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主編石本麥人在校完俳句雜誌《蒲之穗》四月號的稿子後,和幾位俳句同好——山尾梨郊、藤田青沙、西岡靜子——一邊喝茶,一邊聊天。今天的聚會一如往常,在行醫的石本麥人家中舉行。


    “醫生,這個月也沒收到誌村幸子的稿子。”經營二手書店的山尾梨郊說道。


    “嗯,看樣子是不會有了。”


    “連續三個月沒寄稿子過來,她的病情是不是很嚴重?”


    在貿易公司上班的藤田青沙轉過頭問麥人。青沙在這些編輯委員當中算是最年輕的,二十八歲,單身。


    “這個嘛,聽說是胃潰瘍。”


    “胃潰瘍有那麽嚴重嗎?不是開刀就能治好嗎?”


    “一般醫院是這樣做的啦。不過,她待的那種地方會馬上替她動手術嗎?”麥人歪著頭說。


    他說的“那種地方”指的是位於鄰縣h市的一所名為“愛光園”的療養院。眾人口中的誌村幸子是一名女性讀者,從去年開始經常投稿到《蒲之穗》雜誌,她的作品曾經被麥人選中作為雜誌卷首語。在她的署名“誌村幸子”前麵,總會以小號鉛字打上“愛光園”,這應該是她的住所。也就是說,她是住在那所療養院的患者。


    “不能馬上動手術,該不會是醫療費的問題吧?”梨郊替青沙問道。


    “費用肯定不夠。不過,是不是因為這一點而不能動手術的,我也不太清楚。怎麽說呢?那種地方能提供的醫療服務也很有限吧?”


    麥人經營的診所一向生意興隆,說完他推了推眼鏡,望著其他三人。


    “好可憐哦。”西岡靜子說道。身為課長夫人的她育有兩個孩子,從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生活的壓力。


    “她身邊沒有親人了嗎?”


    “既然都住進療養院了,應該沒有吧?”麥人叼了根煙說道。


    “她,多大歲數?”梨郊問。


    “之前我收到過一次她的信。哎呀,就是我們把她的作品放在卷首之後她寄來的謝函。就信的內容來看,應該三十二三歲吧。”


    聽到麥人這麽說,西岡靜子露出詫異的表情,大概是因為對方和自己的年齡差不多而驚訝吧?


    “應該結過婚了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方便過問人家的私事。”麥人微微眯起眼看著梨郊。


    “不過,我是說真的,我覺得有必要再寫一封信給她,像她這樣連續三個月都沒稿子寄過來,確實不太尋常。”


    “再寫一封?”


    “嗯!不瞞你說,上個月我寫了封信去慰問她,順便鼓勵她多多投稿。她已經繳過兩次會費了,我跟她說今後不繳也沒關係,因為我覺得她不同於其他投稿者,她比他們優秀多了。”


    “確實。”西岡靜子也有同感。


    “我一直在注意她,畢竟她的作品已經登上卷首好幾次了。”


    “然後呢,她有回信嗎?”青沙問。


    “連隻言片語都沒有。在那之前,她還很熱心地持續投稿,所以我才擔心她的病情是不是加重了?”麥人從口中吐出煙霧。


    “醫生,”青沙說,“請你一定要再寫信給她。如果她因為病情嚴重無法投稿也沒關係,重點是表達我們的關心。”


    “嗯,其實我也是這麽打算的。”


    “事實上,我想到幸子寫的某個句子——幽居之人,逗弄掌中蓑蟲為樂。看來她真是個無依無靠的孤獨女子。”


    “蓑蟲嗎?原來如此。”


    麥人以拿煙的那隻手的肘部抵著桌沿,翻了翻白眼,其他三人都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這件事敲定之後不久,為了五月份的雜誌編務,四個人又聚在麥人的家中。


    “醫生,還是沒來嗎?”藤田青沙問道。


    “什麽?哦,你是說誌村幸子的事吧?”


