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蘇說道:“殿下所言甚是。天下之功,莫過擁立。君上如今拋出的利益,與擁立之功又有何差別呢?天下,畢竟是大昭的天下,不是士族的天下。如果能將‘君上忌諱’翻身為‘君上倚重’,誰又會不願意呢?犧牲掉一些眼前的利益,也沒有人在意的吧?畢竟,比起眼前的利益,將來的利益不是更大嗎?雖然嚴趨能看出此策真意,其他人也能看出此策真意,但是天下間再沒有利益更能讓人自願變的愚蠢的了。” “更何況,嚴相公實在是占位子占的太久了。嚴陸周鄭,嚴家獨秀,又怎會讓人一直甘心呢?” “所以,”韓蘇冷然道,“臣不止建議君上將周陸周大人作為顧問學士之首,並且還建議顧問學士中,三分之二的人才皆出士族。” 東陽麵色凝重道:“想要多大的利益就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更何況,為了避免曆史重演,這代價一定是極重的。若我猜的沒錯,嚴相公怕是不得善終了。離間計,好計策。” 韓蘇難過的說道:“重與不重,他們與臣的看法定是不同的。隻是今後,沒了共同利益,又有今日背叛行徑,彼此猜忌中傷,互相打壓,他們再凝不成一團,隻能在帝君的座下仰望君息。” 帝王之道,本就在於平衡。 說罷,韓蘇斂了麵上表情,淡淡的說道:“而嚴相公站的太高、又太穩,平日裏是大家的依靠,但這個時候,卻礙了大家的道。有人想要向君上表現,君上也必須給大家表現的機會,這個時候,再沒有翻舊案來的更名正言順、更快捷的了。” “朋黨營私、欺君犯上、貪汙受賄、以及當年的和親之失。其他人縱然有罪,但法不責眾,帝君總要高高抬手,十去其八。而嚴相公領袖群倫,哪怕非他之罪,卻也罪無可恕了。” “殿下猜的沒錯,離間策本來就隱在親善策之內。” 韓蘇說道:“隻是,此策其實反是陽謀,嚴趨相公恐怕一開始就知道了,隻恨眾意難違。” 東陽輕出一口氣,平了心中激奮之情,看向韓蘇笑道:“謀如其人。長史大人心思細膩婉轉,但卻又光明和煦,連離間也用的如此光明正大的,我還是第一次見。” 韓蘇微微搖頭。 東陽也不在意,反看向一旁半晌未出聲的林濾搖頭道:“蒼術雖會因此敬畏韓蘇,卻絕不會忌憚,你費盡心思往韓蘇身上潑髒水,心思雖然明了,也就不要怨皇弟心有不平了吧,哪有未出嫁的姑娘家就胳膊肘往外拐的?還非要拐的如此明顯?” 林濾隨手將扇子丟在一旁,無辜笑道:“我明明一句話都沒說也沒瞞住皇姐你。再說,皇兄看好周陸,我現在把籌碼都給他了,他吃完好處,要是反悔了怎麽辦?難道要我嫁給周陸麽?” 東陽搖頭道:“狡辯。” 不過,她深知林濾幼時性情大變之後,任何事情都愛自己掌握,不願將希望憑空寄托在他人手中,哪怕自己嫡親兄長也不行。 東陽心中酸澀,對幼妹越發愛憐,伸手撫著林濾烏發,柔聲道:“耽擱許久,實在不能讓蒼術再等了,過一陣子,我便去盛京與你長住。” 林濾眨巴眨巴眼,忍下淚意,笑道:“好,我給皇姐蓋座大園子,布置成皇姐最愛的景色。” 東陽點頭,又看向韓蘇道:“林濾頑皮,她再欺負你回來你便告訴我。” 韓蘇心中感動,拚命點頭。 林濾似笑非笑的挑了眉。 隻見東陽又嚴肅道:“話雖如此,這一路前去盛京,你也不要‘欺負’了林濾。”還特別咬重了欺負二字。 讓之前方還感動的韓小長史頓時瞠目結舌,實在是讓她不得不多想:欺負是指哪個欺負? 隻見林濾強忍了羞意,同樣正色道:“皇姐這話應當囑咐我,以韓蘇的力氣,我不願意,她便是有心無力;若她真欺負成了,那定是我願意。” 東陽歎道:“我又何嚐不知,真是女大不中留。隻是作為長姐,總得循例囑咐一下的。” 