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已經睡著了,可是心裏懸著事,睡不踏實,於是一直昏昏醒醒的。冰涼的指尖觸碰在她的唇上,她徹底清醒過來。 那指尖有些顫抖,但仍是大著膽子輕輕按了一下她的下唇。沈眷感覺到身前湧現了許許多多的波浪線,波峰波穀跳躍得很劇烈。 又過了三個小時,將近十點的時候,沈眷才起床。 顧樹歌正費勁地煩著書頁,這本經書年代久遠,紙張已經泛黃了,所以翻起來要格外小心。顧樹歌正小心地翻頁,門開了,沈眷走出房門。 顧樹歌手一抖,翻到一半的書頁掉了回去,她盯著沈眷看,沈眷沒有看向她的方向,去了浴室。顧樹歌看著她消失在拐角,才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然後後知後覺地慶幸,還好沈眷看不到她,不然她剛剛那樣盯著她看,肯定會引起她的疑心的。 藏經閣裏有歇室,有浴室,大概是早前,有人在這裏值班時用的。不過現在的藏經閣是沒有人值班的。 顧樹歌有些不安,忍不住站起來,敲門聲響起,那個和尚又來了。 一早上時間,他已經來過三次了。 沈眷從浴室出來,她額角還沾著水珠,打濕了邊角的幾根發絲,臉色因熬夜十分蒼白,走出來的時候,朝桌子這邊看了一眼。顧樹歌本能地僵直身子,沈眷的眼神帶著一縷道不清的柔情,很淡,也很短暫,快得讓人看不清,片刻就恢複她一貫的鎮靜,轉向門的方向,走了過去。 “施主。”和尚的聲音裏有笑意。 顧樹歌跟過去,沈眷正接過食盒,說了一句:“辛苦小師父了。” 和尚連忙搖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沈眷,說:“不辛苦不辛苦。” 沈眷笑了一下,和尚的眼睛都看直了。顧樹歌總算明白這個和尚為什麽這麽殷勤了。她瞪視著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狗賊!”恨不能當場放出惡念,罵死這個狗和尚。 沈眷關了門,把和尚攔在了外麵。拎著食盒,到另一邊,準備吃東西。 顧樹歌悶悶不樂地跟過去,沈眷放下食盒,拿出裏麵的幾碟素菜,和一碗米飯,開始用餐。 顧樹歌沒有在這時候打擾她,沈眷從昨天晚餐吃了半碗米飯,就一直沒有進過食,晚上也沒睡好。她不能打擾她,隻希望她能多吃點東西,她已經夠瘦的了。 可她卻不能自製地一直盯著沈眷的雙唇。 沈眷的嘴唇,可柔軟了。 顧樹歌看得目不轉睛。 沈眷吃了兩口,忽然停下了,抿了下唇,她感覺到身前有波浪線出沒,小歌就在她的對麵,卻沒有動靜,她不知怎麽就想到冰涼的指尖停留在她的唇上的感覺,有些不大自在。 顧樹歌見她停下了,以為她又飽了,暗暗著急,正要勸她再吃幾口,沈眷又開始動筷。 她把一碗米飯都吃完了,把餐具收進食盒裏後,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唇。 走到書桌前,沈眷喚了聲:“小歌。” 顧樹歌這才反應過來,從沈眷起床,到吃東西,都沒有找過她。她忙在沈眷的手背她點了一下,表示她在。 “有沒有找到什麽信息?”沈眷坐下來,把目光落在打開的書本上。 顧樹歌畫了個叉,然後撿起羽毛筆,在白紙上寫:“那個和尚,不安好心。”都出家了,還要盯著沈眷看,真過分! 她以為沈眷沒發現,特意提醒她,不想沈眷隻是淡定地說了聲:“嗯。”然後就拿起筆,投入書海中。 顧樹歌呆了呆,隨即反應過來,追求沈眷的人一定很多啊,用傾慕眼神看她的人當然也不會少,她怎麽可能會沒發現,隻是習慣了而已。 顧樹歌頓時就酸得像隻特大號的檸檬,那些傾慕沈眷的人中,有沒有向她告過白,有沒有得到她溫和對待的…… 她不斷地朝沈眷看,心中翻滾著酸意,但沈眷一直低著頭,完全沒有分心,一整個下午,她都沒有跟顧樹歌說一句話。 顧樹歌躁動的心也漸漸寧靜下來,她想下次不能再放惡念出來了,它不僅一點忙都幫不上,思想還特別齷齪,並且好像還傳染給她了。 