凡爾登,是那座城市名義上的領主。犯罪的是他而不是妹妹,因此“凡爾登公主”這個稱號從未撤銷過。那個貓般的少年在馬斯頓窮得連新裙子都做不起,可西方世界的絕大多數公主見到她都要屈膝行禮。


    公主駕臨的時候就像一團光。她穿著純白色的宮裝長裙,軟玉般的雙手在身前交疊,,栗色的長發盤起在頭頂,用價值連城的鑽石發冠固定。金色的腰帶束緊了少女特有的纖細腰肢,長長的裙尾由乖巧的小女仆托在手中,老練的宮廷女官板著臉站在她身後。


    全體樞機卿都點頭向這位尊貴至極的少女致敬,李錫尼、貝隆和龐加萊半跪下去,以手按胸,作為騎士,這是覲見公主殿下時必備的禮儀。


    公主根本沒看他們,公主俯視著下方的男孩,男孩用盡全力抬起頭來,仰視公主。


    漫長的沉默之後,公主的唇邊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來,幾乎就在同時西澤爾也笑了。他完全是下意識地在笑,即使他預感到最糟糕的情況就要發生,可他還是見到了妹妹,知道她還安好,於是平安喜樂由心而生。


    笑著笑著,阿黛爾的眼淚落了下來,打在秘書捧來的聖典上。


    “以凡爾登公主阿黛爾·博爾吉亞之名,在聖典前起誓,我接下來所說的一切皆為事實,無變更,無悔改。”阿黛爾手按聖典發誓。


    龐加萊和貝隆迅速地對視一眼,也都覺得不對,西塞羅大主教為什麽要召喚阿黛爾為證人呢?阿黛爾顯然不會做出對自己哥哥不利的證詞。而西塞羅大主教看起來是不想輕易地給西澤爾自由。


    “感謝公主殿下的配合,如果沒有別的事,讓我們開始吧。”西塞羅大主教說。


    “好的,那我們就開始吧。”阿黛爾表現得非常恭順。


    “據我們所知,你的哥哥西澤爾·博爾吉亞於三年前被判有罪、並逐出翡冷翠之後並無悔改之意,他心裏認定這是樞機會對他的迫害,甚至可能有報複的想法。”西塞羅大主教念誦著早已列好的問題,“是這樣麽?”


    “哥哥並沒有報複的想法,”阿黛爾微微地昂起頭,“他說他想當個機械師,有份不錯的薪水,娶個不好也不壞的女人,就這樣就很幸福了。但他確實不認為自己有罪,他也沒想過悔改,他隻是厭倦了這裏的一切。”


    貝隆心說你還你說前麵半截就好了,後半截可不能算是有利的證詞啊。


    西塞羅大主教點了點頭,“他的情緒不太可控,有時候很溫和,但也存在著暴力傾向,對麽?”


    “凡是他認定為敵人的,他就會不遺餘力。他以前也是這樣的,各位大人想必都知道。”阿黛爾輕聲說。


    “事發當晚,他試圖救助那名魔女,並因為魔女的被殺而憤怒,因此襲擊普羅米修斯,對麽?”


    “是的。”


    “正如你所說,一旦他認定教皇國的士兵為敵人,他就會不遺餘力,所以他毀滅了整個突擊隊,不留一個活口,對麽?”


    “是的。”


    阿黛爾每說一個是的,佛朗哥教授就哆嗦一下,李錫尼眉間的寒意就重一分,龐加萊急忙看向貝隆,貝隆則完全懵掉了。他們努力到現在所得的戰果被阿黛爾輕而易舉的葬送了,形勢急轉直下。


    在四位證人中,阿黛爾是唯一一個經曆了全稱的人,她最了解自己的哥哥,她的證詞殺傷力也最大。根據她的證詞,樞機卿們很容易得出結論說這是個不可控的男孩,他對樞機會抱有懷恨之心,為了魔女殺害教皇國軍人。這種罪名成立的話,死刑是必然的。


    最驚恐的還是西澤爾。他並不是為自己擔心,而是他意識到情況有什麽不對!他絕對信任阿黛爾,阿黛爾不會做出有損他的事情,即使用槍頂著她的額頭或者教皇的額頭,她都不會讓哥哥受絲毫傷害。過去的三年裏,對樞機會懷恨在心的人其實並不是他,而是阿黛爾,因為樞機卿們傷害了哥哥,所以阿黛爾是不會原諒他們的。


    可阿黛爾竟說出了對他這麽不利的證詞,這完全不對!