兩人看向茫然的韓蘇,不禁同時笑了出來。 長史大人這才知道,原來長公主殿下是在拿自己玩笑打趣,好衝淡這分別的離愁。 還能說什麽呢?韓小長史隻能拚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試圖敷衍過去。 東陽長公主身份隱秘,因此,便是林濾也不好送行。 雖是離別,但相聚就在不遠處的將來,因此傷感之情並不濃重。 待看到長公主殿下身影消失在門外,韓蘇這才轉身,緩緩的蒼白了麵孔,惶然對林濾問道:“幼月,你做了什麽?” ☆、113到底誰柔弱分清楚啊你們! 自古以來,曆朝曆代,變革無不伴隨著流血犧牲。 韓蘇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然而,明白是一回事,做選擇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是未來和平年代的人,日常生活也不過是學習玩樂,哪怕在認知上知道政治鬥爭的狠厲與變革中的殘酷,但當真的麵對鮮血與生命的時候,尤其那些是需要自己親手下決定收割的生命時候,再清醒的認知也會忍不住生出三分軟弱。 這不是偽善,僅隻是做不到罷了。 她可以對沙場上的軍士無動於衷,也可以冷眼瞧嚴趨一流血濺朝堂,願賭服輸,身在骰中,自當與人無怨。 但是,在麵對無辜弱小的時候,韓蘇還是自欺欺人的抬起了手。 上書於帝君的密折上,韓蘇天真的以“若嚴氏肯以嚴趨請罪伏低,君上可得一有力臂助”作為最後兩策的收尾。本是抄家滅族的罪行,韓蘇還是努力的想要開拓出另一條道路。 林濾聽聞韓蘇追問,歎道:“你也應當明白,你的那些仁慈也不過是奢望罷了。我皇兄畢竟是大昭帝君,因著如今的局勢,他才不得不忍下這口氣,與士族言和。嚴陸周鄭,既然嚴氏獨秀、嚴趨更是三朝重宰,以我皇兄對此人的忌恨,怎肯輕易罷休?其他人因著局勢不能大動也就罷了,隻有此人,我皇兄若是不能狠狠報複,解了這口惡氣,不要說我皇兄,便是其他士族,既然做出了背叛,若不打壓徹底,恐怕也不得心安吧。” 韓蘇勉強回道:“那殺掉嚴趨以及嚴氏一係在朝之人,還不夠熄掉帝君的怒火嗎?嚴氏到底是士族之首,領袖群倫,聲望又高,若是能夠收服,於皇家聲望上,還是助力上,都有不小的幫助。那樣,其他的家族也未必有話說。” 林濾無奈笑著看向韓蘇,神色間俱是對年下任性者的包容與縱容,她知道韓蘇心底不是不明白,隻是因著性格溫柔軟弱,哪怕明知做著無用功,也不免想要爭取一番。 “‘不破不立’。收服嚴氏雖然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惜現在毀掉他們得到的利益會更多,這是一個削弱整體士族影響和勢力的好時機。嚴家第一士族的位置,就是個不錯的餌。再說,皇兄若是輕易便放過了,不免被他人看輕,又失君上尊嚴。總是要殺雞儆猴,讓上下國民都知道:皇室的威嚴是不容輕犯的。” 林濾拍板說道:“你心裏又不是不明白,不過是不願意承認罷了。就不要再鬧別扭了吧。” 韓蘇麵上一窘,弱弱抵抗道:“可到底還有那麽多年幼的孩子。” 林濾倒是一無所感,隻是淡淡說道:“以大昭律,年幼者自然不會有性命危險,左右不過是流放罷了。雖然今後環境惡劣許多,生活也會艱辛困苦,但這世上比他們可憐的卻有更多。便是我大昭的公主,不比他們更加尊貴?當年,不還是被他們的長輩,給迫的遠去漠北之地,恥辱和親了嗎?” 她幼年因此事改變,雖然長姐已決定放開,她自己也更願意守護於現在的溫暖,但是,若要說原諒憐憫之情,恩怨分明的林濾公主殿下,是絕對不會施舍上一分的。 東陽長公主殿下啊,韓蘇默默的收起了同情話語。 