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把情況簡要敘過,邱伯帶了人正要去往京畿尚書府。 忽然聽見身後驀然有個聲音道:“我回來了。” 雪裏牽著馬的人,由遠及近,李明卿看清楚沈孟的臉,竟覺得微微鬆了一口氣一般。 邱伯大步往前,從上看到下,確認沈孟沒有受傷,鬆了一口氣。 沈孟把韁繩遞給邱伯,對著李明卿道:“今夜雪大,郡主可願進府喝一杯熱茶?” 李明卿定了定神,看著沈孟,聲音輕若那車轍碾過的白雪,臉上的神色也柔和不少,嘴角還有一絲稍縱即逝,若有若無的笑意:“就著這樣的雪色,要有美酒佳釀才好。”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屋內燃起炭盆,整個房室都暖融融起來。 李明卿坐在了案幾旁的蒲團上,桌上是芙蓉團,白玉糕,酒杯和酒壺都選得甚合她的心意,仿佛知道自己喜歡什麽一般。 她的目光落在沈孟忙碌的身影上。 一種熟悉的感覺包裹著她,卻又像握不住的冰,她想要仔細去探尋,卻無跡可尋。 他究竟是什麽人? 為什麽會在今夜出現在那裏? 還有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可自己為何會有這樣似曾相識的感覺呢—— 沈孟拿起酒壺:“郡主,這是竹葉青。” 碧色的酒倒在了玉色的酒盞中,李明卿看著酒杯裏沈孟的倒影。 “留君醉的竹葉青?” 沈孟目光一沉,窗外的風也停了。 “你到底是誰?” 她終於還是有所察覺了。 握住酒壺的手微微一頓,不著聲色地,沈孟笑起來:“郡主此話是何意?”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沈孟的眉眼,想要找到那麽一些蛛絲馬跡,卻又什麽都找不到一般。 沈—— 不! 他不是沈雲亭! 沈雲亭雖然喜歡舞槍弄劍,可到底是個女孩子。 眼前這個人,像卻不是。 李明卿看著沈孟不動聲色,鎮定自若的模樣。 當真覺得沈孟這個樣子,真是相當讓她討厭。 忽然一伸手,握住了沈孟依舊在斟酒的手,冷笑道:“你若不是故人,今夜怎麽會在從前的兵部尚書府?” 故人—— 所謂過人,是已經故去的人—— 他瞳孔驟然一縮。 不可以! 他是罪臣之後,也是已死之人! 倘若這個秘密暴露在陽光下,於琅琊王府,於她——都是有百害無一利。 幽深的眼眸微微垂下,百轉千回都被他斂藏起來,抬起眸子,目似星河:“那郡主以為我是誰?” 思緒像是無數密密麻麻的點,那些點像是碎片一樣漸漸漸漸地碰撞然後,連接起來,連接—— 可是那些碎片卻怎麽也連接不上—— 是你嗎—— 是不是你—— 她的眼睛和你的眼睛為何如此相似—— 斷掉的點即將續接上。 沈孟嘴角浮起一絲苦笑,遂順著李明卿的力道放下酒壺,故意打亂了她的思緒。 “沈孟,傾慕郡主。” “噠——” 思緒再度變成翻飛的碎片,她有些失神。 他說什麽? 沈孟。 傾慕郡主。 她的指尖停在沈孟的手上,隨即拿開。 沈孟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手上的涼意還未褪去,像手上飄過去一片雪。 許是房中太熱的緣故,李明卿麵上微微一紅,竟然不知如何順著沈孟的話說下去。 沈孟解釋道:“郡主是奇怪我今夜為什麽會在京畿府,對吧?我在路上看到郡主和侍女一路往西過去,遂一路尾隨至京畿府,故而——” 李明卿盯著他。 顯然是不相信的。 一陣風從開著的窗戶裏灌進來,沈孟的手心裏麵全是汗水,他站起身去關窗,也想把兩個人這樣尷尬的情況一筆帶過。 李明卿看著杯中的酒,端起來,這竹葉青,香得醉人。 “你既隻是一路尾隨,為何又帶了錫紙銀箔?” 沈孟一訥—— 他果然不能撒謊。 從小就是這樣,在李明卿麵前,沈雲亭隻要一扯謊,她總能一眼看破。 她嘴角勾起一絲冷笑:“沈大人,你今日救我,我甚是感激。本以為能與沈大人投契相談,不想沈大人竟如此輕浮,傾慕二字便可隨隨便便說出口?” 他兀自又斟了一盞酒。 隨便說出口? 你不知道這句話在我心裏埋了多少年。 李明卿站起來:“若不是剛才沈大人這番話,我都要忘了與沈大人初識是在京都第一的溫柔鄉君再來。沈大人的那些言語用來哄一哄君再來的姑娘自是不錯,沈大人對我也如此輕浮,實在是放肆。” 說罷,站起身,理了理衣襟,便往外走。 那一抹背影消失在雪裏,他隻覺得外麵的殘雪好生刺眼,讓他覺得雙目灼灼。 聽說融雪比下雪冷,沈孟從前不覺得,但是今天卻真真切切感覺到了。 李明卿兀自出了沈宅,邱伯端著廚房剛剛做好的小年夜的餃子、鴨信並幾個熱菜才帶過來,就看見沈孟一個人站在書房的門口。 “公子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站著?” 沈孟回過頭,眼睛有些發紅,隨即便往房裏走:“她走了。” 邱伯輕輕歎了一聲,放下東西,沒有多問。 “邱伯——” “公子,您吩咐——” 沈孟看著碟中的芙蓉團,搖搖頭:“沒事了,您去忙吧。” 碟中的芙蓉團小巧精致,是廚娘以紅酒曲開酥,層層包裹而成,形似牡丹,氣味芳甜,聞之欲醉。 彼時亦是隆冬,李明卿站在窗前畫眉,遠遠見著一個冠玉束發的人兒提著一包酥紙盒子,繞過王府的花園,徑直朝這邊跑來。 李明卿莞爾問道:“雲亭,你帶了什麽來?” “雅香齋的芙蓉團呀!” 她記得李明卿就喜歡吃那一口酥甜。 “下這麽大的雪,你竟跑到雅香齋去了?” “我記得你喜歡!” 李明卿接過糕點放在一旁,捂住她凍得通紅的小手:“你冷不冷?” “不冷!” 第一部分·05 嘉平元年,新帝初登大寶的這一年四海順服,風調雨順。 除夕一過,便是春天了。 隻是這年的春天比往年來得要早一些一般,好像哪裏的景色都是好看的,這柳葉尖尖上的綠色,這點點滴滴的嫣紅,都合了心意那般的好看。 正所謂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比這春色更熱鬧幾分的,是得月樓裏的盛景。三月初三,得月樓裏名流雲集,無數的人湧向京城,一是為目睹科舉春榜三甲的文采韜略,二是為一觀這京都十二教坊女子的麗質佳色。 顯然,時日漸長,這後者比前者更有吸引力。 沈宅。 “阿九!你家公子在何處?”聲音遠遠傳來,宋青山搖著折扇從正門進來。 阿九停下手上的活計,笑答道:“宋先生,公子正在書房裏呢!” 沈宅雖不及王府開闊宏大,卻別有一番韻味,正廳後麵一簇湘妃竹,腳下的路蜿蜒曲折,被假山隔檔,猶如霧裏看花,竟有幾分曲徑通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