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之後,黑鐵大門隆隆打開,西澤爾剛剛走出門外,大門就在背後合攏。


    這是異端審判局的後門,絕大多數走進這扇門的人都沒能走出來,但在樞機會的特赦令送達的當天,他的案卷被銷毀,一名陌生的執行官將他從死獄中提出,帶到後門釋放。


    整個過程中執行官沒有說任何話,更沒有簽字之類的手續,就像貝隆說的那樣,大人物的一句話比任何法律都有效,有時候一個人的生死存亡,隻取決於有沒有那句話。


    整整三年之後,西澤爾再度麵對翡冷翠的落曰,落日懸掛在遠處教堂的尖頂上。


    他走出隱蔽的小巷,來到繁華的大街,街兩側的高樓屹立如懸崖,成百上千的紫色旗幟在天空中飛舞。城裏正在舉辦慶典,慶祝馬斯頓的勝利,官方口徑當時是西方聯軍在馬斯頓大獲全勝,摧毀東方人的主力軍團。


    他漫步在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裏,聞著空氣中浮動的香料味,林立的巨塔仿佛花崗岩構築的森林。


    三年前這是屬於他的城市,在這裏他擁有住宅、禮車、仆從和阿黛爾,如今他漫步在這片森林中,像隻離群的黑山羊。


    他在橋上停下腳步,台伯河的水從橋下流過。


    這條河穿城而過,河上風景優美,清澈的水裏混雜著貴族女孩們的香粉和胭脂,夜幕降臨的時候撐船人從河上過,留下孤士寒吟般的船歌。但西澤爾很討厭這條河,因為河上常有順流而下的浮屍,這條河也是處理仇人的好地方。


    在他看來台伯河就是翡冷翠的縮影,那麽優雅那麽藝術,但河底沉積著累累的白骨。


    他忽然懷念起馬斯頓來,雖然那座城市對他也說不上友善,可那裏有堅持貴族風度的法比奧少爺、勇敢的拜倫少爺、含情脈脈看著你什麽也不說的安妮、永遠準備著叫你大舅子的米內少爺……米內那個傻瓜……當然還有貓一樣的阿黛爾,在風雨大作的夜裏她從屋頂上過來,帶著自己做的蛋糕,要為哥哥過生曰。


    如今他回到了世界的中心,而馬斯頓的一切都被埋葬在廢墟之下。


    此刻阿黛爾已經抵達亞琛了吧?在那座查理曼公國的王都裏,她已經過上了屬於公主的生話吧?雖然是人質,但畢竟是查理曼王子的未婚妻,教皇的私生女,沒人敢怠慢她。


    但查理曼王子理查德曼,那個名聞各國的美男子靠得住麽?號稱美男子的,十有八九都是在女人中如魚得水的男人,麵對令列國王子垂涎的未婚妻,他能有多大的耐性?


    平靜的心情瞬間被破壞,西澤爾微微皺眉,殺氣不知不覺地侵入了眉梢。


    他沒有注意到陰影中的眼睛已經盯上了他,台伯河是貴族區和平民區的交界處,警察巡邏往往隻到這座橋為止,經常有走投無路的少年守在河灘上,等待合適的獵物。


    西澤爾就是合適的獵物,首先他穿著貴族的衣服,其次他看起來不像高階貴族,搶劫他甚至殺了他都不會引起家族的報複,最後他孤身一人。幾個裹著黑色外套的小子穿越人群接近西澤爾的背影,他們豎起領子擋住臉,按著衣擺擋住鋒利的鉤形刀,那是用來割喉的玩意兒。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馬車從旁邊衝撞過來,黑色的馬車,如同黑色的高牆那樣擋在了西澤爾和那幫混混之間。馬車的門被人一腳踢開,火銃探出對準領頭者的眉心。