    “這樣的話情況就明了了。您的哥哥西澤爾·博爾吉亞,他確有才能,但又不服管束。這樣的孩子,本不該獲得樞機會的特赦。”西塞羅大主教遠遠地看著阿黛爾,“但他那麽優秀,我們也不願看著他就此斷送,我的意思您明白麽?凡爾登公主殿下。”


    “明白,”阿黛爾點了點頭,“根據舊羅馬帝國傳下來的法典,親屬能以自己的付出為犯人贖罪。”


    “那麽您已經準備好了?”


    阿黛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如果必有博爾吉亞家的人要為此支付代價,那麽這個人應該是我。我,阿黛爾·博爾吉亞,是我哥哥唯一的親人,我愛他,願為他贖罪。我願接受審判長提出的條件,嫁給查理曼王子克萊德曼。”


    女孩清冽的聲音回蕩在經堂中,樞機卿們彼此交換眼神,貝隆可以想象那些銀麵具下的老臉上浮現了笑容,連暴躁的格拉古大主教也擺出了釋然的姿態。


    這個解決方案雖然不算完美,卻解決了國家當前的大問題。阿黛爾答應下嫁查理曼王子,查理曼王國跟教皇國之間的關係就會越發親近,兩國之間的債務問題也就迎刃而解。而在這個動蕩不安的時期,如果查理曼國王宣誓繼續效忠教皇國,那麽各國多半都會跟進,局麵會就此穩定下來。


    同時西澤爾的命得以保全,會對重建熾天使有所幫助,雖然留下這個危險的男孩也許會埋下些隱患,但跟眼下的直接利益相比,又算不得什麽了。


    不愧是西塞羅大主教,不愧是樞機卿中的領袖,原來對此早有安排。


    可束縛野獸的鐵鏈猛地繃緊,西澤爾如狂怒的野獸那樣往前撲出,經堂中回蕩著他的吼聲,“西塞羅!你想做什麽?”


    那雙總是眼簾低垂的紫瞳中,爆出了懾人的凶光。龐加萊簡直不敢想象,那個總是安安靜靜與世界疏離的男孩會暴露出這樣的一麵,他忽然化身為狂怒的幼獅,如果他有讒毛,那麽每一根鬃毛必然都是站著的,鋼鐵般堅硬。


    也許人人都有這樣的一麵,當最核心的利益被人觸動的時候,內心的獅子便會蘇醒……也許這男孩的心裏本來就藏著一隻獅子,在馬斯頓的三年裏,他努力地控製著,不令那獅子咆哮。


    “如你所聽到的,我和公主殿下達成的協議是。我們尊貴的凡爾登公主將與查理曼王國的繼承人理查德曼訂婚。她將前往查理曼王國的首都亞琛,等到十八歲成年的時候,和查理曼王子舉行婚禮。”西塞羅大主教的聲音仍是那麽平靜,“這是我們和查理曼王室都樂於看到的結果,今夜亞琛將會舉行盛大的慶典,為這場被神祝福的婚姻歡呼。”


    “你是用我妹妹去償還你那該死的戰爭借款!她隻有十五歲!你卻要把她送去地獄!西塞羅你這個瘋子!”西澤爾完全忘了自己還被捆在十字架上,剛剛撲出去就失去了平衡,鼻梁幾乎撞斷,鼻血橫流。


    “與其說我是瘋子,不如想想她是在為誰贖罪。是你啊,西澤爾,你妹妹剛剛親口說了,她是愛你的。若是她不愛你,憑我怎麽能說服她嫁給克萊德曼呢?”


    西塞羅大主教淡淡地說,“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你做錯了事,你妹妹為此承擔責任。何況這還算是一場完美的婚姻吧,除了新娘太小了一些。”


    也隻有他還能保持平靜了,其他的樞機卿都有些不安。那個滿麵流血的男孩狂暴地掙紮著,似乎能把那鋼鐵的十字架從地上拔起來,然後撲上讀經台,鎖住西塞羅大主教的喉嚨,逼他中止這份婚約。


    從沒有人敢在樞機會的決議下如此反抗,衛士們端起火統從四麵八方瞄準了西澤爾。


    一直在讀書的教皇終於抬趕頭來,扭頭看了一眼背後的史賓賽斤長。史賓賽廳長微微欠身,大步走下讀經台,站在了西澤爾麵前。有史賓賽廳長站在那裏,衛士們自然不敢開槍了。但西澤爾對父親的使者也並不恭順,仍在嘶聲咆哮。


