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端坐在蘭斯洛特的對麵,手法嫻熟地為自己涮了一塊好肉,裹滿雞蛋液一口吞下,再灌下滿滿的一杯清酒,滿足地對天呼出一口氣來。


    他和蘭斯洛特的桌子位於庭院的正中央,鍋正沸騰,酒香肉香,風吹過樹上的葉子旋轉著墜落在他們的桌上。


    而他們的周圍,是全神戒備的專員們,雖然不至於手握武器,但意念也從未離開過自己的武器。借著上菜和倒酒的機會,他們悄悄地交換了位置,對烏鴉形成了絕對的包圍圈。


    雖然沒有挑明,但學院已經確定無疑,就是這位蛇岐八家的高層人物在幫助路明非。佐伯龍治局長個人的戰鬥力如何,是個未知數,他的檔案中“言靈”那一項是空著的,但他掌握著日本執行局,那是個完全由暴力分子組成的部門,而且幾乎隻聽他一個人的。


    換句話說,他一聲令下就能召集幾百人甚至上千人,帶上軍用裝備,把這個安全屋連帶著屋裏所有人都摧毀。而這個男人卻空著雙手,坦然地把自己送到了敵人的軍營裏來。


    他的葫蘆裏顯然賣著一些藥,問題是那是些什麽藥。


    “雷霆小姐,沒必要這麽劍拔弩張吧?”烏鴉接著涮肉,“還有那邊的維多利亞小姐,平底鍋的事情我非常抱歉,那樣對待女士確實太粗暴了,不過能否請您暫時把手從裙子裏麵拿出來呢?”


    維多利亞愣了一下,臉色有點難看。但她還是把藏在裙中的手拿了出來,當然還有那柄大口徑手槍,她本以為以她的坐姿,烏鴉不可能注意到她把槍藏在裙子裏了。


    “女人們都喜歡把槍藏在那裏,你們覺得那裏很秘密,不過男人首先注意的就是那裏。”烏鴉的眼睛色迷迷地掃過維多利亞的胸口,他進來之後一直喝酒,好像已經有點醉了。


    蘇茜也把按在膝蓋上的雙手移到了桌麵上,可她的手中空空如也。她的位置在蘭斯洛特身邊,給烏鴉看過自己的雙手之後,順便為他倒滿了酒。


    “不不,”烏鴉微笑,“你的小寶貝們就在附近,我雖然看不到它們,但能感覺到它們的刀尖指著我呢。不要小看日本執行局的情報能力,對於身為最強戰鬥力的雷霆小姐,我們可是研究得很徹底。”


    蘇茜看了蘭斯洛特一眼,蘭斯洛特點了點頭。


    蘇茜舉起右手一招,三道黑色的閃光從一旁的池塘中破水而出,等在座的人看清,三柄柳葉形的黑色利刃已經夾在她的指間了。


    從烏鴉進門的時候起,這些黑刀就懸浮在水中,像是黑色的水蛇那樣,等待著主人的召喚。


    蘇茜把黑刀放在烏鴉麵前,烏鴉拿起一柄把玩了片刻,隨手丟在一旁,繼續喝酒,“還有。”


    蘇茜再度看向蘭斯洛特。


    “敢於空著手走進這個庭院,佐伯先生已經展示了他的誠意,我們確實沒有必要劍拔弩張。”蘭斯洛特舉杯和烏鴉一碰。


    蘇茜點了點頭,再度舉手一招,黑色的利刃從四麵八方不同的方位射向烏鴉,它們旋轉著尖嘯著,像是鬼哭。但是烏鴉根本不閃避,他和蘭斯洛特放下酒杯的時候,桌上插滿了黑色的刀。


    烏鴉點了點頭,緩緩地坐直了,“有人說,在秘黨的新生代中,守望者是僅次於愷撒和阿卜杜拉·阿巴斯的戰略家。你看起來是這群人裏最講道理的家夥,我想跟你談一筆生意。”


    “路明非麽?”蘭斯洛特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任何興奮之意。


    “沒錯,我知道那個龍王級的蠢貨在哪裏,我可以幫你們,但我也有些條件。”烏鴉歎了口氣。


    “這話由佐伯先生您說出來,委實說我是很吃驚的。”蘭斯洛特嘴裏說著吃驚,語氣還是淡淡的。


    “我當年是跟過大家長的人,不該背叛大家長的朋友,是麽?”


