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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再怎麽冷清的街道,好像總會有那麽一家和服店——這是川上克次的經驗之談。他目前在s區分行負責外務,從大馬路到南邊一帶都是他負責的區域。這一帶商店不多,住宅區又深又廣,戰前就是住宅區域,新舊社區連成一片。川上的客戶以有錢人為主,開店做生意的倒是其次。這裏的豪宅住的都是大企業的老板或高級幹部,對銀行而言,是不可多得的財神爺。跟這些人混熟後,說不定還能成為他們的家庭理財顧問。比方說,太太們的私房錢有可能交給你管理。


    川上開著銀行配的小車在街上轉悠,每次隻要經過m街,都會注意一下那家和服店。和服店的店麵隻有兩三個房間大,其中一半規劃為展示櫥窗。櫥窗內貧乏地擺著幾件和服、布匹、腰帶等物件,貨色都不是很高級,和鄉下的和服店沒什麽兩樣。入口的大門一向敞開著,但從來沒見有客人上門光顧。


    這條m街其實是條小岔路,直到現在也還沒拓寬,未經重整規劃的道路彎彎曲曲的,很容易塞車。不過,奇妙的是,川上的車總被堵在和服店門前。對了,那家店名叫“勝村”,他們家的招牌有別於一般商店立在屋頂上的看板,而是以行書把店名寫在檜木板上,擺在展示櫥窗裏。


    門後的土間1空蕩蕩的,隻擱了三四把椅子。看得到長條型櫃台後麵有棚架,上麵擺放著布匹等花色繁複的商品。年近六十、白發蒼蒼的老板背對棚架呆坐著,偶爾還能看到他那年過五十、身材纖細、氣質高雅的太太在櫃台內翻閱雜誌。


    1土間指位於日式住宅玄關處,供穿脫鞋子的泥地或水泥地。


    川上每次看到這家店,心裏都會想:在這種地方開和服店,生意會好嗎?如果是開在靠近車站的熱鬧商店街裏,就一點兒也不奇怪了。在這裏,它的鄰居不是賣菜、賣水果的,就是賣糕餅、熟食的,在這種像是菜市場的地方開店,經營得下去嗎?


    追求時尚的客人若想逛和服店,肯定會到車站附近的商店街或新宿一帶。而像這樣的店,賣的絕對隻有便宜貨。


    不過,地點隻是一方麵,有的店家會把主力放在交際手腕上。和有錢人攀關係,親自登門推銷和服。可偏偏這家“勝村和服店”看起來不像是那樣做生意的。不管什麽時候往店裏看去,總是隻有那位六十出頭的老板和蒼白瘦削的老板娘,好像連店員都沒有。


    川上會如此注意這家和服店,一方麵是因為它的生意實在冷淡,另一方麵是被擺在展示櫥窗裏的木牌和紙帖吸引。剛才也說過,“勝村”的店名是用毛筆寫在檜木板上的,而放在陳列品邊的簡介也算招牌的一種,在比門牌大一點的木牌上寫著黑色毛筆字。比方說,外出服旁邊擺著“曉雲”、“海潮”、“春草”等名牌;以質料區分的則有“一越縐綢”、“鹽澤撚線綢”或“純羊毛”;至於和服腰帶,則有“博多帶”、“名古屋帶”、“西陣”等;長襯衣也取了各種雅致的名號。紙帖上寫著“春季和服上市”、“新貨到”和“歡迎入內”等語句。讓川上心儀的是,那些文字不像是專門畫招牌的工匠寫的,那字體韻味十足,讓人越看越入迷。門外漢肯定寫不出這種字,說不定是哪位與店主熟識的書法家寫的。


    事實上,川上在學生時代曾經研習過書法,雖然現在很少碰了,不過老師曾誇他很有天分。時至今日,那一手好字仍讓他不時受到器重。銀行的告示總是由他來寫,分行經理準備送人的賀匾挽聯也請他代筆。


    碰到塞車的時候,川上十次有八次會停在這家“勝村”門口,因此他可以透過展示櫥窗盡情地欣賞廣告文宣。這是條狹窄的馬路,雙向分別隻能通一輛車,車子一寸寸朝店門口挪近,一旦停下來,就是他欣賞櫥窗書法的大好時機了。陳列牌上的文字會隨季節更換,但不管哪種字都很漂亮。有時候,他甚至會看到忘情,渾然不覺前麵的車子已經開動了,直到聽到後麵卡車瘋狂的喇叭聲才回過神來。


    川上也不是沒想過去這家和服店招存款,並且曾經有兩三次真的打算這麽做。隻是勝村怎麽看都不像會賺錢的店,讓他連上門拜訪的興致都提不起來。他也想跟老板夫婦認識一下,順便問問那招牌上的字是誰寫的,可是搞不好會因此招來一個信用不良的客戶。這顧慮令他躊躇再三。還是欣賞櫥窗就好了,這樣比較保險。


