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西澤爾在燈下整理碧兒幫他保存的東西。


    有價值的東西已經被沒收了,能夠保留下來的都是對別人來說沒什麽用的私人物品。這三年裏他長高了不少,舊衣服已經不合身了,領巾和袖口這類小飾品還能派上用場,以前用過的鋼筆清洗筆膽之後也還能用。


    那枚看起來不起眼的戒指上鑲嵌的其實是少見的黑色歐泊石,貴族們認識的,但抄家的人就不知道了,所以他們沒有貪汙這東西,西澤爾至少還算有件出席場合的首飾。


    勉強穿上當年的外套,鋼筆插入內側的口袋裏,戒指戴在左手食指上,領巾按照當年的習慣打成阿斯科特結……他從這堆東西裏慢慢地恢複自己以前的生活,鏡中的自己漸漸變成舊日的模樣。


    鏡中的人消瘦挺拔,眉宇修長。全身上下隻有黑白兩色,仿佛白天和黑夜的交界處。他再不是那個黑山羊般的男孩了,如今他若是出現在翡冷翠的社交場合,服務生見到他會恭敬地躬身行禮。


    “西澤爾·博爾吉亞,我們回來了。”他對著鏡中的少年貴族輕聲說,“回到了這個我們要一同毀滅的國家。”


    他拎起一件素色的睡衣,阿黛爾小時候穿的睡衣,把它掛在空曠的臥室床頭,她很喜歡的小熊擺在枕頭上。


    他許諾過這一生無論妹妹走到多遠的地方,他始終會在自己家裏給她留一件臥室,床頭掛著她的睡衣,她喜歡的玩具放在枕頭上,每天晚上仆人都會為她燒好洗澡水。隨時隨地她跟丈夫吵架了都能跑回哥哥家裏來睡,不用給他打招呼。


    他也許是個無情的人,但他認真說過的話就像諾言,聽者也許漫不經心,他卻很認真。


    此時此刻,城市南端的卡龍達斯堡,一匹黑馬衝破雨幕而來。大門早已打開,黑馬噴吐著白氣一直跑到會客廳的前門,健壯的男孩從馬上一躍而下。


    身穿白色睡袍的主人疾步出門,熱情地擁抱少年:“胡安!怎麽搞的?都淋濕了!你那幫衛士怎麽能放你一個人出來跑馬呢?有人對你不利可怎麽辦?”


    “路易吉哥哥,進去說吧。剛剛聽說一些事,真是讓人煩透了!”十五歲的胡安·博爾吉亞狠狠地皺著眉。


    “別煩,有什麽事,在我這裏都能解決。”路易吉摟著弟弟的肩膀拍了拍。


    和過去的坎特伯雷堡一樣,卡龍達斯堡也是座奢華的住宅。教皇的長子路易吉·博爾吉亞是這座住宅的主人,這是翡冷翠世家子弟日常聚會的場所之一,說是夜夜笙歌也不為過。


    教皇的次子胡安也住在附近,胡安的年齡小於西澤爾,但是合法妻子所生的兒子,所以算作次子。按照宗教法律,當選教皇的人必須斷絕一切世俗的關係,所以教皇已經跟妻子離婚,但婚內所生的兒子還是被法律承認的。至於西澤爾和阿黛爾,則不歸在教皇名下。


    因為是同一個母親所生,路易吉和胡安之間非常密切,但這樣深夜造訪還是不多見的,路易吉聽說胡安要來,大概已猜到弟弟是商量什麽是的,急忙跑出來迎接。


    紅茶的熱氣驅散了寒意,胡安鬱結的神色這才稍稍緩解。兄弟倆坐在同一張沙發裏,路易吉愛惜地摸摸弟弟的金色短發。這對兄弟都是金發和海藍色的瞳孔,路易吉貴氣從容,胡安則健壯勇毅。


    胡安把杯子放在桌上:“哥哥你知道麽?西澤爾回來了!”