    高瘦的史賓賽廳長紋絲不動地站在西澤爾麵前,像是城牆那樣擋住了這隻幼獅的怒火。


    “你父親讓我給你帶口信說……廢物!”史賓賽廳長的聲音壓得很低,這場對話僅限於他和西澤爾之間。他忽然出手,杷藏在衣袖裏的針管紮在了西澤爾的後頸上,把大劑量的鎮定劑注入。


    天旋地轉的感覺洶湧而來,西澤爾連站都站不穩了,眼前史賓賽廳長那張枯瘦的臉是破碎而寒冷的。他還在吼叫,可吼聲越來越嘶啞,最終化為混合著血沫的喘息。


    “你父親說,你若真是獅子,就該知道何時亮出爪牙。還不是你亮出爪牙的時間,你妹妹還未成年,三年內她都不會和理查德曼成婚,隻不過作為人質居住在亞琛。”史賓賽廳長的聲音仿佛從極高處傳來,“你父親說,三年的時間足夠他的兒子毀滅一個國家了,就像當年你毀滅錫蘭。在那份需要被毀滅的國家的列表上,查理曼列在第一位,迪迪埃必須死,他的兒子理查德曼也不用即位。沒有了新郎的婚禮自然無法舉辦,那一日我們也會舉辦盛大的慶典,慶祝查理曼王國被我們吞並了!”


    他轉身離去,留下精疲力盡的西澤爾倒在十字架下。西澤爾木然地看著經堂的屋頂,眼神漸漸蒼白。


    “很高興事情能夠這麽解決,為了這孩子可是費了西塞羅大主教您不少心思。”某位樞機卿欣慰地說。其他樞機卿也紛紛起身,用掌聲對西塞羅大主教的睿智表示敬意,除了教皇。


    西塞羅大主教正要謙遜,忽然聽見女人驚呼說,“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身著長裙的凡爾登公主竟然撐著證人席的木欄一躍而過,像隻敏捷的小鹿。女官根本來不及製止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公主殿下踩著銀色的高跟鞋,在一層層的讀經台之間跳躍,去向她的哥哥。在馬斯頓王立機械學院,龐加萊也聽說過這個女孩的美貌,可直到這一刻,看著那女孩噌噌噌地在樞機卿之間跳躍,白色的裙裾抽打在那些銀麵具上,他才覺得那女孩真是美得讓人神往。


    經堂中一片寂靜,人人都被公主殿下這離經叛道的行為驚呆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路跳到哥哥的麵前。她默默地站在西澤爾麵前,如同一團光,她腳下的男孩穿著黑色的拘束衣,滿麵鮮血,像是地獄中的鬼魂。可她在男孩身邊坐下,把他的頭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輕輕地梳理他髒得黏在一起的頭發。


    她的背後恰恰是那副聖母升天前的畫像,聖母把神子抱在懷中,撫摸著他的麵頰,恰如這一刻的情景。樞機卿們對視一眼,都保持了沉默。


    她把哥哥的頭發梳理好了,臉上的血汙也擦去了,眼淚也滴在了哥哥的臉上。“我要走啦哥哥,我不想離開你的,可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她輕輕地哭著說,聲音在經堂中回蕩。


    她想這些哥哥都不會知道了,但她還是要跟哥哥說。在那個暴風雨的夜晚,西澤爾小心翼翼地問她想不想家,其實她確實是想回翡冷翠的,畢竟在翡冷翠她過的是公主的生活,在馬斯頓她連吃頓甜食都要盤算半天。她看得出哥哥對自己很歉疚,覺得自己是因為哥哥的緣故才流落到遠方。


    她努力地跟哥哥表示說,跟哥哥比起來翡冷翠就是個狗屁啊,為了呆在哥哥你身旁,我可以不要漂亮衣服不要大房子也不要我那匹心愛的小馬……可哥哥看起來並不完全相信,哥哥還是覺得女孩子要過富足的好生活吧?哥哥希望自己活得像個公主。


    可她說的都是真的,她的世界隻是哥哥身邊那麽大一圈,跟哥哥比起來,翡冷翠就是狗屁。她是隻會自己找食物的小貓,她不怕跟著哥哥去世界上任何遙遠的角落……可現在她要離開哥哥了,她很想大聲地哭出來,可她不願讓這些樞機卿聽到。


    她隻想小聲點跟哥哥說話,哪怕他全無知覺。


    可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了,那雙紫色的瞳孔仿佛在地獄深處張開。不知是什麽力量,讓西澤爾扛住了那針能夠麻翻一頭牛的大劑量鎮靜劑,他沒有昏死過去,仍然殘存著最後的意識。


    “查理曼王迪迪埃,”男孩的聲音透著濃重的血腥氣,“我必將帶領軍隊踏破他的國門!我必將審判他的罪行,把他釘死在十字架上!今夜每個為這個婚約拍手稱慶的人……我都要他們追悔莫及!”