    “是的。我把這期投來的稿子翻了一遍,就是沒有她的。”


    “是啊,沒來。我寫好的信寄出去了,也沒有回音。其實她請人幫忙回信也可以啊,別人應該很樂意吧?”麥人的語氣顯得有些不滿。


    “到底是怎麽回事兒?”西岡靜子呆呆地問。


    “該不會死了吧?”梨郊朝麥人伸了伸脖子。


    “如果死了,療養院那邊會通知的。可既然活著,應該會回信才對。”


    “該不會是愛光園那邊疏忽了吧?”


    “嗯……”麥人的眼神表示他認為這很有可能。


    “我想她應該還活著,如果死了,愛光園那邊說什麽都會通知我們的。因為我們不但主動寫信過去,還按月寄去雜誌。”靜子插嘴道。


    “我也讚成靜子的說法。”青沙說,“她可能病得很嚴重吧,重到就算能拜托旁人讀信,卻沒有力氣口述請人代筆了?”


    “也對,”麥人改變了想法,“是有這個可能。幹脆去問問愛光園的負責人好了。”


    “對了,醫生。”青沙說,“下個月月初,a分部不是有詩友會嗎?醫生您打算出席的吧?a分部離h市很近,坐火車隻要四十分鍾。選在詩友會前後去一趟愛光園,您覺得怎麽樣?您親自去看她,她一定會覺得很榮幸。那天是星期天,我可以陪您一起去。”


    “你還真熱心哪。”麥人笑道,看著青沙的眼睛在鏡片後麵眯成一條線。他是個老煙槍,每次大笑必定會露出一口黑牙。“呀,不過我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啊。從a分部去h市確實很近。青沙君如果願意陪我去的話,我當然榮幸之至。”


    “醫生,也請您代我問候她。”靜子略低下頭說道。


    “沒有親人的人,真的很可憐。”


    梨郊說如果那天不用照顧生意也想一起去。於是這件事就這麽說定了。


    2


    麥人和青沙在五月某個晴朗的星期天前往《蒲之穗》a分部參加詩友會。a分部屬於東京都,不過在緊鄰鄰縣的郊區。原本說好要來的梨郊因為要打理二手書市的攤位,臨時爽約了。


    詩友會在三點結束。分部的人再三挽留,但麥人推說還有其他事要忙,便與青沙離開,坐上了前往h市的火車。從車站到愛光園還有六公裏,一上巴士,就能看到一望無際的麥田和油菜田,以及遠處閃閃發亮的大片沼澤。這一帶是水鄉澤國。


    愛光園隱於樹林之中,三幢木造建築老舊不堪,光外表就有一股陰森感。唯有玄關前的花壇裏,杜鵑花像發了狂似的恣意綻放。


    兩人一走到布滿塵埃的接待室門前,馬上就有一名護士打開小窗,探出頭來。


    “我們是來看誌村小姐的,誌村幸小姐。”青沙說。(誌村幸子係筆名。)


    “誌村幸小姐?”臉頰瘦削的護士在窗子裏偏著頭,“啊,那位小姐已經出院了。”說完盯著兩人看。


    “出院?什麽時候的事?”


    “這個嘛,大概三個月前吧。”


    麥人和青沙麵麵相覷。


    “那她已經康複了嗎?”


    “呃,這我就不知道了。”護士露出曖昧的神情。


    “那她現在的住址你知道嗎?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她出院以後住在哪裏嗎?”


    “這個嘛……”


    麥人適時遞上名片。


    “這是我的名片。如果院長先生在的話,我想向他請教一下誌村小姐的事。”


    護士端詳著那張名片,上麵印著麥人的真實姓名及醫學博士的頭銜。


    “請您稍等一下。”


    語畢,護士那張瘦削的臉孔便消失了。到她再度出現,帶領兩人前往簡陋的會客室時,已足足過了一支煙的時間。


    院長是個年過五十的胖子,氣色很好,紅光滿麵,看上去與這幢建築很不搭。他拿著一張病曆。


    “您這麽忙還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我們是來看誌村小姐的,不過聽說她已經出院了?”麥人說。


    “是的,二月十日辦的出院手續。”院長看著病曆回答道。


    “她已經康複了嗎?”