    路易吉點點頭:“你有耳目我也有耳目,這種事怎麽會沒聽說,我也正為這件事煩心呢。”


    “可我們的消息都慢了!西澤爾已經回來三個月了!一直被關在異端審判局的監獄裏!今天樞機會忽然下達了一張特赦令,赦免西澤爾過去的罪,恢複了他貴族的身份,還允許他回翡冷翠!”胡安氣憤的說。


    路易吉那張淡定從容的臉上罕見地透出一絲震驚,他今天上午剛知道西澤爾回到了翡冷翠,下午樞機會就下了特赦令。胡安說的沒錯,他的情報慢了。


    路易吉已經二十歲了,早已開始培植自己的勢力。他跟很多世家子弟交情極好,大家相互交換情報,教皇廳裏都有他的朋友。可苦心建立起來的情報網竟然這麽不管用,這隻能是父親刻意地封鎖了消息。


    教皇不希望外界知道自己的私生子已經回到了翡冷翠,直到特赦令下發,問題已經完全解決,這個消息才自然地泄露出來。


    父親在袒護西澤爾,路易吉和胡安就是為了這件事煩惱。父親到底是怎麽看西澤爾?這是路易吉和胡安的一個心結,照理說私生子是不可能獲得承認的,根本不值得路易吉和胡安為他費神。但以鐵之教皇的冷酷無情,對合法的兒子們也是不理不睬,表麵看起來倒是一視同仁。


    “父親一定是還懷念那個東方女人!父親被她的美貌迷惑了!”胡安咬牙切齒地說。


    “也許吧。”路易吉輕聲說。


    他們的母親也是位美麗的貴族女性,雍容華貴有涵養,這些都遺傳給了這對兄弟。唯獨在“美貌”這件事上,以路易吉的驕傲也不得不承認,那位神秘的琳琅夫人是無與倫比的。


    路易吉蹭幾次麵見那位夫人卻根本記不得她的容貌,隻記得籠罩她的淡淡輝光。這樣的女性被作為異端處死,連路易吉都也覺得可惜。


    “下一步父親就會給西澤爾安排去處,去十字軍軍部當軍官或者去都靈聖教院接著深造都有可能,可哥哥你是長子,父親卻要送你去深山的修道院當院長!”胡安唉聲歎氣。


    上個月教皇廳內部的線人傳出情報,說教皇有意讓路易吉去某個古老的山中修道院擔任見習院長,那所修道院距離翡冷翠很遠,鐵路都無法抵達,入山要走六七天路。


    那樣的環境也許修道院不錯,可路易吉並不想遠離繁華世界,翡冷翠才是他的舞台。教皇之子這個頭銜聽起來很好,但在翡冷翠並不那麽好用,這座城市裏有的是可以俯視他這個教皇之子的世家子弟。路易吉想要成為大人物,就應該待在翡冷翠的社交圈中,好結交更多的盟友。


    為了這個安排,胡安一直埋怨父親,如今再加上西澤爾的事,他就更坐不住了,連夜來找哥哥商量。


    可路易吉卻無聲地笑了,似乎成竹在胸。


    “哥哥你怎麽還笑得出來?”胡安著急起來,“西澤爾是頭狼啊,一旦讓他得勢,他就會跳起來咬人!我真的不知道父親是怎麽想的,你才是繼承博爾吉亞家的人啊!西澤爾怎麽說都是個私生子!”


    路易吉給弟弟倒上紅茶,柔聲跟他說話:“胡安,你誤解了父親的心意。”


    “我怎麽誤解了?父親不該多幫幫哥哥麽?哥哥你已經二十歲了!正是要上位的年紀!”胡安瞪著眼睛,“可父親卻把力氣花在救西澤爾上,西澤爾對我們家族有什麽用?他早就廢了!”


    “胡安,你年紀小,還不知道神職人員的權利。山裏修道院的院長,看起來是個苦差事,卻是最神聖的職位。這個國家,歸根到底還是宗教立國,我從山裏的修道院回來,必然獲得重用,而西澤爾再怎麽折騰,也不過是給父親當走狗而已。他當年不是給父親當秘書麽?”路易吉很有把握地說:“父親救他,是他作為走狗還有用。”


    “原來父親早有安排!”胡安恍然大悟。


    路易吉微笑:“論父子情,西澤爾怎麽能和我們比?我們才是一家人啊!”


