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雷斯站在鏡子背後,聽到這句話心中一寒。


    他隱約知道琳琅夫人“發瘋”的往事,但西澤爾從不提起,更沒有表達過憤怒,好像這是件多年前的舊事,不值得再提。


    但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憤怒席卷了鏡廳,如無聲的寒潮。


    托雷斯忽然意識到自己跟西澤爾相處的時間雖然長,但對這個男孩的了解還不如他那疏遠的教皇父親。教皇說西澤爾來這裏是任性……當然是任性,以西澤爾的性格,他能記住他在意的人說過的每句話,當然也不會忘記任何傷害過他的人。


    他來這裏根本不是要跪舔家長們的腳麵,而是要看看他的仇人!


    鏡廳裏一下子安靜了,任誰都能聽出那句話裏的寒意,即使他們並不了解事情的內情。從來沒人敢在家族晚宴上這樣對家長們說話,難道這男孩蠢到不知道家長們的份量麽?他們是這個國家的最高層啊!他們可以輕易成就一個人,也可以輕易毀掉一個人!


    最吃驚的是貝羅尼卡,從她近前和西澤爾打招呼到這一刻之前,西澤爾一直那麽溫柔甚至帶著點兒女孩氣,跟那身鐵血的軍服完全不搭,但這一刻他抬起眼來,仿佛另一個人從他身體裏活了過來!


    越過長長的桌麵,西澤爾盯著那些老人的眼睛,想從某個人的眼睛裏看出不安來。


    當年那個雨夜裏,那些黑衣人顯然是帶著某個人的命令來的,切除了母親的腦白質,把她變成現在呆呆傻傻的樣子。但命令到底是誰下達的,為什麽要切除她的腦白質,西澤爾無從知道。


    他來參加這場晚宴,也不像托雷斯想的那樣,來了就是要發難。他本想接觸一下家族中的核心人物,尋找蛛絲馬跡,把當初的事情還原。


    可每個孩子都驕傲地說到自己的母親,而他的母親卻是家族政治的犧牲品,那一刻洶湧的怒氣吞沒了“要隱忍”的理智,那句話脫口而出。


    托雷斯緊張地望向教皇,這時候能夠化解僵局的人也許隻有他了。但教皇端坐不動,好像這件事跟他全無關係。他從踏入鏡廳開始就跟餐桌上溫馨甜蜜的氣氛格格不入,當著孩子們的麵抽煙,眼神被染色的鏡片遮蔽了。


    “原來是西澤爾啊,樞機會的小黑山羊,有人說你是這幾年家裏成長最快的孩子,大家都很關注你。”坐在餐桌盡頭的家長微笑,“你的話就不用自我介紹了,歡迎來到我們中間。”


    他淡淡地揮手,示意下一個男孩起身自我介紹。


    西澤爾默默地坐了回去,他沒能在任何一位家長眼中看出動搖來。老人們不驚不怒,並沒把他的冒犯看在眼裏,臉上的笑容都未曾改變半分。他全力揮出的一拳仿佛打在了空氣裏,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弱小和不成熟。


    這樣的挑釁又有什麽用呢?就像一個孩子跟看不見的敵人揮舞拳頭,也許餐桌那頭坐的老人們真不知道那件事,也許這種命令根本不需要驚動國家的最上層……他的母親,根本不是什麽重要人物,除了對他自己。


    孩子們繼續自我介紹,西澤爾的精神恍惚。


    不知什麽時候晚餐已經呈上來了,主菜是烤岩羊肉和熏火腿,配菜是鮮嫩的蘆筍,並不多麽奢華,但是料理得很到位。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晚飯,長輩和晚輩之間說些閑話。


    有些就真的隻是閑話,例如哪個男孩剛剛訂婚,未婚妻彈得一手好鋼琴,有些閑話就有點聳人聽聞了,有的孩子說到自己至今還不會騎馬,因為家裏的馬都老了,某位家長就隨手寫了一封信交給鏡子後麵的衛士,讓把一匹價值不菲的純血馬送給那個孩子。


    這還是小禮物,更大的禮物比如推薦信,有男孩說想去政府的某部門實習,家長就表示會為他準備三封“足夠份量”的推薦信。他遠未成年,但憑著那三封推薦信,他可以暢通無阻的政府部門,守門人都要對他鞠躬行禮。