    “請你看一下這個。”院長遞出病曆。


    麥人摘下眼鏡,眯起眼睛,仔細閱讀上麵的文字。


    “原來如此。”麥人終於抬起頭來,戴上眼鏡。


    “她本人自然不知道這件事囉?”


    “是的,我們一直對她說是胃潰瘍。”院長答道。


    之後,麥人和院長又互相問答了兩三回合,其間摻雜許多德文的醫學術語,一旁的青沙完全聽不懂。


    “謝謝你。”麥人說,“我們沒見過誌村小姐,是因為她經常投稿到我辦的俳句雜誌,才想來探望她的。”


    “聽你這麽一說,誌村小姐的枕邊確實經常擺著俳句雜誌。”院長說。


    “她寫得可勤了。隻不過這三個月來一直沒收到她的稿件,我們不知道她怎麽了。”麥人說。


    “三個月,那不就是誌村小姐離開這裏的時候嗎?時間點還蠻吻合的。”


    “可是,在那種情況下出院,不是讓自己活受罪嗎?有人來接她嗎?”


    “有。”院長點點頭,“她的未婚夫。”


    “未婚夫?”


    麥人和青沙同時一臉驚訝地看著院長。


    “事出突然,看來我得花些時間向你們解釋一下了。”


    之後院長微笑著道出事情的原委。


    誌村幸子本名幸子,是個孤苦無依的女人。她出生於四國的m市,戶籍也在那裏。大約去年時,愛光園為院內的患者舉辦社會性大眾募捐,這是該園每年的慣例,報紙都會報道。結果,一位住在東京中野、名叫岩本英太郎的先生寄來五千圓和一封信,信上說他是四國m市人,如果院內有他的同鄉,就把這筆錢捐贈給對方,權當慰問金。經調查,院內隻有誌村幸子符合這一條件,於是院方把這五千圓都給了幸子,並將這一結果告知岩本,幸子好像也寫了封信向岩本致謝。


    然後,岩本那邊又寫了封信來慰問幸子,幸子也回了信。就這樣書信往來三四次後,某天,岩本英太郎竟親自跑來探望幸子。他三十五六歲,長得一表人才。那次來訪他還帶給幸子三千圓,親切地安慰過同鄉的患者後才打道回府。


    自此之後,岩本總共又來過兩次。也不知是怎麽結下的緣分,岩本和幸子之間似乎產生了感情。今年一月底,他來見院長,說要娶幸子為妻,想接她回去。他打算用自己的方法幫助她恢複健康。


    “要接她回去也行,但你知道幸子小姐得的是什麽病嗎?”院長先把醜話講在前頭,“不瞞你說,她得的不是胃潰瘍,雖然我們都跟她這麽說,但她實際得的是胃癌。就算跟你結婚,也難保能活過這半年哪。”——院長據實以告。


    岩本似乎大受打擊,麵有難色地想了許久,然而,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不,既然如此,她就更可憐了,我不想讓她死在這種地方,三個月也好,半年也罷,我希望她最後的人生是幸福的,我想讓她死在家裏。”他沉痛地向院長央求道,院長聽聞這番話後深受感動,因而答應了他。


    “原來如此,既然有這麽一個人在身邊,誌村小姐總算可以抓住人生最後的幸福了。”麥人聽完後說道。


    “那你知道那位岩本先生的住址嗎?”


