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人肩並肩、沉默地下樓,直到酒店門口的時候,路明非才打破了沉默,“為什麽幫我?”


    “不是朋友麽?”烏鴉淡淡地說。


    “那是以前。那時候你還沒見過我龍化的樣子,現在你見過了。”


    烏鴉站住了,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你已經做好準備了對麽?無論是魔鬼或者龍王,如果你真的控製不了,就連著自己一起毀掉。”


    路明非一愣。


    “一個想過自己墓碑該怎麽寫的男人,當然也想過死了。”烏鴉又說。


    路明非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連烏鴉都能猜出他心裏所想,他也真是個好猜的人。


    “源稚女少爺說過,你是有獅子眼神的男人,他賭你贏。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會對你那麽有信心,可我也賭你贏。別送了,男人之間,搞什麽依依不舍?”


    烏鴉說完就走了,連頭都沒回,夾著煙卷的手揮了揮,算作告別。


    “頭發長得這麽快,你簡直是隻安哥拉長毛兔。”諾諾手裏的剪刀嚓嚓作響。


    楚子航老老實實地坐著,任諾諾在自己的腦袋上操作。


    路明非站在鏡子麵前,看著自己給剪得有點禿的腦袋,左左右右地撥弄著,想把剪禿的那塊遮上。


    滿地都是大大小小的箱子,有些箱子裏裝著輕重武器,有些箱子裏裝著藥品和一年四季的衣物,還有一口箱子裏裝的壓縮食品足夠他們三個在荒原上生活三個月的。


    感覺不像是逃亡,倒像是搬家。


    不過烏鴉說得也對,離開了東京,很難說他們下一次停留在大城市是什麽時候,準備足夠的給養,總是有備無患。


    “我說,在你的記憶裏,我跟這家夥的關係有這麽好麽?”諾諾繞著楚子航的腦袋轉圈。


    “還湊合,不過肯定沒熟到會幫他剪頭發的地步。”路明非說。


    “不會吧?又乖又帥,我應該跟他關係很好才對。”


    “我記得的師兄可沒那麽乖,是個殺胚來的。”


    “那多沒意思,要是他恢複了記憶,豈不就不好玩了?”


    路明非心裏微微一動,還真是個悖論,一直以來他想的都是要修複這個被某個言靈搞亂的世界,可一旦這個世界被修複,又有些珍貴的東西會消失。


    比如諾諾覺得好玩的這個又乖又帥的楚子航,再比如蘭斯洛特和蘇茜那段聽起來完美無缺的愛情,諾諾曾經親眼見證那美好的一切,在馬達加斯加的篝火旁。


    那次談話之後諾諾再也沒有提起蘇茜,好像完全忘掉了這個最好的朋友。路明非懂,所以也不說。


    有些事明知道想了也沒用,使勁想也不過是庸人自擾罷了。


    “我出去轉轉。”路明非給自己扣上一頂棒球帽,拾起沙發上的背包。


    “你這幾天總是出去亂轉,鬼鬼祟祟的,有什麽事瞞著我們?”諾諾忽然轉頭盯著路明非看。


    路明非心裏一虛,下意識地收緊了肩膀,他肩上的背包裏,是那卷楚子航背出來的圖紙,他反反複複地研究,想要從中找出更多的線索來。


    “還背著包,你出去亂轉,背包幹什麽?”諾諾繼續追問。


    “還有些東西得買……”路明非心虛地說。


    “啊!”楚子航忽然出聲。


    “怎麽了?”諾諾吃了一驚。


    “這邊好像剪禿了一塊。”楚子航指著自己的腦袋。


    “不會吧?我的手藝有這麽差?”諾諾低頭在楚子航腦袋上翻找。


    路明非故作鎮定地轉身出門,“我們還少一本詳細的地圖集,不能全靠芬格爾導航,我們附近就有一家書店。”