    女孩站在登車的踏板上,裙裾飛揚,背後是巨大的落日,落日給她的白裙鍍上了燦爛的金邊。


    混混們呆住了,震懾他們的倒不是那支火銃,而是女孩的容光和勇氣。這樣裝束的年輕女孩,毫無疑問出自上流社會,受過最好的教育,貴族家風滲透在她的眉間眼角和長裙的每道縫隙裏。而西澤爾看起來隻是個貧寒的小貴族,在名門雲集的翡冷翠也是泥沙般的人。


    可這個女孩堅定地站在西澤爾前方,用自己的身體阻擋了帶刀者的去路。


    “碧兒,我就猜你會來。”西澤爾扭頭看了女孩一眼。


    “我當然會來,西澤爾大人!”女孩等待西澤爾登車之後自己才登車,猛地關上車門。


    馬車把那幫混混遠遠地甩在後方,女孩收起短統,整理孔雀尾羽般的裙裾,向著西澤爾行宮廷式的屈膝禮。


    碧兒·丹緹,畢業於都靈聖教院的初等院,西澤爾的女侍長。


    名聞世界的都靈聖教院,分為初等院,高等院和號稱“象牙塔之峰”的恒動天學宮。能進入初等院的孩子就已經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了,而高等院和恒動天學宮的畢業生都會是未來的國家精英。


    碧兒的專業是文秘,這在都靈聖教院是最不起眼的專業,隻在初等院開設。但這個專業畢業的學生卻很搶手,他們是最優秀的侍從,能令最挑剔的主人滿意。


    碧兒的同學多半都是女孩,她們借著同校讀書的機會跟貴族男生們搞好關係,往往在上學期間就確定了未來的雇主。除了秘書她們也能成為優秀的女侍長,平民家庭中出一位女侍長,全家都會覺得榮耀。碧兒就出生在一個平民家庭,她的父親是個鞋匠。


    父親很希望她也能找到一位慷慨的雇主,賺點錢補貼家用,但始終沒有人對她發出邀請。


    對文秘專業的女孩來說,尋找雇主是有套路的,首先是混入貴族學生的圈子,陪他們飲酒作樂,取得他們的信任,接下來主動幫他們跑腿,慢慢地介入他們的私事,等到他們離不開你了,就不得不雇傭你了。


    這需要金錢的支特,可碧兒的父親很窮,美貌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和一個藝術家私奔了。


    她遺傳了母親的美貌卻沒有遺傳母親的浪漫,被同學稱作“白色橡樹”,這並非讚譽,而是諷刺她的木訥。在歡鬧的社交場合,玫瑰是鮮紅的,葡萄酒是鮮紅的,女孩們的長裙和高跟鞋也是鮮紅的,隻有碧兒像一株白色的橡樹,無聲地立在角落中。


    這跟操守無關,作為文秘專業的學生,碧兒並不覺得討好貴族子弟是丟臉的事,但她就是不擅長討人喜歡。


    那年她十八歲,長得像橡樹那樣高挑,心裏卻仍然是個小女孩,希望在舞場上得到邀請,被人讚美。她低著頭,等著一隻手忽然伸到她的麵前來。


    可她是個皮匠的女兒,這注定了這一生中隻有她去迎合別人,而沒有人會來邀請她。


    “教皇的私生子要入學了!”


    這個聳動的消息在都靈聖教院裏流傳開來,文秘轉業的女孩都躍躍欲試。


    大貴族家的男孩被她們稱作“資源”,高級的資源,比如公爵或者選帝侯家的少爺,一旦出現就會被女孩們瓜分幹淨,甚至有過幸運兒最後嫁入豪門。


    這次要來的是教皇的私生子,這也是相當好的資源了。此前學校裏已經有了一位教皇的兒子路易吉·博爾吉亞,英俊溫雅風度翩翩,名門少爺都以和他來往為榮,從此“博爾吉亞家的男孩”就像有了品牌保證似的。