    “我知道,當時我抄下來了。”


    院長喚來護士,這次是一名年輕護士。按照院長的指示,她拿來一本筆記簿。


    “中野區xx町x號。”


    麥人把住址抄在自己的記事本裏。


    “對了,之前我們曾寄過兩封信到這裏給誌村小姐,不知可有幫我們轉寄到這個新地址?”麥人問道。


    院長向護士確認此事,護士說那些信確實都已貼上轉寄地址,丟進了郵筒。


    “寄給已出院患者的郵件,我都交代她們一定要確實轉寄出去。”院長再度強調道。


    3


    “這就怪了,她沒有回信。”麥人歪著頭,“沒有回信,是不是代表出現了最壞的結果?”


    “這個嘛,很難說。就她二月時出院的情況來看,我估計她頂多還有四個月的壽命。”院長說道。


    麥人默默地抽著煙,一旁的青沙表情凝重。這時,三人頭頂上的電燈突然亮了。


    他們離開愛光園時,附近一帶的麥田已籠罩在暮靄之中了。


    “誌村幸子死了嗎?”


    在鄉間小路旁等公車時,青沙問一旁的麥人。


    “或許死了吧。我看過她的病曆,癌症的症狀十分明顯,而且惡化得很快。”麥人弓起圓滾滾的背說道,“今天是五月十日吧?院長說她是二月十日出院的,剛好三個月。或許有這個可能。”


    “如果真是那樣,未免太可憐了。”青沙幽幽地說道。


    “嗯,不過,在最後關頭有那麽一個好心男人出現真是太好了。有很多患者在療養院那種地方寂寞地死去呢。往好的方向想,誌村幸子算是幸福的,臨死之前還能談一場美麗的戀愛。”


    那天晚上,兩人很晚才回到東京。


    麥人一覺睡到天亮,好夢正酣之際,青沙突然來訪。


    “你也來得太早了。”


    “我正要趕去上班。醫生,昨晚回去後我翻開雜誌,把幸子寫的詩句重讀了一遍。”青沙那雙年輕的眼睛閃閃發光。


    “那時她果然正在談戀愛。她最後一次投稿的作品中有一首詩是這麽寫的——望春風,病榻纏綿猶梳妝。說的應該是她在簡陋的病床上等待岩本的到來。”


    “原來如此。”麥人揉著惺忪睡眼,“看來幸子是幸福的。”


    “醫生。”青沙湊上前來,“我想知道幸子現在怎麽樣了?如果她死了,我想替她上炷香。我記得醫生您抄下了幸子新家的地址,請告訴我,我下班後想過去看看。”


    “這樣啊……”麥人站起身來,從西裝口袋裏拿出記事本,戴上眼鏡。


    “在這裏。”


    青沙拿出自己的記事本,抄下地址。


    麥人看著他點了根煙,說道:“看來你從昨天就一直掛心著幸子啊!”


    “一想到她那些作品都是由我們評選的,就有一種親切感。”青沙把記事本還給麥人後說道。


    “是啊。”麥人理解地點了點頭。“我們雜誌曾選用她的作品作為卷首句,這真是極難得的緣分。行,你就去看看她吧。”


    青沙點頭告辭了。麥人也起床梳洗,準備去工作了。


    完美地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本業是醫院院長的麥人洗了個澡,正打算小酌一番時,青沙又來了。此時是晚上八點左右,青沙的臉色不太好看。


    “去了嗎?”


    “嗯,去了。”


    “是嗎……辛苦你了,來喝一杯吧?”


    麥人把杯子往前推,青沙卻沒有馬上接過。


    “然後呢?”


    “她死了。”青沙聲音粗啞地說道。


    “果然。我一看你進門的臉色就猜到了,真是遺憾。”麥人的聲音也悶悶的,“那你上香了嗎?”


    “這個……他們已經搬走了,聽說早在一個月前就搬走了。”青沙拿起杯子說道。


    “搬走了?那你怎麽知道幸子死了?”