    川上已經在這家分行工作兩年半了,算一算,調往其他分行的日子應該不遠了。如果能調回市區,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他住在目黑區,房子是他在前一家分行工作時租下的,自從調來荻窪,距離變得有點遠了,不過通勤時間還在一個小時之內,所以他也不想搬家。比較傷腦筋的是被調到鄉下的分行,這是他最不願見到的結果。三十二歲的他正值幹勁十足、經驗豐富的巔峰期,他想出人頭地,為此一直很努力。他妻子小他七歲,兩人有一個三歲大的女兒,妻子保子是某私立大學經營者的小女兒。


    妻子曾說不想搬離東京,她有五個姐姐,婚後與娘家那邊還有往來,姐妹感情融洽。由於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難免嬌生慣養,多少有點任性,不懂得人情世故。保子身材嬌小瘦弱,人人稱讚可愛。然而川上個人偏好豐滿健美的女人。他長得不高,和保子是相親結婚的。


    春天即將結束時,川上一如往常駕著小車在m街上奔馳,前麵又開始堵車了。不過,這次他停在文具店前,而不是勝村和服店門口。文具店的櫥窗怎麽看都沒什麽樂趣。五六天沒走這條街了,他有點期待看到那家和服店。展示櫥窗裏的商品應該換季了,又可以看到新的毛筆字了。


    但車子遲遲無法前進,這條路很堵,但像今天這樣的情形實屬罕見。他心想,會不會前麵發生車禍了?車子走不到一米就又停下來,對向的車陣也很混亂。


    怎麽了?怎麽了?甚至有司機下車跑到前麵查看路況。好像還有警察,聽得到指揮交通的哨音。


    “有人在辦喪事。”到前麵探路的司機苦笑著回來了。


    前麵有人在辦喪事,在這麽窄的馬路上辦喪事,難怪會塞車!大家一臉無奈,可碰到這種事也不好說什麽,辦喪事的人家好像就住在這條街上。


    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川上終於把車子開到那戶辦喪事的人家前,頓時嚇了一大跳。被一整排白色花圈和黑白相間的布幕圍著的,正是勝村和服店。當然,櫥窗裏的窗簾是放下的,黑白幕布垂掛而下。不管門口還是店內,都擠滿了前來吊唁的賓客和幫忙招呼的鄰居。這是川上第一次看到有人進出這家和服店,照情況來看,這時候正趕上送靈車出去。


    是誰死了?川上心想。平日隻看到老板夫妻在店裏。就年齡來講,白發蒼蒼的老板應該會先走,但也有可能是氣質高雅的妻子。或許是他們的兒子?或許兒子一直臥病在床,所以川上不知道。


    趁車陣往前推進的空當,川上衝站在屋簷下的鄰居太太問道:“請問是和服店的哪位去世了?”


    “是老板。”


    聽說是腦溢血,夫妻倆並沒有子嗣。


    哎呀呀,那位白發蒼蒼的老板竟然死了……


    川上一邊開車去客戶家,一邊覺得心口悶悶的。老板去世以後,那家店會變成什麽樣?他們既然沒有子嗣,就隻剩下老板娘獨自經營了。還是她打算把店鋪讓出去呢?店裏的生意不好,她應該會讓出去吧?要不一個女人勉強撐著?一個人應該不愁溫飽吧?這就是做生意的好處,不同於領死薪水的上班族。


    川上回家後,把這件事告訴了妻子。


    “孩子他爸也要多保重身體呀。”


    保子嘴上這麽說,心裏倒沒有那麽擔心。她對丈夫的健康有絕對的自信,也不認為自己的家庭會遭遇這樣的橫禍——不,應該說,她堅信自己天生好命,所以厄運自然不會降臨在自己丈夫身上。這都要歸因於她從小的生長環境,讓她凡事都以自我為本位思考。


    又過了四五天,川上開車再次經過這條路,看到和服店大門緊閉,上麵貼著“忌中”的告示。那字體並非漂亮的毛筆字,而是現成的印刷體。


    之後又過了三天,經過時發現“忌中”的貼紙已被撕下,但大門依舊緊閉。這家店還營業嗎?還是已經讓出去了?不得而知。店門口成了鄰居孩子們的遊戲場。


    又過了一個星期,川上經過時發現和服店外圍架起了木板,裏麵傳出敲打聲。好像在施工裝潢,不知道還是不是和服店。不過,生意這麽冷清的店,就算重新裝潢也不會起死回生吧?估計是改做其他生意了。


    十天後經過這裏時,川上的猜測應驗了。和服店變成了雜貨店,嶄新的店鋪掛出用金漆噴寫的招牌——“山口屋”。勝村和服店消失了,鋪著一層薄席的和風展示櫥窗被拆掉了,換成大扇的玻璃門。店內到處陳列著雜亂的商品,連牆角都堆滿了。門口垂掛而下的布條上以拙劣的字跡龍飛鳳舞地寫著“慶祝開店大減價”、“全麵九折”、“購物滿千圓送高級紀念品”。