翻出一篇經文,默念了十來遍。 到了六點左右,門被叩響,又有人送晚餐來了。顧樹歌發現她十來遍的經都白念了,平靜的心再度焦躁起來,她看向沈眷。 沈眷站起來,走去開門。 顧樹歌抿緊了唇,跟了過去,看清門外的人,她驚訝了一下,這回來送飯的,不是那個和尚了,而是換了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她遞上食盒,說了一句:“您把餐具留著,我下次來收。”就走了。 顧樹歌甚至不知道沈眷是什麽時候安排換人的,她跟著沈眷回去,沈眷到用餐的那張桌前,打開食盒,拿出裏麵的食物。 雖然不再接受寺內的齋菜,但從外麵送的晚餐也都是清淡的素食,顧樹歌看著青菜的色澤,猜測恐怕連食用油用的都是素油。 “回去後一定要好好補一補。”顧樹歌心疼地說。 沈眷端起碗,不緊不慢地用飯。 飯後,沈眷把今天看過的書放回原處。她記性很好,竟然憑著記憶記下了每本書所在的位置,一絲不差地擺了回去,然後,她又選了一批新的書下來。 按照目前的速度,五天時間,應該可以把這個藏經閣大致地瀏覽一遍,但想看得很細是絕對不可能的。 沈眷回到書桌前,這回她沒有立刻投入書海,而是開口說道:“過一會兒,你試試我的血。” 顧樹歌呆了一下,連忙拿起羽毛筆,寫:“不是說好了,找找別的辦法?” 昨晚確實是說好了,沈眷看著她寫完,然後說:“血液是確定有效的,即便有別的辦法,隻要兩相不衝突,血液這個辦法就能一直用下去。” 顧樹歌沒想到她不僅改變了主意,竟然還想一直用血液養她。她有些急了,就要勸她停止這個危險的想法。沈眷就繼續說:“沐醫生說了,我的健康狀況,每半年獻一次血,一次四百毫升,也就是說我一年可以提供八百毫升血,隻要不超過這個量,就不會影響我的健康。” 她說得很冷靜,讓顧樹歌說不出反對的話。 沈眷彎了下唇角,笑意溫柔:“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再等了,我想立刻見到你。”第三十三章 三層的藏經閣都是木結構的,因此置身其中有一股天然木料的香氣。顧樹歌猜想這座藏經閣應該傳了很多年了。 她們看書、做筆記、吃飯、休息的地方,從外麵看,就在藏經閣中,用的一樣的建材,但進了裏麵就知道不同了,她們在這邊是後麵新建的,不算特別新,大約是十年左右的建築,但相對於藏經閣,就是個風華正茂的小年輕了。 兩邊從外麵看是一體,進了裏邊,用一堵牆隔開了,為的是保護藏經閣中的典籍。 但這種收藏書籍的方式,也算很落後了。懂些收藏的都知,紙壽千年,絹本折半。陽光的紫外線會讓紙本泛黃褪色發脆。塵埃蟲卵都會傷紙本。顧樹歌看到過裏邊好幾本書,都心疼得不行。 沈眷和她從進來到現在都沒有交流過怎麽盡可能地維持裏麵的書卷,但很明顯沈眷在盡量減少尋書的次數,停留的時間,一般都會把尋書的任務交給顧樹歌。 這樣帶著歲月滄桑的地方,一入夜,都會顯得陰森森的,何況還是冬天,時不時有寒風陣陣,伴隨著雪自屋簷、樹枝墜落的悄然聲響。更加陰森恐怖了。 沈眷在柔和的燈下,都未化開她眉角眼梢的鎮定和冷靜,可她說的話、唇邊的笑意,卻含著不可思議的柔情。 顧樹歌忙轉開視線,心中默念她下午時念了十來遍的經文來靜心。四年前,她已經誤會過一遍了,那時候她還能落荒而逃。現在如果她再誤會,她就無處可逃了。 沈眷說完這句話,也沒有緊緊逼迫,顧樹歌逼著自己念完了一整遍經文,才勉強找回一丁點理智,她提起筆,認真地寫:“萬一一年八百毫升的血還不夠呢?你能有多少血供我揮霍。又萬一鮮血會讓我變得暴戾,更生陰煞,反噬了你,又怎麽辦?” 她還是不同意。 沈眷卻依然鎮定,她顯然不是心血來潮,而是周詳考慮過的。 “你每天都在碰我的血,有沒有生出哪怕一點戾氣?”她問。 顧樹歌沉默了一下,否認了。她沒有。 這是沈眷早就猜到的,以小歌的自覺,如果血對她的陰煞有半分激化作用,她一定會告訴她,並且絕不再用。 “一年八百毫升不夠,還有兩年,三年,四年,今後的每一年。怎麽樣都比現在,什麽都不試要好得多。”沈眷繼續說服她,既然沒有壞處,那麽小歌顧忌的隻有失血對她身體的傷害了。 沈眷找準症結,逐個擊破:“我會量力而行,你在我身邊,也可以隨時監督我。” 話已至此,顧樹歌好像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白紙上出現了一個“好”字。 總算將這小倔鬼說服了。沈眷站起身,去了歇室。 顧樹歌知道她是去采血了。她跟了過去。 沈眷帶來的行李箱中,放了很完備的采血設備。采血袋都有規格,沈眷想要拿起四百毫升規格的那一個時,顧樹歌默默地把二百毫升的推到她的手下。 這回沈眷沒有堅持,聽了顧樹歌的。顧樹歌鬆了口氣,這一段時間,沈眷睡得不好,飲食也少,身體狀況一定不是最好的狀態,不能一下子采那麽多血。 沈眷拿起采血針,找到燈光最亮的地方,用采血管和采血袋連上,挽起袖子。顧樹歌別過臉,不忍心看。 但沈眷一步一步,有條不紊。 等顧樹歌再回頭的時候,針已經紮進血管裏,血液順著采血管流了出來。她愣了一下,立刻明白過來,沈眷一定私下裏偷偷地練習過怎麽紮了。 她們白天都是在一起的,長時間分開的情況隻有晚上沈眷獨自回臥室睡覺。 她一定是那段時間練習的。 練習了多少次呢? 顧樹歌看著沈眷的側影,看著她蒼白的臉,沈眷像是感覺到了一般,朝她看了過來,眼神沉靜。顧樹歌被她這一眼看得心一緊,哪怕明知她根本看不到她,隻能看到一片空氣,她還是禁不住站正了,一動也不動。 沈眷回過頭,繼續看著采血袋。顧樹歌走過去,到她身邊。 待血袋滿了,沈眷拔針,收起采血袋,用棉花球按住針孔。這個過程就完成了。她按了一會兒,確定止了血,把用過的東西都收起來,沒有丟進垃圾桶,而是收到另一隻袋子裏,單獨收回行李箱,準備離開的時候一並帶走。 接著,她就帶著血袋出去。 顧樹歌緊緊地跟著她,注意她的步伐,看她的氣色,生怕她失血過多。但沈眷走得很穩當,氣色也還好。 顧樹歌還是不放心。按照她的意誌力,恐怕真的難受,也可以若無其事地堅持下來。 沈眷把血倒進杯子裏。 一整杯。 空氣中微微能聞到一些血液的甜猩。 饑腸轆轆的感覺在一瞬間揪緊了顧樹歌的胃,她走過去,目光落在杯子裏。她前幾天已經克服了對血液的渴望了。可是這麽多,香氣這麽濃鬱,顧樹歌隱隱有失控的傾向。 沈眷感覺到她的渴望了。她笑了一下。 很輕的笑意,顧樹歌強迫自己從血液上轉開目光,看向她時,那笑意已經隻殘留在沈眷的眼角,很快就完全消失了。 “我該怎麽喂你。”沈眷說道。 這麽大一杯,顧樹歌自己拿肯定拿不動。沈眷將杯子端起來,微微朝一側傾斜,使液麵與杯口相接。接著,她看到液麵波動了一下。 顧樹歌舔了一口,讓嘴唇沾上血液,然後沿著杯口喝了起來。 血液湧入她口中,順著食道滑下,入胃,而後她清晰的感覺到,血液從胃漫向全身,她身上幹涸的血管,像是被喚醒。 顧樹歌再也克製不住自己,瘋狂地喝起來。她喝得極快,沈眷也嚇了一跳,配合著喂她。直到杯子空了,顧樹歌舔了舔嘴唇。 一股寧靜平和,猶如江麵水汽蒸騰一般,從她的胃裏升起,直至遍布她的全身,感覺很舒服,胃中暖暖的,她抬手按在胸口,胸腔裏沒有跳動,可她的手心竟然感覺到心髒的位置滾燙起來。 就像,就像是能活過來。 過了不知多久,所有的變化歸於寧靜。顧樹歌又回到輕飄飄的狀態,但不同是感覺得出來的,她的魂體穩定了很多,就像是一隻飛在半空中的風箏,線的那一端換了個更穩妥的人控製,沒有隨時會消散的感覺了。 這期間,沈眷始終沒有開口。顧樹歌看著她,也沒說話。 沈眷不知道她在哪裏,所以她的目光有些虛,看著某個地方,過一會兒,視線會偏開一些,看向另一個地方,就像是在判斷她會在哪裏,但又確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