    “附近鄰居告訴我的。事情是這樣的……”青沙娓娓道來。


    青沙下班後,按照記事本上的住址,在六點左右找到了幸子位於中野的家。那個地方從車站走路過去還要二十分鍾,非常偏僻,不過總算找到了。附近全是住宅區,他要找的岩本家在很裏麵,是一幢不大的老房子。可他找上門以後才知道這裏住著其他人,前任房客岩本先生在一個月前、妻子死後不久就搬走了。


    於是青沙又找到房東,看看能不能打聽到什麽。房東說岩本是去年十一月來租房子的,自我介紹說在丸之內一帶的公司上班,是個單身漢。岩本經常出差,一個月大概有二十天不在家,門窗始終緊閉著。鄰居們議論紛紛,說花那麽多錢租房子實在浪費。不過,他在家的時候可以隔著圍牆看到他打掃的身影,隻是這種情況不多就是了。


    然而今年二月左右,突然冒出一位太太。太太從沒出過門,聽說臥病在床,有一位陌生的醫生一個星期會來看診兩次。岩本依舊經常出差,大概是忙不過來吧,他請了一名看護幫忙照料,那名看護也很少出門。聽說東京山手一帶一向如此,鄰居們互不往來,所以他們家的情況也沒人清楚。


    就在四月初的某一天半夜,岩本家門口數度傳出汽車引擎聲。第二天早上大門上就貼出“忌中”的告示,鄰居這才知道他太太死了。傍晚,一輛靈車駛來,並舉行了葬禮。岩本好像沒有親戚朋友,一個人孤零零地坐上了靈車,把太太的遺體送到火葬場。鄰居們目送著這一切,紛紛議論從來沒見過這麽寒磣的葬禮。三天過後,才有兩三位像是他親戚的人來訪。


    大概是覺得這樣的葬禮很沒麵子吧,或者是太太死了,他也不想再住下去了?總之,岩本不久後就對房東說要退租,搬走了……


    “房東說岩本先生真可憐。醫生,所以誌村幸子真的死了,岩本把她接回去後不到兩個月就死了。”青沙麵色凝重地說。


    “她還是沒辦法撐下去啊。”麥人喃喃自語著。


    “醫生,胃癌那種病會走得這麽快嗎?”


    “癌症都一樣。愛光園的院長在二月時告訴岩本,誌村隻剩四個月的壽命了,還強調這是最大極限。果不其然,她隻活了兩個月。哎呀呀,真讓人鼻酸啊。幸子的幸福竟是如此短暫。下一期雜誌的後記,你記得加一句‘祝福在另一個世界的幸子’。”


    “我知道了。話說回來,那個姓岩本的也很可憐。”


    “就是說啊。”


    青沙在十點過後,帶著微醺告辭了。之後麥人又去洗了個澡。


    泡在熱水中的麥人腦海裏一直想著幸子的死。短暫的幸福。雖說她的葬禮辦得很寒酸,可隻要有岩本送她,她應該就滿足了吧?


    他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抬頭盯著蒸氣不斷上竄的天花板。


    突然間,他想起一件事,眼神頓時銳利了起來。


    4


    隔天,麥人打電話到青沙的公司,要他晚上下班後來診所一趟。青沙答應了。


    青沙現身時是晚上七點左右。


    “有什麽事嗎?”


    “是關於誌村幸子的事。”麥人說。


    “看來醫生您也很在意幸子的死呢!我也是,昨天晚上不知怎麽搞的,心裏一直不痛快。”青沙撫著臉說。


    “是這樣的,有幾件事我想拜托你去打聽一下。據房東所言,幸子死後、葬禮結束的第三天,有一些像是親戚的人過來拜訪過岩本,是吧?”麥人問。


    “是的。”


    “因為幸子沒有親人,所以那應該是岩本的親戚囉?可是,葬禮都過三天了親戚才來,不嫌太晚嗎?”


    “如果親戚住在鄉下,或許確實需要那麽久的時間。”


    “原來如此,岩本是四國人,如果從四國趕來,那就很正常了。隻是……幸子和岩本住在一起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恐怕他們連結婚登記都還沒辦吧?不過住在遠方的岩本家親戚也有可能從信上得知兩人結婚的消息,可他們肯定沒見過幸子,談不上任何交情。在這種情況下,有可能因為她過世了,就大老遠跑來東京嗎?”