    “寒心啊寒心!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啊!”丟在窗台上的手機裏傳出戳心的長歎。


    路明非衝楚子航眨眨左眼,豎起大拇指,在背後帶上了房門。


    大田區的私家庭院,精致的日式庭院裏擺著幾張小桌。每張桌上都擺著一個小電爐,鍋中嘟嘟地冒著熱氣。


    伊莎貝爾和維多利亞對視一眼,岡薩雷斯也撓了撓頭,其他的幾位專員也茫然地看著自己麵前的小鍋。


    守望者抵達東京,召集了他們這個小組的第一次正式會麵。在此之前他們剛剛失手了一次,動用輕重武器幾乎炸平了一條街,卻隻是看了一眼獵物的光屁股。所以他們來時都帶著不安,卻沒想到蘭斯洛特是請他們吃某種類似火鍋的奇怪食物。


    “這是日本人叫作壽喜鍋的一種食物,其實就是牛肉湯燙熟各種食材。外麵餐館裏叫的,大家試試看。”蘭斯洛特微笑。


    蘇茜讚許地看了蘭斯洛特一眼。


    這確實是蘭斯洛特的風格,永遠鎮定自若,即使被人用槍指著頭。他的鎮定自若就像一層無形的光環籠罩著他的同伴們,進入他的光環裏,各種不安都會被驅散,別的人會不由自主地信賴他。


    如果這是一支古代的軍隊,那麽蘇茜是萬軍叢中取人首級的先鋒,而隻有蘭斯洛特配坐中軍主將的位置。


    但下一刻這位中軍主將就遭遇了尷尬,因為他試圖用筷子從那鍋湯裏夾出一塊煮熟的豆腐……


    蘇茜笑著把那塊不聽話的豆腐夾了出來,放進他麵前盛著雞蛋液的小碗裏,蘭斯洛特苦笑著放下筷子拿起勺子。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緊繃的氣氛自然而然地鬆懈下來。


    蘭斯洛特是個對衣食住行很講究的人,說是從外麵餐館裏叫的,像是外賣似的,可那間餐館是曆史悠久的壽喜鍋名店,用的都是最好的食材,大理石花紋的牛肉下鍋燙熟,拌著雞蛋液吃下,幾口就有幸福感。


    “今晚我們所有人都到齊了,任務可以正式開始了。”蘭斯洛特舉起白瓷的酒杯,杯中是上等的清酒。


    所有人都向著這個年輕的組長舉杯,他們中有些人熟悉蘭斯洛特,有些人則隻是聽說過“守望者”這個代號,但在初次見麵的十五分鍾內,蘭斯洛特已經確立了自己作為小組領袖的位置。


    一刻鍾之前這些年輕人還對捕獲那個龍王級的怪物束手無策,現在他們忽然有了莫名其妙的信心。


    “蘭斯洛特專員,不知道能否請問您接下來的計劃。”藤原信之介恭恭敬敬地發問,他也算是這個狩獵小組的編外成員。


    “當然可以,”蘭斯洛特點點頭,“等待獵物出現,捕獲它,就是這麽簡單。”


    藤原信之介搖搖頭,“這裏是東京,沒有eva或者蛇岐八家的幫助,在這裏要找一個人,跟大海撈針差不多。”


    蘭斯洛特笑笑,“藤原先生,讓我們想像這是一場普通的狩獵,如果我們已經知道獵物在一片很大的樹林裏,但我們的人手不夠,請問我們應該怎麽辦?”


    藤原信之介愣住了,疑惑地把目光轉向旁邊的人,但其他人跟他一樣茫然。


    “放火把樹林點著。”維多利亞說。


    這並非一個很難的問題,從原始時期人類就這麽打獵,隻不過對於不打獵的人來說不容易想到,但維多利亞不同,作為伯爵家族的後裔,她家在蘇格蘭是擁有莊園和獵場的。


    “完美的回答,”蘭斯洛特舉杯,“女爵殿下。”


    “我們……燒掉東京?”藤原信之介瞪大眼睛。


    “不,點燃樹林的目的是驚動獵物,當獵物亂跑的時候就是捕獵它們的好機會。我們不需要燒掉東京,我們隻需要我們的獵物跑起來。”蘭斯洛特緩緩地說,“跑起來的時候他們就會暴露行蹤,跑起來的時候他們也會分散開來。”


    “可我們怎麽讓他們跑起來?”伊莎貝爾問,“他們受過跟我們完全相同的訓練,他們懂得如何隱藏自己。”