    兄弟兩人肩並肩,接著喝茶。他們的頭發像金子般耀眼,麵龐柔軟眼瞳明亮,一眼看上去便可知是親生兄弟。在翡冷翠,人人都知道他們是年輕一輩中最有前途的,必定是教皇國未來的支柱。


    “哎呦!還有個情報!”胡安忽然想起了什麽,“阿黛爾跟查理曼王國的克萊德曼訂了婚!這個消息還沒有公布,阿黛爾就被送去亞琛去了!可惜哥哥你連麵都沒見上!”


    說到這裏胡安咬著牙,神色有幾分猙獰:“那個該死的西澤爾,被驅逐出去還要帶著阿黛爾,好像阿黛爾是他的東西!他就是這麽貪婪,什麽都跟你搶!就像一條喂不飽的狗一樣!對權利和地位是這樣!對阿黛爾也是這樣!”


    聽到“阿黛爾”這個名字的時候,路易吉的守一抖,杯中的紅茶幾乎濺出來。他努力地忍住,可眉角還是抽動了幾下,那裏像是有條血管之間連著他的心髒,一跳一跳的。他看著壁爐,爐火熊熊。


    路易吉沉默片刻,再次笑了起來,這次他的笑容裏帶著某種懾人的怨毒:“好啊,他不是想跟我們鬥麽?那就鬥氣來,過去的三年裏他躲在馬斯頓,我們找不到他。現在他回來了,衝著我們的刀鋒走過來了……是我們為媽媽出口氣的時候了!”


    這時候在西斯廷教堂的後院,那間四壁到天頂都是壁畫的小經堂裏,細長的煙鬥或明或滅,帶著銀色假麵的老人們抽著產自東方的名煙,悠然地低語。


    “這樣的結果真的好麽?還讓那隻小黑山羊回到了翡冷翠啊,如果那個小家夥長大,那可是不亞於史賓塞的棘手人物。”


    “雖說恢複了貴族身份,卻是貴族中的最底層,還想恢複昔日的光榮麽?”


    “權衡利弊,這結果對我們來說是最好的。查理曼王國得到了凡爾登公主,和我們的關係更加親近了,局麵也可以就此穩定下來。如果不是凡爾登公主自願為國外國外贖罪而答應聯姻,誰也別想從隆的手裏吧那個寶貝女兒撬出來。”


    “是啊,隆對兒子的死活倒是無所謂的,但對那個女兒非常在意,據說他長得很像那個東方女人,隆對她無法忘情。女兒嫁去了查理曼,我們又多了一根牽製隆的線。”


    “我們選出的教皇,本該是我們手中的棋子,可我們卻要反過來提防他。如果是這樣不如物色新的人選。”


    “眼下還不用著急,隆雖然野心勃勃,但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我們新選出來的人未必能像隆那麽優秀。”


    “一邊遴選合適的新教皇,一邊繼續觀察隆吧。那隻小黑山羊我也有點擔心,他具備成為最高領袖的一切能力,如今竟然還能趨勢熾天使甲胄。”


    “沒關係,我們已經安排了人監視他。利刃就頂著他的後頸,可他還不知道。”一個老人輕輕地搖晃煙鬥,“讓他進來吧。”


    黑色的人影無聲地出現在樞機卿們麵前,金色的長發,蒼白的麵龐,東洋式的佩劍,肩上頂著上校軍銜。在絕大多數人麵前,他已經是高級軍官了,軍界的大人物,但在這群老人麵前,他還沒有坐下的資格,隻能以侍者的儀態,微微躬身等待指令。


    “今天做的很好,李錫尼副局長。”


    “異端審判局直接受命於樞機會,執行各位大人的命令就是我身為第一副局長的最高準則。”李錫尼昂首挺胸,手按胸前,“感謝閣下給我效命的機會。”


    “我希望你明白我們為什麽要通過你的手來就那個男孩。”


    “那個男孩對於我們恢複熾天使有著極大的意義,但他也可能成為我們的麻煩。我們既要使用他又要限製他,因此不能直接給他特赦令。”


    “是的,我們要用他的價值,卻不能讓他知道,他對我們很重要。”老人緩緩地說,“我們也不能對他掉以輕心,必要的時候,他這枚棋子是可以舍棄的。我們希望有個人始終盯著他的後背,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你掌握著異端審判局的所有資源,你還是和他一樣的神授騎士。”


    “我會做好的,閣下的意思是,在必要的情況下,我有自行處決他的權力,是這樣麽?”