    甚至還有職位,家長們很隨意地許諾了將一個大型教區的副主教職位授予某個男孩,那個教區有幾十萬人口,那個職位是很多人奮鬥了一生都得不到的。


    就在這種家庭閑聊的氣氛裏,國家的資源被隨手分配,難怪托雷斯說這是國家的最頂層,家長們可以輕易地成就一個人,難怪孩子們在他們的麵前都表現得那麽乖巧努力。


    最後幾乎所有人都得到了禮物。貝羅尼卡得到的禮物是一身舞裙,看似簡單的小禮物,但家長們讓侍者捧出了釘在黑色織錦上的整套藍寶石,每一顆都藍得像是陽光下的大海,他們讓裁縫把這些藍寶石縫在貝羅尼卡的舞裙上。


    貝羅尼卡戳戳西澤爾,示意他也去爭取一件禮物。西澤爾沒有回應她的暗示,起身離席。


    他想出去透透氣,或者幹脆趁機離開。他既不渴望家長們的禮物也不留戀這個看起來很像家的地方,時間很晚了,阿黛爾快要睡了,托雷斯開車夠快的話,他還來得及回去跟妹妹說晚安。


    “西澤爾還沒有禮物吧?”背後傳來某位家長含笑的聲音,“大家都有禮物,西澤爾怎麽能沒有禮物呢?”


    西澤爾微微一怔。家長們仍然覺得自己是這個家族的一員麽?即使他在自我介紹的時候已經流露了敵意。


    “沒什麽需要的,留著禮物給那些聽話的孩子吧。”他淡淡地說。


    鏡廳裏再度安靜下來。從晚宴開始到現在,西澤爾總共就說了這麽兩句話,每句話聽著都不入耳。長者們已經對他諸多容忍了,他還想怎麽樣?每個人都這麽想。


    “驕傲夠了麽?”有人站起身來,“不過是穿上了熾天使甲胄而已,這裏能穿上那種甲胄的人可不止你一個!”


    西澤爾扭頭看向那個男孩。男孩大約十四五歲,身形消瘦而是肌肉分明,鷹一般的淩厲眼神比西澤爾更像個軍人。他穿著普通禮服,但從口袋裏摸出了銀色的軍徽別在胸前。


    原來鏡廳裏還有另外一位甲胄騎士,但他那時精神恍惚,沒有注意聽別人的自我介紹。


    “岡紮羅,在你之前,家族中最年輕的甲胄騎士,現任熾天騎士團少校。”某位家長說,“岡紮羅可是把你看作競爭對手呢,西澤爾。”


    “競爭對手?不,能當我競爭對手的人隻有龍德施泰特,這個無禮的小家夥可沒資格!”岡紮羅驕傲地說,“沒有禮貌的人,連參加家族晚宴的資格都沒有,又怎麽配當我岡紮羅的對手?”


    “岡紮羅,可不要這麽想,西澤爾是天賦騎士,第一次穿上甲胄就給龍德施泰特重創的孩子。他當然有參加家族晚宴的資格,”另一位家長含笑說,“怎麽?不服氣麽?”


    “當然難以服氣,”岡紮羅昂起頭來,“把自命不凡的小鬼武裝到牙齒,他最後也還是會在戰場上哭出聲來,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一個真正的博爾吉亞!”


    “真正的博爾吉亞……麽?”西澤爾低聲說。


    “那何不挑戰西澤爾呢?反正到了餐後娛樂的時間,給今天的家族晚宴增加一個娛樂性的環節也不錯。”為首的家長看看岡紮羅,又看向西澤爾的背影,“上次家族晚宴的時候,貝羅尼卡不是和那個叫什麽的女孩子比了舞蹈麽?大家都看得很開心。今晚為什麽不讓家族中最年輕最精銳的兩位甲胄騎士比一比他們的槍劍上的修為呢?”


    “我當然沒問題!”岡紮羅踏上一步,渾身骨骼發出劈裏啪啦的微響,“可自命不凡的西澤爾·博爾吉亞是否有膽量接受我的挑戰呢?”