    “也對。不過幸子畢竟做了岩本兩個月的妻子,接獲她過世的電報,說不定會想來致意一下吧?鄉下人比較注重禮數嘛!”


    “這樣嗎……”麥人一邊抽煙,一邊思索著,“還有,幸子過世的那天晚上,房東提到聽到好幾次汽車發動又熄火的聲音?”


    “是的。”


    “我想知道更清楚的細節。是在幾點?總共幾次?你這次不要問房東,去問隔壁鄰居,說不定就能打聽出來了。還有,岩本會開車嗎?這件事也順便問一下。”


    “這是什麽意思?醫生,難不成你在懷疑幸子的死因?”青沙睜大雙眼。


    “不,談不上懷疑,我隻是想弄清楚而已。”麥人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


    “是嗎……既然你要我去打聽,我就去打聽。”


    “哎呀,你不要這麽小氣嘛。對了,還有一件事很重要,替幸子看診的那位醫師在哪裏執業?房東提過對方是生麵孔,不過說不定有鄰居認識他,你順便去確認一下。還有……”


    “我記一下。”青沙拿出抄寫詩句用的小冊子,記下重點。


    麥人接著說:“還有葬儀社。幸子的喪事是哪家葬儀社承辦的?請你也順便問一下。接下來,絕對不能漏掉的,幸子搬進岩本家以後不是說有請看護來照顧嗎?那是哪家公司派來的?這一點也請你打聽清楚。”


    “隻有這些嗎?我知道了。”


    青沙好像想問什麽,不過還是乖乖回去了。


    青沙再度來訪已經是後天傍晚的事了。


    “我來晚了。”


    “哪裏,辛苦你了。打聽清楚了嗎?”麥人探身問道。


    “這個嘛,不太清楚。”青沙苦著臉報告,“我去問了岩本當時的鄰居,平時大家都沒什麽來往,所以他家裏的事鄰居也不太清楚。不過,幸子去世的那天晚上,鄰居家有個念大學的孩子正在熬夜讀書,他說曾聽到汽車的聲音。”


    青沙拿出記事簿,邊看邊說。


    “最開始是十一點左右,有車子停在岩本家門口。他聽到車門打開和人走動的聲音,所以能確定有人下車,走進了岩本家。然後又有女人的說話聲。”


    “什麽?女人的說話聲?那不是看護的聲音嗎?”


    “大學生說不是,他說看護的聲音他聽過,能分辨出來。一個小時過後,停在門口的汽車發動引擎開走了。這次沒有聽到人聲。他念完書,睡前去上洗手間時又聽見汽車停在岩本家門口的聲音,他說當時是淩晨兩點左右。”


    “等等。”麥人拿出鉛筆,記下重點。


    “那麽,天亮以後,汽車一直停在岩本家門口?”


    “不,大約早上六點鍾車子又開走了。那時鄰居家的太太醒了,正好聽到。還有,岩本應該會開車,他們以前曾經看到他開著一輛雷諾還是什麽的轎車回家。”


    “好,我把這些線索整理一下。”


    麥人重新拿出一張紙,列出以下重點:


    汽車(來)?晚上十一點左右


    (去)?十二點左右


    (來)?隔天淩晨兩點左右


    (去)?清晨六點左右


    “這樣沒錯吧?然後那個醫生呢?”


    “附近的人果然都不認識那個醫生。聽說是一位老醫生,一個星期會過來看診兩次。”


    “那葬儀社呢?”


    “鄰居都不知道,沒辦法,我隻好向附近的葬儀社打聽,請他們查一下賬冊,結果沒人替岩本家辦過喪事。”


    “你肯定跑斷腿了吧!看護那邊呢?”


    “那邊也查不到。不知為什麽,那位看護從來不與街坊鄰居打交道,他們說她年約三十,看上去性子很烈,是個美人。”


    “哦,是嗎?”