    私生子來的那天學院裏嚴陣以待,教皇廳的衛兵們接管了保衛工作,教務長帶領教務部的老師們一直迎到校門外。學生們趴在窗戶上瞪大了眼晴,想看看這位矜貴的私生子是何等風流,這麽大排場,這麽高規格的警衛措施,教皇得是多喜歡這個法律不承認的兒子啊。


    可當禮炮轟響,白色花瓣漫天飛舞的時候,穿越花瓣而來的隻是一輛沒有標記的黑色馬車。車夫是個穿黑衣的軍人,此外沒有衛隊沒有女侍更沒有父母陪同。


    車門打開,十四五歲的男孩跳了下來,黑發黑瞳,皮膚蒼白得沒有血色,整個人看上去隻有黑白兩種顏色。他向教務長微微點頭致意,旋即抬頭看向教學樓的方向,那一刻窗後的男孩女孩都覺得自己被看了,被一道冷冷的目光刺傷了,被居高臨下地蔑視了……雖然他們才是占據高處的人。


    男孩拎著沉重的書包,獨自穿過教學樓前的樹蔭道,中午熾烈的陽光灑在他的肩背上,他卻冷得像是月下幽靈。


    盡管不像他的哥哥那祥討人喜歡,可西澤爾仍舊是很好的資源,女孩們為了他摩拳擦掌。


    非常意外的是,學校特別安排了文秘係女孩和這位貴公子見麵。據說這位私生子之前一直在軍隊中受訓,沒有接受過正統的學院教育,需要有高年級的學生幫他適應環境。文秘係的女孩當然是首選。


    那天大家都用心地打扮起來,寬敞明亮的大廳裏,或端莊或明媚的女孩們穿著優雅的禮服裙,列成兩排,任這位少爺挑選,倒像是一場盛大的選妃會。


    碧兒沒抱什麽希望,對她來說希望是個奢侈的東西。


    她已經十九歲了,年長於那位貴公子。要論照顧人,原本是年齡大些的女孩好,但哪個男孩不喜歡年輕貌美的女孩呢?這個年紀的男孩,與其說是需要秘書,不如說是需要玩伴。


    何況她瞞著學園外出麵試,已經被一個年邁的貴族聘用了,畢業後就會去他家當女秘書。


    那位喪偶的老貴族估計是想把女秘書當作未來妻子的試用期,麵試碧兒的時候,蒼老幹枯的手指在她的肩頭滑動,鏡片後流露出渴望的光。碧兒沒有拒絕,對她來說這也算是機會,也可以算是嫁入豪門,像她這種平民家出來的女孩,如果沒有都靈聖教院的學曆隻怕還未必能有這個機會。


    教務長把厚厚的一摞履曆堆在西澤爾麵前,西澤爾隨手翻閱,神色淡淡。偶爾他抬起頭看向誰的時候,那個女孩會立刻露出自信而討巧的微笑。好些人為了這場麵試花了錢,花錢可以讓自己的履曆被放在靠前的位置,履曆越靠前,說明學園越推薦。


    碧兒卻一直低著頭,她在心算從老貴族那裏得到的預付金夠不夠父親把家裏的欠債還掉,為了供她讀書父親借貸了,每個月的利息是驚人的數字。


    這時一隻蒼白的手忽然出現在碧兒眼前。碧兒愣住了,這個動作就像是邀舞,可這裏不是舞場。


    “碧兒·丹緹是吧?從今天起,我的生活起居交給你照顧了。”西澤爾那時候還沒有碧兒高,抬起頭才能直視她的眼睛,可他的眼神居高臨下。


    所有的女孩都帶著不甘和妒意看著碧兒,碧兒卻呆呆的像個木偶,知道那位少爺轉身離去,她都沒有拎起裙角行個漂亮的屈膝禮。這樣就被選中了麽?可為什麽要選她?有的是活潑漂亮的女孩期待著這位貴公子的青睞啊,她們甚至特地為他穿了低胸的裙子。