    蘭斯洛特點點頭,“帶著日本執行局的人踢開門殺進來的話,倒像更像佐伯先生您的風格。”


    “說真的,很想這麽做。”烏鴉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蘭斯洛特的眼睛,“要是能活下來的話,那會是我一輩子都自豪的事。你懂的,流氓們老了就喜歡給人反複講自己年輕時候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故事。”


    “明白,對於佐伯先生來說,路明非主席是很重要的人,還是一份重要的回憶。”


    “是啊,如果櫻還活著的話,知道我做這樣的事,估計一輩子都不會理我了。”烏鴉說到這裏,轉過頭,看了藤原信之介一眼。


    藤原信之介原本就緊張得不行,烏鴉的目光掃過來,他本能地蹦了起來,站得筆直,像是等待老師訓示的孩子。


    “謝謝你,藤原先生,是你說服了我。”烏鴉微微點頭致意,再把目光轉了回來,“我如果想救路明非,就必須跟你們合作。”


    “我倒不知道藤原先生是怎麽勸說您的。”蘭斯洛特說,“據藤原先生的說法,他說到一半就被您嚇得逃回來了。”


    “路明非正在失去自我,似乎有一個比他更加強大的意誌能夠控製他的身體,某種……類似惡魔的東西。”烏鴉輕聲說,“藤原信之介先生最打動我的那句話,是說如果我不及時地阻止這件事,那麽有可能是在幫助那個惡魔。”


    “惡魔?”蘭斯洛特挑了挑眉。


    “路明非自己也承認有個類似惡魔的東西存在,他甚至準備在必要的時候把自己跟那個惡魔一起毀掉。”


    蘭斯洛特和蘇茜對視一眼,眼中都流露出驚訝。事前他們並未得到這樣的情報。


    他們驚訝的並不是有某個強大的意誌將會取代他們熟悉的那個學生會主席,而是路明非居然能跟那個意誌對抗。


    某些龍類會在反複的繭化和複生過程中失憶,如果他們是以人類形態複生的話,會誤以為自己是人類,甚至在人類社會中生活很多年。但一旦他們恢複記憶,就成了龍類,並不會糾結於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譬如青銅與火之王諾頓,當他意識到自己是諾頓的時候,“老唐”這個人就不存在了,大地與山之王耶夢加得也一樣,她以夏彌的身份偽裝了那麽多年,但她臨死驕傲地承認了自己是龍王。


    懷疑自己會不會是隻蝴蝶的人是莊周,而龍類並不像莊周那樣浪漫,他們醒了就是醒了,醒了就要毀滅世界。


    “但沒人敢說自己就是惡魔的對手,即使抱著必死的覺悟,”烏鴉輕聲說,“曾經有過那麽一個人,最後還是輸給了自己心裏的惡魔,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根本無法挽回了。”


    蘭斯洛特沉默了片刻。“源稚女先生。”


    關於東京之戰的前因後果,學院整理了一份很詳盡的報告,蘭斯洛特一頁頁地讀過,所以他雖然沒有參與那場戰爭,但對每個細節都了然於胸。


    烏鴉點了點頭,“我的條件很簡單,你們確保路明非、陳墨瞳和楚子航的生命安全,我就幫你們抓住他們。他們可以被捕獲,但要被禮遇,會被平安地送回卡塞爾學院。那之後的事,就跟我沒關係了。”


    “楚子航?”蘇茜一愣,旋即想起了這個名字。


    那個年輕人或者說男孩的臉在她的腦海裏浮現了一瞬間,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前,那個年輕人丟給她的鑰匙被她掛在了項鏈上。如果不是這把鑰匙她已經死在火場裏了。