    “是的”


    碧兒提著玻璃燈籠,穿過坎特伯雷堡長長的走廊,依次檢查各個房間。她穿著素白色的絲綢睡袍,睡袍右側開衩很高,槍套就捆在右邊的大腿上,裏麵插著那支大口徑短槍身的火銃。


    工人隻是簡單得修修補補,眼下還有好些窗戶和門是關不牢的,所以碧兒給自己增加了夜晚巡視的工作。西澤爾回來了,坎特伯雷堡就不再是無主之地,必須有人守護這片領地。她的槍法不能說很好卻也不差,都靈聖教院的文秘專業居然也教授基礎的劍技和火器技巧。


    長長的紗窗在夜風中飛舞,細雨從玻璃破碎的窗戶灑進來,打在大理石地麵上,碧兒自己的高跟鞋聲在走廊裏反複回蕩……她有點害怕了,總覺得有另一個腳步聲尾隨在後,好在隻有最後的幾間房要巡視了,其中最主要的是圓形大廳,那裏四通八達,算是坎特伯雷堡的“戰略要地”。


    她推開圓形大廳的們,恰在此時一道閃電垂直劈落在台伯河上,漆黑的大廳被照亮,黑影坐在大廳正中央那張巨大的沙發椅上,戴著白色手套的雙手交叉在麵前,瞳孔反射電光,亮的猙獰。


    四麵八方都是窗,數米長的窗紗在風雨中顫抖,仿佛痛苦的龍蛇想要破雲飛出!磅礴的威視壓得碧兒幾乎心髒停跳!


    不假思索得,碧兒抽出短銃,雙手握緊,指向黑影。


    “喂。”黑影輕聲說。


    第二道閃電在此刻落下,碧兒終於看清了,那是西澤爾,他穿著漆黑的軍服,戴著紅色的臂章,領口綴著銀色的少校領章,沉重的鐵戒指待在手套外麵。


    頃刻間那個危險的少年回來了,曾經的紅龍,騎士王龍德施泰特的戰友,真正的錫蘭毀滅者……他從未離去,隻是沉睡在某個馬斯頓男孩身體裏,等著重臨之日。


    “西澤爾……大人。”槍口垂在身側,碧兒目光有些呆滯,喃喃地說。


    “在以前的東西裏找到了這身軍服,居然還能穿上,就試了試。”西澤爾淡淡地說,“我想此時此刻我的敵人們已經知道了我回來的消息了,他們正在商量,商量怎麽進攻,這些年我落下了很多,我得盡快恢複狀態,所以我來到了這裏,試著找回……掌權者的姿勢。”


    “西澤爾……大人……”碧兒還是有點呆。


    西澤爾聲稱自己仍是“當年的西澤爾”時,碧兒不是不相信,但覺得他還需要一些時間來調整。當年的西澤爾是可怕的深淵,是連樞機卿們都不喜歡的“小黑山羊”,要知道高高在上的樞機卿很少會不喜歡什麽人,你不喜歡一個人,首先得很清楚地意識到他的存在。


    從馬斯頓回來的男孩變回深淵,對於任何人來說都得花點時間,何況是剛跟妹妹分別。


    可幾個小時之後,西澤爾似乎已經找回可當初的自己,此時此刻他說話的語氣,儼然是一位指揮官在下達命令,是深淵在用回聲回答你的呼喚。


    “碧兒。”西澤爾喊她。


    碧兒驟然清醒過來,撩起睡袍的裙角屈膝行禮:“大人還有什麽吩咐?”


    “巡夜這種事原本就不是女孩做的,免了吧。還有,即使巡夜也不用穿成這樣……”西澤爾挪開了目光。


    兩三秒鍾的沉默之後,碧兒驚叫一聲,一手遮掩裸露的肩頭,一手拉住睡袍裙擺擋住她自己的頗為自豪的長腿,往後急退幾步,閃出圓形大廳,猛地帶上了門。


    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長幾乎沒有什麽做不到的事,無論是廚師還是秘書都可以充當,但巡夜這種事……披散的長發,高開衩的絲綢睡袍,細高跟鞋……如果被小賊看見了這幅打扮的碧兒,應該會覺得她才是這棟破樓裏最值得竊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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