這時,她才後知後覺道:“所以,你把密折上最後的內容給改了?” 若不然,蒼術也不會對自己有所忌憚吧?韓蘇微微苦笑,抄家滅族,還是朝堂第一權臣、大昭第一士族,當然,真的一路殺下去,自然不可能隻是一家,恐怕嚴氏一係一個不留,這等的士族豪門,哪怕隻是數家下去,恐怕也是血流成河了吧?自己可真是大手筆,大威風,大煞氣,毒辣狠厲,連暗衛出身的人都忌憚,若說自己曾天真的隻想要犧牲嚴趨十數人而保千萬人,恐怕沒人會相信吧? 韓蘇摸了摸鼻子,忽然疑惑道:“那長公主殿下為什麽會說君上心有不平呢?若是按照幼月你修改過後的建議,一定是極合你兄長的心意的啊。” 林濾微微麵紅,眼神稍稍一凝,這才不經意的看向韓蘇,微妙的說道:“密折一道,明折一道。隨同密折,一同遞上去的還有你當初鬧脾氣被我扣下來的請辭折子。” 林濾補充了一句:“密折自然是送與皇兄手中,請辭折子則是交與了當初在我皇兄身邊行舍人之職的周陸。” 周陸之前在昭帝身邊雖說是侍講學士,但昭帝屬意他,有心培養,因此倚重頗多。一般明路遞上來的折子,多由周陸打理分類,再由昭帝根據輕重緩急一一查看。 所以,不過是林濾公主殿下府上一個小小長史的請辭折子的話,直接遞交給周陸再由此人查閱轉交,實在算不上不合規矩。 假如,周陸不是在接到這個折子後的第二天,就被帝君喚去看了另一份密折的話。 時機上太過湊巧,而請辭折子的提交人選也頗讓人品味。周陸是個聰明人,他了解身邊潛在的一切朋友與敵人,他的政治敏感度也同樣是韓蘇韓長史大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雖說密折最後的做法太過狠辣,不太像他所了解的那人,但若論行事手段,卻又是他心目中韓蘇的手筆。 而事實如何並不是那麽難以查詢。 當初昭帝行宮私招韓長史問話的時候,因並無密話的打算,故而有跡可循。若說當時情況如何,說了些什麽,手段通天的各家,若真鐵了心打聽起來,其實也沒有那麽困難。 不說一字一句皆清晰可聞,但大體說了哪些,還是知曉的。 如今再聯係這眼前的一份密折,周陸再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便枉費一身聰明了。 林濾公主殿下實在是好算計,不但讓周陸承了韓蘇好大的情,還得乖覺主動的給公主殿下當槍使:不動聲色的將韓蘇乃是幕後之人的事情透露出去。 無論基於什麽原因,韓蘇到底在遞給君上的密折上,推薦的顧問學士之首乃是他周陸的名字。這個情分,他周陸不能不認。 而無論他周陸承了多大的情,又有多仰慕林濾、欣賞韓蘇,公主殿下與長史大人算計玩弄士族的消息他卻也不得不透露出去。他雖然想要做一代名臣、青史留名,他雖然可以以國士的眼光犧牲一部分家族的利益,但若是有人對家族有威脅,周陸,卻不能不庇護自己的家族,這就是士族子弟啊。 更何況,林濾公主殿下,必定也是這麽打算的吧。 “所以……”韓蘇心中微微一動,“所有人都知道是我出的主意了?” 她終於明白林濾為什麽語氣微妙了。 透露出韓蘇乃是幕後消息,那麽韓蘇等同於一次性的得罪了所有朝臣。 開什麽玩笑,她可是幹掉了最大派係人物,動動筆割掉了至少三層士族在朝堂的勢力,又將各方派係關係搞的四分五裂、亂七八糟。 這麽危險的家夥,一定不會有人願意讓她繼續呆在朝堂上的,一定要讓她遠遠的離開權利中心。不,若不是不便於動她,大約早就有人想要幹掉她了吧。 所以,最擔心的問題,也解決了?哪怕帝君有心征召,一個被所有同僚排擠的人,也不可能有什麽大作為了。更何況,這個時候,比起一個小小的韓蘇,昭帝順應臣心,得到所有朝臣的擁戴才是明智選擇。 當然,對於帝君來說,最大的打擊是:這個迫得他不得不做出選擇的小花招竟然是自家嫡親妹妹的手筆。