    就這樣碧兒成了西澤爾的女侍長,這是個很草率又蠻橫的決定,根本沒給碧兒拒絕的機會。


    夕陽在馬車前方墜落,一路上西澤爾都沒說話。


    碧兒靜靜地坐在一旁,連呼吸聲都很輕微。這是女侍的基本素質,當主人不需要她的時候,她就好像完全不存在,即使近在咫尺你也不會注意到她。


    馬車終於停下了,天已經黑透了,漆黑的建築矗立在道理的正前方。那座曾經輝煌的宅邸,如今卻千瘡百孔,矗立在雜草叢生的荒地裏,黑洞洞的窗口像是無數的眼睛,仿佛百眼的巨人趴伏在荒原上。


    “這就是今日的坎特伯雷堡麽?”西澤爾問。


    “是的,大人,這就是坎特伯雷堡。”碧兒輕聲說。


    三年前的坎特伯雷堡可不是這樣,那時它是翡冷翠著名的豪宅之一。四周有花崗岩砌成的高牆把它和外界隔開,拜訪者首先得在那道黑鐵鑄成的大門前征詢衛士的許可;這隻是第一步,接下來拜訪者接著還得通過砂石鋪成的馬道,砂石鋪路有兩重用意,一是如果馬匹在行進中大便了,比較便於打掃,二是在砂石路麵上任何馬都跑不快,免得有人強行騎馬衝入,不利於主人;不熟悉道路的人會沿著馬道一路往前,這樣反而是不對的,這麽走就從另一側的們出去了,真正的宅院位於馬道的側麵,被古樹的濃蔭掩蓋。


    房子不多,但也有六間臥室和三間傭人房,牆壁和地板都是大理石質地,繁多的立柱和欄杆讓出入者感覺像是走進了迷宮,但是對於熟悉它的人來說,那是座很舒服的住宅。


    西澤爾和阿黛爾就住在這棟住宅裏,阿黛爾喜歡薔薇,所以碧兒讓花匠在落地玻璃窗外種滿了各色薔薇,它的薔薇品種如此豐富,春天來的時候很多人聚集在城堡外,遠遠地欣賞山坡上五顏六色的薔薇花田,他們叫它薔薇城堡。


    三年前西澤爾被判有罪,從翡冷翠中驅逐出去,坎特伯雷堡就此空置。小偷開始光顧這裏,他們的目標是水晶吊燈、銅裝飾品和高級家具,接下來有人把花園裏的大理石雕塑都砸斷運走了,經過一個寒冷的冬季,玫瑰花田徹底荒蕪,最後這裏成了流浪漢的聚集地。


    碧兒支付了租車的費用給馬車夫,拎起沉重的行李箱,來到黑漆剝落的門前,摸出黃銅鑰匙開門。


    令人驚訝的是外觀破敗的坎特伯雷堡,裏麵卻清淨無塵,傷痕累累的地板擦得閃閃發光,咿呀作響的樓梯做了簡單的加固,白色的窗紗已經掛了起來,新進的家具上蒙著白布。


    當然,跟當年是沒法比了,當年這裏麵填塞著櫻桃木、胡桃木和胭脂木的家具,全是由匠人們手工雕刻,紅色的天鵝絨帷幕把不同的空間區隔開來,窗簾穗九九藏書網子都摻雜了金絲。


    西澤爾踏入中央的圓形大廳,那裏本該擺著一台鋼琴,阿黛爾的琴彈的很差,但她喜歡彈琴,她小時候就喜歡坐在窗前,用手指、腳趾乃至於用下巴擺弄琴鍵。鋼琴早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一張破損的沙發椅,,當初它是件很好的家具,體積巨大,王座般壯觀,可如今隻剩下空蕩蕩的木框子。


    “對不起,還有些沒來得急收拾。”碧兒說。


    “現在的格局也挺好,視野開闊。”西澤爾淡淡地說。


    碧兒心裏有些難受,這樣的格局挺好?多麽言不由衷的話啊。昔日高高在上冷庫森嚴的男孩,如今去那麽溫和可親,是馬斯頓磨掉了他的鋒芒,還是時間磨掉了他的鋒芒呢?