    川上一想到再也無緣見到那堪稱書法的美麗字體,不禁有點落寞,往後塞車若停在山口屋門口,就隻有心浮氣躁了。


    他經常想,不知和服店的未亡人怎麽樣了?說不定已經回鄉下老家去了。


    川上這個人並沒有講得出來的嗜好。他不怎麽喜歡喝酒,也不愛打麻將;既不打高爾夫,對棒球、賽馬和賽車也沒興趣。


    回到家吃完晚飯後,為消磨時間,他會上街逛逛。這種時候,他總是會去打小鋼珠或到舊書店尋寶。


    “小鋼珠太低級了吧。”保子不太高興。


    “或許它不高尚,但它最沒有害處。花不了幾個錢,又可以帶禮物回家送給雪子。”


    川上把換來的巧克力贈品塞給孩子,保子見狀隨即皺眉說:“這種東西應該到商店裏買。我最討厭打小鋼珠換來的贈品了。”


    “不管從哪裏買到的還不都一樣?”


    “才不一樣呢!感覺不一樣。小鋼珠店裏的東西不太幹淨。”


    “就因為小鋼珠很低級嗎?”


    “對,沒錯。”


    “我又不像姐夫們那樣去打高爾夫球,不可能帶高級獎品回家。不過,打小鋼珠花的錢和打高爾夫球相比可差遠了。如果我也學人家去打高爾夫球,這點薪水根本不夠花。”


    “聽說費用並沒有那麽高。”


    “費用是不高。不過打高爾夫球的家夥都會賭錢。是啊,贏了固然很好,可輸了就糟糕了。你一定會哀號的。”


    “你不賭不就好了?”


    “問題是大家都賭啊。你不賭就沒人願意和你打。更何況打球不賭也沒意思,這跟麻將是同樣的道理。”


    “不是麻將就是小鋼珠,你的嗜好怎麽都跟賭博有關?”


    “沒辦法,天性使然。我這叫庶民娛樂,沒辦法跟你娘家,還有你那些姐姐的家庭相比。別的不說,我賺的就比人家少。”


    “哎喲,我娘家和姐姐她們家也並沒有那麽奢侈,你別淨說些奇怪的話。我啊,隻是希望你能培養一個正當的嗜好,人家愛麵子嘛。”


    “我考慮看看。”


    “請你務必好好考慮……比方說,你不是常去舊書店買書嗎?這個嗜好就不錯,我爸也喜歡逛舊書店,還經常叫掌櫃的把書送來家裏。”


    川上在心裏苦笑。


    他去的那家舊書店與小鋼珠店隻隔了五六家店鋪。而保子父親買書的地方是神田的大書店,每個月花五萬到七萬買書,有時甚至一出手就是二十幾萬。他順便逛的舊書店才三間1大,雖然內堂很深,畢竟隻是郊區小店,擺出來的書也貴不到哪裏去。市中心的一流書店和地處偏僻的四五流小書店簡直天差地別,哪能相提並論。但在保子的認知裏,總覺得它們是一樣的。再者,川上買的通常都是一本兩三百圓的舊小說或雜誌,嶽父購入的可是絕版珍藏本或大部頭套書。沒辦法,誰讓嶽父是私立大學老板,潛意識裏教育家兼學者的虛榮心本來就很強烈。


    1間(けん)為日本度量單位,做長度單位時約為一點八一八二米,做麵積單位時為兩個榻榻米疊放的大小,約為三點三平方米。京間和江戶間大小又有不同。


    不過,川上倒是很樂意光顧那家小小的舊書店,那家店名叫穀口,老板是一位五十二三歲的中年人。前額都禿了,額頭寬廣,眉心狹窄,眼窩陷得厲害,一雙金魚眼又圓又凸;顴骨高聳,兩頰則像山穀般瘦削;鼻子高挺,鼻尖上翹,一張薄嘴咧得很開。這位大叔總是坐在書店櫃台後麵,眉頭緊鎖,一雙金魚眼目光炯炯地盯著客人,以防順手牽羊。渾身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陰沉感。當你從書架上抽出書,拿到櫃台結賬時,他會翻開書,瞄一下裏麵用鉛筆寫的數字,然後發出粗啞的聲音告訴你多少錢。他很少開口道謝,通常都是麵無表情的。最終他把書交給你時,還會擺出一副施舍的表情,好像在說這個價錢賣給你實在太便宜了。


    至於他的妻子,就與他完全不同了。會讓你不得不驚歎,這世上怎會有反差如此之大的夫妻。首先年齡的差距很大。妻子三十二三歲,與丈夫差了二十歲有餘吧。聽說好像是二婚的。那個女人長得人高馬大、豐滿結實、膚色白皙;上眼瞼厚厚的,一雙黑色的眼睛總是水汪汪的。鼻頭有點大,卻有個可愛的雙下巴。特別是她那微翹的下唇,顯得無比誘人。


    陰沉老板不在的時候,就會換這位妖媚的老板娘坐鎮店內。川上每次去都會先從店外窺探裏麵的情況,隻有老板娘在時他才會走進店裏;也隻有她在的時候,他才會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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