    麥人任憑香煙燃著,閉上眼睛,似乎在思索什麽。


    “醫生,哪裏不對勁嗎?”青沙喝了口茶,看著麥人問。


    “是啊,可也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麥人睜開眼,衝著青沙笑。


    “哎,算了。謝謝,真是辛苦你了!不好意思。”


    青沙也微笑道:“看來醫生被幸子的鬼魂給纏住了。”


    5


    第二天,麥人趕在中午前結束了診所的工作,便出門去了。


    他先來到中野的區公所,向裏麵的職員打聽。得到的答案是——四月份,公所不曾發出入葬許可證給誌村幸子或岩本幸子。接著他又找到中野區內的葬儀社,一連問了四五家,一無所獲。


    最後,麥人前往醫師工會的辦事處,請他們協助調查。調查結果在兩天後傳了過來。去岩本家看診,並開立死亡證明書的醫生是池袋的y氏。


    麥人連忙打電話給y氏。


    “請問患者的名字是岩本幸子或誌村幸子嗎?”


    麵對這樣的問題,電話彼端的y氏一邊翻看病曆一邊回答:“不,她叫草壁泰子,三十七歲,是草壁俊介的妻子。”


    “草壁俊介的妻子——叫泰子?”


    麥人逐一記下,握著鉛筆的手因為興奮而微微顫抖。


    “那戶人家不是姓岩本嗎?”


    “沒錯,門牌上寫的是岩本。我也覺得有點奇怪,問了那家主人,對方說房子是向朋友借的。”醫生在電話那邊答道。


    “原來如此!那患者得的是什麽病?“


    “magenkrebs(胃癌,德文)。其實我第一次替她看病時就知道她已經不行了,但我還是為她治療了一個多月。我從沒去過中野那一帶,他們會找上我,我也覺得有點意外。”


    “患者是什麽時候死的?”


    “我一接到她先生的電話就馬上趕過去了,抵達時是四月十日晚上十點三十分左右。我判斷死者已經死亡一個多小時了,陳屍狀況與她先生的描述吻合,於是我就照實寫了。”


    “你到現場的時候,還有誰在旁邊?”


    “隻有她先生和一名像是看護的女人,就他們兩個。兩個人都哭得很傷心。”


    “謝謝您了。”


    麥人掛斷電話,好一陣子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接著,他開車前往警察局。


    名叫草壁俊介的三十八歲男子因涉嫌殺妻在品川一帶被捕,這是一個星期後的事。他的情婦也一並落網,就是那個冒充看護的女人。


    俊介之所以殺妻,除了嫌妻子礙事之外,還為了一筆兩百萬圓的保險金。他的情婦與愛光園的護士是朋友,情婦從護士朋友口中得知療養院裏有個孤苦無依的誌村幸子,還是個死期將至的病人,便把這件事告訴了俊介,俊介馬上想到一個計謀。他打算把幸子接出來,等幸子死後,以他妻子的名義申請死亡證明。正好兩人的年齡相近。他們從護士那裏打聽到幸子出生在四國的m市,於是俊介先以捐款給同鄉人的名義接近幸子。他三番兩次去探望她,明顯地表現出愛意。渴望愛情的幸子一下子就落入俊介的圈套,對於他的求婚更是喜出望外,隨他返回中野的家中。那個家也是他擬訂計劃時便已租下的。


    幸子不知自己得的是癌症,一直以為是胃潰瘍,俊介願意把她接回家照顧,還為她請了一名看護,讓她感激涕零。但此人其實是俊介的情婦,同時還是謀財害命的共犯——幸子完全不知情。


    俊介真正的住處位於世田穀,他的元配也住在那裏。他總是以出差為借口,偶爾去中野的家,因為他必須待在世田穀家裏。計劃進行得很小心,他們一心一意地等待幸子咽氣的那一刻。