    他嘶啞的聲音回蕩在經堂裏,從樞機卿到衛士再到女官,心中都是一震,再是一寒。這種話聽起來像是無意義的狠話,卻也可以理解為某種誓言和某種詛咒,這男孩竟然立誓要將查理曼滅國,更要懲罰所有為這場婚姻祝福的人。


    可你怎麽毀滅查理曼?那可是西方最強大的國家之一。別以為你是教皇之子你就無所不能,你是個法律不會承認的私生子,你也不複當年的身份,你是被負罪之人,等著被研究,像實驗用的動物那樣,你何來那支用來踏破查理曼國門的軍隊?很多人都在心裏嘲笑這個男孩的不自量力,偏偏無法驅散那股縈繞不去的寒冷。


    阿黛爾也愣住了,但幾秒鍾之後她破涕為笑,那沾染了淚痕的笑容美得讓人心中一顫,她說,“好呀,那我在亞琛等哥哥,和哥哥的軍隊!一定要來啊!我們去過……幸福的生活!”


    她咬破嘴唇,把帶血的吻印印在哥哥的額頭,“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願你保佑我的哥哥,加火焰於他的利劍之上,所有欲傷他的人都被灼傷,他所恨的人都被燒為灰燼!帶著這個吻印,無論他去往何方。無法抵達之地終將無法抵達,所到之處必將光輝四射!”


    她的聲音那麽輕柔那麽動聽,卻又像挾裹著風雷。她以凡爾登公主之名當眾祈禱,這祈禱詞沉重無比,不是西澤爾的嘶吼能比的。這間經堂裏隻有妹妹相信了哥哥的狂言,盡管這可能要用她的一生幸福作為賭注。


    幾乎就在下一秒鍾,她被撲過來的女官拖走,西澤爾也被衝上來的衛兵製服。他在地下爬行,努力地把手伸向遠處的妹妹,但沉重的槍托打在他的胸口,讓他徹底昏厥過去。


    黑衣軍官們拖著西澤爾去往西側的通道,女官們則緊緊地圍拱著阿黛爾,想把她推往東側的通道。阿黛爾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掙紮,她隻是默默地流淚,看著哥哥的身影消失在通道盡頭。


    “我會自己走!”她擦幹了眼淚,冷冷地嗬斥那些女官。


    女官們打了個寒戰,恢複了恭順。今時今日,這個女孩已經不是凡爾登公主那麽簡單了,她是查理曼王子理查德曼的婚約者,這意味著她將會成為尊貴的查理曼王後。她們怎麽敢要挾持未來的王後殿下呢?


    公主的儀仗在片刻之內恢複了,阿黛爾擦幹了眼淚,拎起裙擺,昂首闊步地離開經堂。自始至終她都沒看最高處的那個男人,她的父親,教皇隆·博爾吉亞。


    “這樣的結果,聖座滿意麽?”西塞羅大主教抬頭看向教皇,“今天的聖座,格外地安靜呢。”


    教皇合上了一直在讀的那本書,隨手把它丟在桌上,起身離去。


    “可憐啊。”他用那慣常的、冷漠的聲音說。


    帶著博爾吉亞家玫瑰花徽記的黑色禮車開出了西斯廷大教堂,白衣修士們騎著斯泰因重機隨行,他們的白衣在夜風中翻轉,露出下麵鋥亮的銅製槍械。


    教皇坐在禮車後排,翹著腿閉目養神,這個男人脫去了那身教皇禮服後完全沒有教皇的味道,更像個軍人。史賓賽廳長坐在旁邊的座位上,透過玻璃看向外麵燈火通明的翡冷翠,這是一座不夜城,晚歸的貴族們有些認出了教皇座駕,便急忙從馬車或者禮車上下來,站在路旁恭恭敬敬地行禮。


    “難得聖座您也會顧及子女的感受啊。”史賓賽廳長淡淡地說。


    “我有麽?”教皇緩緩地睜開眼睛。


    “您有,在經堂中西塞羅大主教問您是否滿意的時候,您說自己的子女可憐。”


    “你理解錯了,我沒說他們可憐。我是說那幫冒犯我兒子的人,真是太可憐了。”教皇的聲音裏透著一股寒冷而堅硬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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