    “碧兒,我有點餓了,幫我弄點吃的吧。”西澤爾說。


    “我這就去準備!請您稍後!”碧兒匆匆忙忙地係上圍裙走向廚房。


    晚餐是煙熏鬆雞配蘆薈,搭配蘑菇濃湯。廚藝不是碧兒的特長。貴族家中分工明確,女侍長是女侍長,廚師是廚師。原本坎特伯雷堡裏有三位廚師,可現在西澤爾身邊隻剩下她了。


    想想以前他們的生活,隻需一道命令下去,最優質的龍蝦、醃火腿、鬆露和魚子醬就被送到坎特伯雷堡的廚房,廚師烹調食物的同時,女侍們開始布置餐桌,逐一地點燃蠟燭。西澤爾和阿黛爾並排坐在窗前的長椅上,看著夕陽墜落,阿黛爾的小馬在花園裏漫步。


    那是西澤爾最安靜也最溫柔的時候,阿黛爾把頭靠在哥哥肩上,兄妹倆就像一對娃娃。他們的身後,整個坎特伯雷堡亮起燈火,像是星星的海洋……如今那一切都過去了。


    碧兒端著餐盤來到客廳,西澤爾正坐在窗外的長椅上。還是那張鏽跡斑斑的長椅,西澤爾坐在左側,流出右側的空位。他默默地眺望著夜色中的翡冷翠,瞳孔中仿佛倒映著星海。


    有位詩人說夜幕下的西方世界就像一塊不規則的黑色盤子,上麵滾動著獨一無二的夜明珠,那就是翡冷翠。蒸汽之力給這座城市注入了源源不絕的火力,電燈照亮了大街小巷,高門大院中傳出歌姬的輕唱,忘情的弗拉明戈舞娘在酒吧街上縱情舞蹈,長發纖腰。


    這是座不夜之城,永恒歡鬧,眺望著這座城市的西澤爾卻像個孤獨的幽魂。


    碧兒隱約懂得西澤爾的心情,長椅的右側本應該坐著坐著阿黛爾,可如今阿黛爾遠在亞琛。


    “大人,可以用餐了。”碧兒走到西澤爾身後,輕聲提醒。


    “維修這裏的錢是你的私房錢吧?你父99lib&#8226親為此跟你吵架了吧?”


    碧兒完全沒提這事,西澤爾卻猜到了,他一直都是個很善於觀察的人。


    在過去的三年裏,碧兒的父親幾次強迫她嫁人,這樣就能有一筆豐厚的聘禮,而失去了主人的碧兒早就沒有薪水可拿了。但她在結婚市場上還是很搶手的,都靈聖教院畢業,曾是豪門大戶的女侍長,高挑美麗,年輕健康,好幾位商人都對碧兒的父親表示了興趣。


    但碧兒表現出來令人吃驚的固執,她在一家書店幫人抄寫古書,把賺來的錢都交給父親,條件是他不再過問她的婚事。


    前天教皇廳的人忽然來通知她說前任主人業已返回翡冷翠,她立刻去書店辭職,再去銀行取出積蓄,雇傭工人對坎特伯雷堡做簡單的維修,自己則上下打掃衛生。做完這一切之後她才趕回家中,本想跟父親說一聲,說自己這段時間都不能回家住了。西澤爾剛剛返回翡冷翠,想必會有很多事情要用到她。