    不過她似乎也不必心存感激,因為那場火本來就是對方放的,隻不過那種情況下還會關心對手的死活,應該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想到這裏的時候她愣了一下,她下意識地又把楚子航想成了一個孩子,可那個擁有孩子般眼神的家夥分明有著彪悍如豹子的身形。


    烏鴉聳了聳肩,“關於那家夥我知道的也不多,什麽因果線,什麽時間線,他們給我講了很多,聽得我很懵。按照他們的說法,似乎在這個世界沒有被某種言靈修改之前,我跟那家夥還是好朋友來著。不過現在你們把他看作陳墨瞳的幹兒子好了。”


    “他的戰鬥力很強,如果不考慮龍化的路明非,他甚至可能是他們中戰鬥力最強的。”蘇茜說,“他的血統很優秀,受過非常嚴格的訓練,他到底是誰?”


    蘭斯洛特微微擺手,阻止了她的追問,楚子航當然很值得研究,卻並不是在眼下。


    “很抱歉,佐伯先生,我沒法給出這樣的承諾,”蘭斯洛特盯著烏鴉的眼睛,搖了搖頭,“不是不願意,而是做不到。麵對龍王級的目標,我們自己尚且不敢說全身而退,又怎麽確保目標的安全?”


    烏鴉沉默了,低著頭,一杯杯地喝酒。蘭斯洛特也沉默著,一杯杯地喝酒。


    高樹上的花瓣仍舊旋轉著在他們的身邊落下,鍋在沸騰,然而牛肉熟透了卻沒人伸筷子。


    烏鴉抬起頭來,“那我更換交易的條件,但這也是我的底線。”


    蘇茜驚訝地發覺就這麽一低頭一抬頭,烏鴉的眼神蒼老了,不再是那個囂張跋扈的流氓,倒像是一個疲憊的老人。


    “請說。”蘭斯洛特說。


    “如果你們這邊沒有死人,那麽你們就不能對他們發動足以致死的攻擊。”烏鴉緩緩地說,“隻有在你們這邊的死亡人數達到三人的時候,你們才能使用你們從學院帶來的那些武器。”


    “什麽武器?”蘭斯洛特一驚,但他立刻控製住了,語氣仍舊是淡淡的。


    “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你們帶來了威力足夠解決龍王的武器,你們是來捕獵的,不是來送死的。”


    蘭斯洛特再度沉默,良久之後點了點頭,“成交。”


    隻是很簡單的兩個字,但蘭斯洛特說得並不那麽輕鬆。


    烏鴉的條件等於說他們再也不能如之前那樣直升機掃射、火力覆蓋,身在戰場之外埋葬目標了。他們的第一方案變成了捕獲路明非,這毫無疑問會增加風險,然而隻有當死亡人數達到三人的時候,他們才能動用底牌。


    這個條件的潛台詞是,在座的人裏可能有三個要被犧牲掉。


    “佐伯先生的計劃是什麽?”蘇茜問。


    “抓捕他們的任務中,最難的是如何避免無辜者的傷亡,你們都已經見過路明非龍化的狀態了,還是在東京的鬧市區。這種事再來一次的話,恐怕就沒那麽好收場了。”烏鴉緩緩地說,“但我曾親眼見過一場戰鬥,發生在無天無地之所。”


    “無天無地之所?”蘭斯洛特一怔,這個名字透著一股決然的氣息。


    “就是戰術上的絕地,隻有極少數的地點符合這樣的要求,天生的戰場,沒有旁人幹擾,一旦踏入,退路就被切斷,隻有贏的人能走出來。”烏鴉說,“我會帶路明非他們去那裏,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們了。”


    他站起身來,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這麽走了。


    他來這裏本就是談一場交易,而不是把全部計劃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和盤托出,現在交易談成了,他離去的步伐卻比來時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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