    托雷斯心中震動,忽然想明白了這件事的因果。


    家長們並未原諒西澤爾的冒犯,他們隻是沒必要自降身份跟一個孩子生氣,自然有忠於家族的孩子代替他們站起身來,去教訓那個不忠的孩子!


    岡紮羅就是那個忠誠的孩子,無論他站起身來是出於自願或者某位家長的授意,家長們都把事情導向他們期待的方向——十五歲的岡紮羅·博爾吉亞、十二歲的西澤爾·博爾吉亞,博爾吉亞家年輕一輩中最有希望的兩位機甲騎士,今晚要在夏宮中做騎士的對決!以此作為這場盛大宴會的收場,就像古代的皇帝們在用餐之後步入角鬥場,去看一位角鬥士殺死另一位角鬥士,在血光中滿意地打著飽嗝。


    這是博爾吉亞家的封邑,在這片土地上博爾吉亞家可以說擁有自治法權,如果西澤爾答應了岡紮羅的挑戰,即使他還是個孩子,岡紮羅也有權合法地殺死他……因為這是騎士之間的對決,隻要西澤爾答應,他就相當於在一份決鬥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男孩們相互對視,眼神驟然變得熾烈起來。他們興奮的原因托雷斯、西澤爾和其他第一次收到邀請的孩子都不清楚,隻有親身經曆過“娛樂性環節”的孩子才明白。


    這種事情幾乎每次晚宴都會發生,家長們隨意或者刻意地讓兩個特長相近的孩子競技,譬如上一次家族晚宴上,那個也很擅長舞蹈的女孩子不服貝羅尼卡得到的禮物比她的好,家長們就讓貝羅尼卡和那個女孩各跳一支舞……那是那個女孩第一次參加家族晚宴,也是最後一次。她輸給了貝羅尼卡,也輸掉了自己在家族中的未來。她是因為善於跳舞而被家長們選中,可她一輩子都比不上貝羅尼卡,她對家族又有什麽意義呢?


    家長們隻需要一個會跳舞的小天使,有貝羅尼卡就夠了。


    孩子們連那個女孩的名字都忘記了,隻隱約記得她介紹自己時的驕傲。可驕傲在實力麵前一錢不值,這看起來和睦的家宴,其實也是最鐵血的競技場!每個想出人頭地的孩子,都要用盡全力來保住自己的地位。


    這就是貴族內部的優勝劣汰機製,為了優化血統不遺餘力,幾乎完全照搬了動物界的叢林法則。正是因此,博爾吉亞家才被成為瘋子的家族,才會湧現“鐵之教皇”隆·博爾吉亞這樣的人物。


    托雷斯希望西澤爾拒絕。拒絕岡紮羅的挑戰他至少能平安地走出夏宮,即使家長們不是要教訓他而是試探他,派出的也絕不會是弱者。


    岡紮羅在軍部的代號是“斷劍”,因為他曾以一柄折斷的騎士劍刺穿了敵人的心髒!騎士決戰,天賦是一方麵,經驗也是一方麵,親身經曆過修羅場的岡紮羅,他在殺人這件事上的經驗不是西澤爾能比的。


    “你說得對,我不是真正的博爾吉亞……”西澤爾輕聲說。


    男孩們麵麵相覷,難道最後一刻這個森冷的男孩還是怕了麽?寧可低下頭也不接受岡紮羅的挑戰?


    “但這並不妨礙我打倒一個真正的博爾吉亞。”他緩緩地轉過身來,摘下手上的白手套,隔著長長的餐桌扔向岡紮羅。


    這是明確的挑戰,騎士之間,如果一者向另一者投擲自己的白手套,而另一者拾起了。那麽決鬥就此成立,雙方都把生命賭在了劍上。


    岡紮羅緩緩地彎下腰,拾起了那對白手套。他盯著西澤爾的眼睛,“我知道你的定位是未來的熾天騎士團團長,是要指揮千軍萬馬的人,但如果你因此驕傲那就大錯特錯了!在決鬥場上,你學的那些東西都沒用!隻看誰的劍更鋒利!”


    “你是說軍事和政務麽?我不會為那種事情驕傲,”西澤爾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我以為我回翡冷翠的四年裏隻學了一件事,那就是……攥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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