    等待她的是父親陰沉的臉,接下來還有毫不留情的辱罵和劈頭蓋臉扔過來的墨水瓶。


    最後她在父親的咆哮聲中走出了家門,隨身的那隻黑箱子裏就是她所有的財產,她也沒有地方去了,跟西澤爾一樣。


    “滾吧!滾吧!看看那個私生子能給你什麽?我早該知道,我早該知道,養女兒就是養白眼狼,總有一天會跟奇怪的男人跑掉!可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是什麽東西?他比你還小呢!他現在不過是失勢了,依靠著你,等到他有一天得勢,你這樣的女人還不是玩完了就扔掉?”父親歇斯底裏的尖叫猶然在耳。


    可碧兒知道如果西澤爾真的得勢,那父親隻會巴望著她趕緊回到西澤爾身邊。


    “很快就會變好的,我來想辦法,”西澤爾淡淡地說,“坐下來陪我看看夜景吧,晚餐一時還不會涼。”


    碧兒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委婉地拒絕了,“我還是幫您梳梳頭吧,頭發很亂了,在馬斯頓那邊不太講究發式吧?”


    “也好。”西澤爾點了點頭。


    碧兒站在西澤爾身後,默默地為他梳頭。三年過去了,他長高了些,像個大人了,不能再用以前的發式,碧兒一邊琢磨一邊梳理,在那柄木梳下,西澤爾漸漸有了些翡冷翠貴公子的模樣。


    “碧兒?怎麽了?以前你給我梳頭的時候總是嘰嘰喳喳,可你今天很沉默。”西澤爾問。


    “大人您剛剛回來,我怕我手生了梳不好,所以就顧著梳頭了。”


    “不,這隻是你的借口。你是覺得阿黛爾嫁去查理曼公國了,我孤獨一個人回到翡冷翠,會悲傷難過,你不知道怎麽安慰我,所以幹脆不說。”西澤爾頓了頓,“不過你錯了,我沒什麽可悲傷的,反而很高興。”


    “高興?”碧兒楞住了。


    “三年之後,我終於又回到了翡冷翠,重新站在了世界的中央,重新處在進攻的位置,我怎麽能不高興呢?在過去的三年裏,我離真實的自我越來越遠,就在我覺得自己也可以作為一個馬斯頓男孩長大、結婚、變老和死去的時候,命運再度把我召回這座城市。現在我又能清楚地感覺到那個真實的自我了,它在我的血管裏跳動。”西澤爾無聲地微笑,“是的,我高興,我很高興。”


    碧兒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她從這句話裏隱約聽見了……魔鬼的悲傷,她把手按在西澤爾的肩上,想用自己的體溫給他小小的安慰。


    “不用擔心我,更不用擔心阿黛爾。我仍是當年的我,你認識的那個睚眥必報的西澤爾·博爾吉亞,任何令我痛苦的人都會支付十倍的代價。而那些人從我手裏奪走的東西,我都會一件件奪回來。”西澤爾拍拍她的手背,仍舊看著遠方,“不過以我現在的身份說這樣的話,你也會在心裏嘲笑我吧?”


    “我相信。”碧兒淡淡地說。


    “你相信?”


    “我相信您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變成現實,我相信您會從亞琛迎回公主殿下,我也相信您會讓某些人悔恨終生。”


    “為什麽?”這次輪到西澤爾驚訝了。


    “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卒子啊。”碧兒輕輕地按著他的肩膀。


    五年之前,碧兒問過西澤爾一個問題,那時候她為西澤爾服務剛滿一年,還隻是貼身女侍。


    “大人,當時為什麽選我呢?”


    這個問題在她心裏盤桓了很久,很多次她對著鏡子端詳自己,揣測這位尊貴的私生子穿越無數期盼的目光把手伸給自己的原因。


    西澤爾並不太喜歡回答別人的問題,所以碧兒特意選在睡前為西澤爾梳頭的時候提問,貴族起床要梳頭,臨睡也要梳頭,梳好後戴上睡帽,免得頭發被弄亂了。


    壁爐裏的火在燃燒,臥室裏溫暖閑適,那是西澤爾最放鬆的時候,多說兩句話也不會令他反感。而且那天是碧兒的二十歲生日,問題問得不妥也會得到寬容才是。


    “因為當時你的履曆被放在最後,沒人推薦你,所有人中你是被放棄的那個。”西澤爾淡淡地說,“換句話說,你是個棄卒。”


