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允正側耳聽著全萬隆跟他說話。他的目光虛虛地落在旁邊的宮牆上,表情看起來從容淡定,好似對對方說話的內容很認真。


    不知是誰小聲地喚了句:“長公主?前麵的人是長公主嗎?”


    遲允的眸子瞬間回歸清明,宛若一池子被石子打碎的皓月重新拚湊起了一隻完整皎潔的玉盤。他抬眼望向對麵來人,目光中隱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期待。


    宋明珂今日沒有穿她那身漂亮繁複的宮裝。


    與其說此刻的她是驕傲高貴的長公主,不如說她是那個冰冷的手握著生殺大權的指揮使。她踏著整個甬道的梨花,踩過的卻是整個昆侖沉寂千年的雪,步步生蓮,遺世獨立。


    遲允靜靜地凝視著她,連呼吸都不敢錯了半分,他生怕眼前的人因為他的錯漏,羽化登仙而去。


    不等宋明珂走近,六部的尚書們齊齊給宋明珂行禮。


    “見過長公主。”


    宋明珂來到遲允麵前,抬頭。


    她沒有讓那幾個人平身,卻也沒讓他們一直行禮,她似乎是看不見別人的,遲允心中突然劃過了這個短小的猜測。


    “我有話對你說。”宋明珂道。


    “嘶。”


    遲允的身後,有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被誰給按回去了。


    遲允一手放在身前,道:“現在?”


    “現在。”


    遲允遲疑道:“長公主請恕罪,恐怕臣不太得空,一會兒還有公務要處理。”


    “不如等我處理過了公務,親自邀請長公主相談如何?”


    宋明珂拔高了聲音道:“本宮說,就現在,你聽不懂嗎?”


    遲允回頭瞥了一眼那幾個六部尚書,歎氣道:“那好吧,借一步說話。”


    宋明珂轉身就走,在不遠處的梨花樹下停了下來。


    遲允不緊不慢地跟了過去,閑庭信步,好像在逛後花園。幾個人一直起身立刻湊在了一起,抻著脖子往兩個人所在的方向望去,生怕錯過了什麽精彩的景象。


    “你們輕些,別擠!”


    蘇佑為咳嗽道:“我這一把老骨頭,著實受不住……”


    康惟清比了一根手指“噓”道:“蘇大人你忍忍,嘿,誰摳我褲帶兒!”


    “誒對不住了對不住。”


    “康大人,能否沉穩一些?”全萬隆道,“您看您都快五十歲的人了,怎麽還如此沉不住氣。”


    康惟清瞪著眼睛道:“你沉得住氣,你別墊腳!”


    全萬隆:“……”


    而那邊,遲允來到了宋明珂的身前。梨花香氣清淺,花瓣紛紛掉落,有幾片落在了宋明珂的肩頭。遲允藏在袖子下頭的指尖動了動,終究是沒能伸出手來。


    他就沉默地等宋明珂問他。


    宋明珂果然開口道:“平州的蝗災,你到底知不知道?”


    遲允沒有正麵回答。


    他道:“昨日我在禦書房遇到了安北侯。”


    宋明珂挑起眉尖。


    “安北侯給了陛下一封書信,陛下說,是平州送來的,”遲允反問道,“這件事好像與安北侯無關。他如此僭越,長公主該攔著他些。”


    “是本宮讓他去稟報陛下的。”宋明珂淡淡道。


    “這樣啊。”


    遲允的眼珠極緩慢地動了一下。


    “這次便算了,看在長公主的麵子上,這一本我暫且不參他。”


    他的語氣溫和,甚至有一點寵溺。宋明珂卻從來不吃這一套,她直直地盯著遲允道:“遲允,看著我。”


    “你到底知不知道?”


    遲允很聽話地與她對視。她的眸子怎會那樣漂亮?遲允見過那麽多寶石,琉璃、翡翠、琥珀,加在一塊卻不如她光華半兩。尤其是她倔強地自以為十分冷漠絕情地看著一個人的時候,那寶石綻出來的芒華仿佛要把人的心都給灼傷了。


    他想捧著她的臉,攫住她的視線,讓她再也容納不下他人。


    半晌,遲允看著她道:“不要為難我,你知道我從不會對你說謊。”


    “回答我!”


    遲允嘴角漫上一絲笑意,俯下身,貼近她的耳側。


    這一曖昧的動作,讓不遠處的尚書們都震驚了。


    “哦哦哦我的老天奶啊。”


    “這是做什麽這是!這是宮裏啊,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


    康惟清和全萬隆簡直唯恐天下不亂,低聲扭曲怪叫著。韋蒼煙道:“你們一個個總自稱君子,還念過書的,懂不懂什麽叫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康惟清不屑道:“行,我們不聽,那你能不能別把耳朵湊到那邊兒去?”


    韋蒼煙:“……我這是怕耳朵漏風。”


    “呸,老不正經。”


    幾個人低聲嘟囔著,隻有蘇佑為皺起了眉頭,麵上略顯不滿。


    但他終究什麽都沒說。


    遲允垂下眼瞼,用自己的眼眸將宋明珂白皙的耳垂撫過了一遍。他低聲道:“那本折子就被壓在我的案上,你說我究竟知不知道?”


    他直起身,果然看見那雙漂亮的眼中燃起了絲絲怒火。


    宋明珂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心,一字一句道:“你明知蝗蟲過後便是大災,你卻瞞而不報。”


    遲允搖頭道:“長公主此言差矣。隴江郡府衙欺上瞞下,延誤了賑災,臣也無能為力。”


    宋明珂扶著樹幹,後退了兩步。


    她自知是了解遲允的。


    可現在她在這個人身上看到了什麽?當初那血洗禦史台的氣魄呢?那軟硬兼施從未耽誤過一粒軍糧的雷霆手腕呢?


    他會在所有文臣都猶豫不決的時候走出一步,道出大淵必勝。


    他也是從最低微的布衣做起的,他也曾懷著一片冰心,哪怕身側隻有一簞食一瓢飲,也絕不淪落凡塵。可現在,他把那萬千無辜人命視作草芥,視作牛虻,避之不及,說丟就丟。


    宋明珂有千言萬語想要質問他,可到了唇舌處,卻隻化作了一句:“你怎麽敢?”


    怎麽敢?


    這三個字看似輕飄無力,但遲允卻明白,她早已看穿了自己。


    他的目的,他所求,從來都隻有眼前這個人真真切切地了解。


    但他卻沒有戳破。遲允壓低了嗓子,用隻有他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長公主,臣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宋明珂卻厭惡道:“夠了遲允,你不必如此惺惺作態,本宮知道你在謀劃什麽。”


    遲允突然放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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