也難為他暗生嫉妒,長久咽不下這口氣了。 韓蘇傻傻的看向林濾,她此刻有些像是是沉溺於初戀情感的羞澀少女,心中湧現的全部都是甜蜜和喜悅:“所以……我以後隻要安心的做幼月的麵首就好了?” 這並不僅僅是解決了讓自己困擾的難題,這可是林濾的愛護與心意。她不惜頂撞了長兄,違逆了嫡親長兄的心意,也要保護成全自己。 這就是林濾啊,她最重要的人不止一個,她為了長姐東陽可以放棄很多,但是為了韓蘇,盡管從來不說,她同樣會拚盡全力。 韓蘇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了,她忍下激動揚起大大的笑容,她覺得自己不能總是敗給害羞這樣軟弱的情緒,她決定認真勇敢的回應林濾。 可是沒等她說話,林濾公主殿下接下來的回答頓時把她擊沉了。 公主殿下冷靜認真的說道:“是隻要安心做我的駙馬就好了。” 這是糾正小長史前麵歡欣喜悅的話。 公主殿下並不是不覺得難為情,可是她還是拋去了少女的羞澀,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心意,回應雙方的情感,目光清明堅定的看著小長史。 麵對愛情,沒有人是超脫的,她隻是將所有感情全部壓下,勉強自己不去在意罷了。 韓蘇的心意和付出,她真的不感動嗎?不,她感動的,她甚至想:迎回皇姐之後,為了這個人放棄一切也可以的啊。 那時,林濾對自己說:起碼,我是可以保護這個人一生無憂平安的。 現在,一切都解決了,所以,林濾想要回報自己的心意。 不過,公主殿下暫時也就做到這裏了。 但是,對於長史大人來說足夠了。 幸福來的有點突然,韓蘇先是不可置信的懵了一下,然後突來的喜悅頓時把她的腦袋給撞的發暈,她沒有想到解開心結、完成心願之後的公主殿下是這麽的堅定勇敢,可這就是林濾,哪怕她隻是這樣說,韓蘇也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動聽的情話了。 韓蘇暈頭暈腦的想:我是多麽的幸福啊,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啊。 可是,幸福來臨的太快,這份喜悅很快就變成驚嚇了。 被公主殿下順勢牽著走到榻前、推倒在榻上、並被解開了腰帶的韓小長史,抓緊領口一臉驚駭的問道:“這、這是要做什麽?” 林濾不解的看了反應激烈的韓蘇一眼,手下倒是沒停:“剛剛不是已同你說了嗎?這一路上形勢危急,一直沒有時間仔細查看你的傷勢如何了,現在正好,看一下瘀傷消散沒。” “哦,我沒聽清。”幻想破滅的長史大人幹笑一聲,不知道心裏是鬆口氣還是失望。 不過,當林濾的手指碰觸到她胸口的時候,她就再也沒有心思多想了。 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十幾歲少女,也不是如林濾這般,因身份尊貴與禮教,於情.事上幾乎一無所知。她對林濾是有著欲望的,這是在刀勒林濾對她碰觸的刹那便知道的,若說之前還可以用對方是未成年少女來約束自己,可現在,林濾虛歲已經是十八歲了啊。 所以韓蘇無時無刻不在告訴自己:哪怕是虛歲也差了好幾個月呢,更何況,幼月的心意最重要。可是,再堅定的信念也抵不住少女無知的引誘啊。 幸福喜悅都忍著沒落下的淚水頓時變成了欲哭無淚。 韓蘇簡直要崩潰了,可林濾初心純潔且是還是為了她好,所以她抓住林濾雙手的舉動更像撒嬌和無理取鬧:“我真的沒事,都已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