    碧兒的心裏有點難過,原來是出於憐憫……盡管自己也覺得自己沒那麽好,可還是不想被人憐憫。


    “可這個世界上優秀的人已經很多了對不對?”西澤爾忽然說出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當時壁爐的火跳蕩在他的瞳孔深處,他的嘴角帶著一絲令人驚悸的微笑。


    碧兒茫然不解。


    “為什麽隻能選優秀的人呢?即使是下棋,衝到底線的卒也會成為皇後。也許所有的卒中隻有一枚能做到,但就算血流成河也要往前衝,這就是卒的命運。”西澤爾扭過頭來凝視碧兒的眼晴,“用王後取勝的棋手絕不是最好的棋手,我選擇你,就是想看看一個棄卒能做到什麽樣的地步。”


    “這一年來我做得讓您滿意麽?是個能夠衝到底線的卒子麽?”碧兒用幹澀的聲音發問,對此她沒有把握,她對自己一直沒有什麽把握。


    如果自己沒做好該怎麽辦?還能留在西澤爾身邊麽?既然是隨便撿來的棄卒,如果做得不夠好,遲早還是會被拋棄掉的吧?


    “生日快樂。”西澤爾變魔術那樣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巨大紙盒遞給碧兒,“你的生日禮物。”


    紙盒裏是一身禮服長裙,用昂貴的真絲裁製,細長的束腰和寬闊的裙擺恰好適合碧兒修長的身材,毫無疑問是為她定做的。


    碧兒呆住了,這種衣服對區區女侍來說太奢華了,而西澤爾竟然記得她的生日,還知道她的身材尺碼。


    “如果你是疑惑我怎麽知道你的尺碼,我得說絕不是趁你睡著時偷偷量的,關於你的一切,包括身材,履曆裏都有。雖然還沒衝到底線,但我知道你一直努力地向前衝,這就很好了。生日快樂,從今天起,你是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長。”西澤爾衝她伸出手來,一如當年他選擇碧兒的那一刻。


    “嗬,原來是那句話啊,你居然還記得。”西澤爾想了想,無聲地笑了,“當時隻是隨便說的,想要鼓勵你。”


    “我收到鼓勵了,我不會忘記的。”碧兒輕聲說,“我,碧兒·丹緹,本該是某位老貴族的續弦妻子,就這麽結束此生。但那一天,都靈聖教院門前白花鋪路,每個人都期待著一位殿下的駕臨。教皇廳的黑色的馬車遠遠地駛來,您從車上下來,迎著海潮般的目光。我的每個同學都對您屈膝行禮,期望著為您服務。就是那一天,您選擇了我,後來我成了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長。”


    西澤爾默默地看著這個白色橡樹般高挺和美麗的女孩。


    “今天我仍然是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長,而我們所在的地方就是坎特伯雷堡,無論它有多破敗,都會回複往日的光榮。”碧兒的聲音很輕,但是斬釘截鐵,“因為,您回來了!”


    沉默了很久之後,西澤爾挪開了目光,繼續看向遠方,“真高興啊,碧兒,因為有你,我才知道這座城市裏還有人是期待我回來的……我聽人說,家裏要有三個人才算一個家,我和阿黛爾隻有兩個人,有時候我卻覺得坎特伯雷堡確實像個家……大概是因為有你。”


    碧兒的手微微一抖,旋即使勁地握住了梳子。


    他們不再說話,碧兒默默地為西澤爾梳頭,西澤爾默默地遠眺,翡冷翠如一張光輝的棋盤在他們麵前展開,仿佛直抵世界的盡頭,那些恢弘的教堂放在棋盤上的卒子,世間再無人能下那樣宏大的棋。除了那些被命運選擇、也自己選擇命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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