    “他們會動起來的,因為路明非真正害怕的不是我們。”蘭斯洛特頓了頓,“而是他自己。”


    “他害怕自己?”岡薩雷斯愣住了。


    “他對自己充滿著懷疑,他恐懼未知的自我,在這種情緒下,即使是龍王級的怪物,也不是不可戰勝的!”蘭斯洛特說到這裏的時候,終於流露出的鋒銳的眼神。


    作為領袖,他的長處並不止於雲淡風輕鎮靜自若,他能那麽鎮靜,恰恰是因為他擁有與之匹配的實力。


    庭院中一時安靜下來,隻聽見鍋中咕嘟咕嘟的聲音。


    “警報!警報!未授權目標靠近安全屋!未檢測到目標攜帶武器!”蘭斯洛特放在桌上的手機裏傳出聲音。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緊張起來,手伸向身上不同的位置。他們是全副武裝的,頃刻間這個小庭院裏聚集的武力就能摧毀一個精銳的野戰排。


    蘭斯洛特微微皺眉,拿起手機看了一眼。門外紅外線攝像機所拍攝的圖像已經傳輸到他的手機上了,這座宅院的門前,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


    來人並不鬼祟,而是堂而皇之上門拜訪的架勢,還一下下地摁著門鈴。


    蘭斯洛特眼神示意,岡薩雷斯起身出去應門。


    片刻之後岡薩雷斯返回,把一張名片交到蘭斯洛特手裏。蘭斯洛特凝視那張名片良久,無聲地笑了起來。


    “獵物已經動起來了。”他這話是對藤原信之介說的,“日本執行局代局長,佐伯龍治先生來訪。”


    街角的書店,路明非坐在角落裏,喝著一杯暖暖的熱巧克力。


    夜已經深了,但這間書店是24小時營業的,還有好些人靠在書架上讀書,但都沉浸在各自的書裏,並沒有人注意角落裏的路明非。


    路明非正好分析那些圖紙。分析工作已經好幾天了,那個神秘的港口依然像是籠罩在濃霧之中。


    龐大的工程,建造在極地之中更需要消耗驚人的成本,持續運作了幾十年的時間,在蘇聯那樣一個克格勃橫行的國家裏,卻幾乎沒有被關注和質疑過……太多的疑點了,那像是個宿命之地和詛咒之地,像是根本存在於一個異度空間之中。


    路明非滿腦子都是這些圖紙,甚至有一天夜裏他夢見自己走在那些長長的走廊裏,身邊是成排的管道,他冷得瑟瑟發抖,嚐試過放聲呼喊,卻沒有任何人回答他。


    在夢裏,那座港口靜得像是一座墳墓。


    有那麽幾次他幾乎要忍不住讓諾諾跟他一起分析,一個人分析這個迷宮會有隱約的恐懼感。


    今晚也是一樣,越分析越計算越覺得不安,仍然是沒有任何明確的結論,再不回去諾諾的疑心會更重,路明非想著自己應該走了。


    就在他卷好圖紙的時候,電話響了。


    那是一台那種撥號盤的老式電話,就在他身邊不遠處,路明非開始還以為它隻是這間書店從什麽地方淘回來的裝飾品,沒想到真的還在用。


    老式電話的鈴聲很響,響得有點刺耳,對於喜歡安靜的日本人而言真是少見。路明非背著包,從電話旁邊經過。


    他忽然站住了,因為他覺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這間書店李除了他還有七八個人在讀書,可沒有人對那刺耳的電話鈴聲有反應,值班的店員也在門前的櫃台上趴著看書,可根本就沒有來接電話的意思。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整間書店裏就隻有路明非能聽到這個刺耳的電話鈴聲。


    電話一直響一直響,打電話的人看起來很有耐心,或者說他確信有人會接起這個電話。


    路明非狠狠地打了個寒戰,因為他忽然意識到這個電話就是打給他的,雖然這種想法毫無邏輯可言,但他完全相信。


    他深呼吸幾次,緩緩地伸手出去,按在話機上,強忍著顫抖接起了電話,放在耳邊。


    他不敢說話甚至不敢呼吸,隻是默默地等待著。


    “明非,我知道你在聽,我是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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