    幸子是在四月十日晚十點後去世的。臨死之前,她似乎發現了看護的真實身份,卻也無可奈何。幸子一斷氣,守在一旁的俊介馬上前往世田穀去接元配,聽說那輛車子是他向住在附近的朋友借的。他編了一個理由,把妻子載來了中野,妻子下車時不知說了句什麽,鄰居家孩子聽到的女人的說話聲就是她的聲音。


    看到妻子走進屋,俊介立刻從後麵撲上來將她勒斃。聽說情婦還協助捂住嘴巴、按住手腳。見妻子斷了氣,兩人連忙把屍體抬到暗處藏好。之後俊介再到附近的公共電話亭打電話叫醫生過來。


    醫生驗的是幸子的屍體,開立了死亡證明。隻不過名字變成了草壁泰子,反正她們倆的年紀差不多。


    醫生回去後,俊介馬上把勒斃的妻子裝進預先買好的棺材裏,蓋上蓋子。三更半夜釘東西怕會吵醒鄰居,因此他等到天亮才釘好棺木。至於病死的幸子,則被俊介抱進停在門口的汽車裏,載了出去。當時是深夜十二點左右,鄰居家的孩子聽到的第二次汽車發動聲就是這次的聲音。


    俊介駕車在深夜的甲州街道上疾駛,最終他把屍體丟在北多摩郡鄉下的某條田溝旁,然後打道回府。這一來一往花費大約兩個小時,他開車回來的聲音也被大學生聽見了。他不在的這兩個小時裏,那膽大包天的情婦就待在被勒斃的元配屍體旁等待著。


    話說向朋友借來的車子就這麽放著也不是辦法,必須物歸原主。於是,第二天早上六點,俊介又把車子還了回去。鄰居太太醒來時聽到的就是這個聲音。


    俊介盤算著,棄置在田溝旁的幸子應該會被當做無名屍處理掉吧?他還刻意替屍體換上了破舊的衣服。事實上,事後證明幸子確實被當做一名病死在路旁的女遊民,由區公所出麵草草掩埋了。


    之後,俊介把妻子亡故的消息告知北海道的親屬,於是妻子的親戚來到東京中野家中,祭拜放在佛壇上的骨灰。由於雙方一年隻通兩三次信,所以北海道的親戚都以為俊介搬到中野去了。


    至於查不到葬儀社,那是因為不管麥人還是青沙,都在用“岩本”這個名字打聽,自然問不到任何資料。中野的葬儀社拿著草泰壁子的下葬許可書,用靈車將屍體運到火葬場。葬儀社的人向警察供稱:“真是太奇怪了!受托到現場處理時,屍體已經擺進棺材裏了,上麵還釘了蓋子。哪有人動作這麽快的?”當時葬儀社的人嚇了一跳呢。


    草壁俊介領到保險金後便把世田穀的家賣了,搬到品川,與情婦雙宿雙棲。他萬萬沒有想到警方會找上門來。


    這件案子經報紙刊出以後,青沙來到麥人家中,問道:“醫生是怎麽發現不對勁的?”


    “一開始懷疑,是因為你說親戚三天後才趕來。不過,我覺得最可疑的還是幸子去世那晚,有車子數度來回的聲音。”


    麥人邊說邊打開之前抄的筆記,上麵“來”和“去”各記了兩次。


    青沙也湊近說:“可是,這個還不夠完整吧?哎呀,那個醫生不是說過,十一點半左右曾開車到他家開死亡證明嗎?可上麵並沒有記錄他來回的汽車聲啊?”


    麥人看著青沙,淺淺地笑了。


    “那幢房子位於住宅區深處,路很窄,我實地勘察過了。而那位醫生的車子是輛大車,沒辦法開進他家門口,必須停在大馬路上。草壁借來的車子是雷諾小型車。哎,你不是說鄰居以前曾見過他把車子開到自家門口嗎?”


    麥人講完後又補了一句:“編輯後記裏悼念幸子的文章就由我來寫吧!”


    首次刊載於《小說新潮》·昭和三十三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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