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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川上克次對那家舊書店的老板娘懷有好感,卻從未試過從那個陰沉的老板手中把她搶過來,也不怎麽期盼與她有進一步發展。他隻是趁老板不在、隻有她看店時,信步走進店裏,站在書架前假裝翻找書籍,實際上隔著縫隙偷偷瞧坐在最裏麵的她,光是看到她那千嬌百媚的模樣,就夠他樂不可支了。


    那家書店叫“穀口舊書店”,店門口懸著寫有“舊貨商·穀口舊書店”的招牌。招牌上的字體和勝村和服店的不一樣,一看就是畫看板的工匠寫的,既無深度又缺乏品味。川上無心鑒賞這種招牌字體,他鑒賞的是那位高大、白皙、豐腴、肉感的熟女老板娘。


    店裏客人少的時候,老板娘會獨自閱讀雜誌或書籍。她通常穿著和服,在光線昏暗、總是彌漫著一股黴味的舊書店中,她的美麗更顯得光彩奪目。有著厚厚眼皮的雙眼專注地追逐著書本上的鉛字,星眸半掩,展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風韻。當店內沒有其他客人時,川上不禁會產生親密的錯覺,心也跟著撲通撲通直跳。


    川上隻有在老板娘看店時才會買書。首先,老板娘會朝他輕輕點個頭,用那雙玉手把書接過去,細細審視書本背後用鉛筆標示的價格,然後會看著他對他說多少錢。被那雙水汪汪的眼睛這麽一勾一望,川上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快沸騰了。


    老板娘很少主動說話,頂多告訴他價錢。她的聲音略有些沙啞,又好像摻著蜜似的,逗得川上心癢難耐。偶爾他會想跟她閑話家常,當然對方認得出他是常客。閑話家常、開個小玩笑什麽的,應該無傷大雅吧?可他就是說不出口。


    不過這樣也好,川上覺得隻要能看到她就心滿意足了。所以,當運氣不好,一連三四天都隻有老板看店時,他就會心煩意亂,做什麽都不對勁兒。


    那個前額全禿、眉心打結、一臉陰沉的男人,是怎麽娶到這樣的女人的?他們倆的年齡還相差了二十歲以上,難不成是女人基於道義,不得已才跟他在一起的?說不定,她到現在還很討厭丈夫。夫妻倆從未同時出現在店裏,也沒見他們聊天什麽的,由此可以證明他們感情不好。話說回來,這麽個舊書店,本來一個人看店就夠了,所以這種情況也很正常。隻是不知怎的,川上就是認為妻子嫌棄丈夫。


    有時他走進店裏,在書架前打轉時,會看到其他客人找老板娘結賬,並借機說上幾句話。每到這時他都會偷偷觀察老板娘的反應。那豐腴多肉的軀體是如此的婀娜多姿,雖然稱不上輕浮,卻自然流露出一股風韻。


    有時候,會有看上去像是熟客的男人站在櫃台前跟老板娘說話。男人死皮賴臉地找話講,老板娘卻隻是問一句答一句,不怎麽熱衷。隔著一段距離看過去,甚至會覺得被男人搭訕的她似乎很困擾,這讓川上更傾心於老板娘的魅力。川上也想跟老板娘聊聊天,想在她麵前展現自己的幽默風趣,卻害怕被對方討厭而不敢采取行動。


    如果那樣的女人做了我的妻子……川上浮想聯翩。他偏好胖女人甚於瘦女人。因此,每次從書店回到家裏,看到妻子又瘦又小、五官平板,失望之情就更甚了。為什麽他挑了又挑、選了又選,還是選上了這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呢?真是悔不當初啊。


    然而,身為丈夫,會有類似這種不滿其實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男人嘛,出門在外,哪個不會發現一兩個看上眼的女人?在馬路上、電車裏,隻要不建立什麽關係,就不會有實質性害處。硬要說有什麽影響,頂多就是在麵對妻子時心情不會很好。


    不過,某一天,對川上有害的那種關係真的發生了。


    不管保子如何反對,川上還是經常往小鋼珠店跑。就在這家小鋼珠店裏,他遇到了膚色白皙、有著豐腴肉體的女人,並且兩人成了好友。妻子反對他去小鋼珠店,此時也隻能說妻子的顧慮真的應驗了。每當川上占著自己喜歡的機台努力敲打珠子時,那個女人就坐在他隔壁,好像也對他占的機器情有獨鍾。


    那女人二十七八歲,感覺上和穀口書店的老板娘很像,隻不過書店老板娘總是一身和服打扮,但這個女人穿的是洋裝。身材豐滿、皮膚白皙,一雙大眼睛好像要滲出墨似的,烏黑晶亮。依她的年紀來看,很有可能已經結婚了,可她總是一個人。若按一般人的標準,她可絕對不算美女,對川上卻有著致命的吸引力。這全都因為她身上有著穀口書店老板娘的影子。迷上穀口書店的老板娘是川上的不幸。


    不同於書店裏的情況,川上馬上和這名女子搭訕。兩人打完小鋼珠之後,也不知是誰先提議的,總之就雙雙去往附近的咖啡店。


    接下來長達一年的時間裏,川上克次的身體發生了某種變化。


    隻是不管私生活再怎麽糜爛,川上還是照常去銀行上班,堅守自己的工作崗位,照常駕著銀行配車四處拜訪客戶。這一帶以前屬舊住宅區,但如今放眼望去淨是新蓋的房子,不過氣氛倒寧靜得一如往昔。家家戶戶依舊圍著杉木圍籬,雜木林零星散布,馬路依舊彎彎曲曲的,岔路多而複雜,走進去很容易迷路。


    川上很勤勞地拜訪客戶。每當有新客戶加入,他的活動範圍就會隨之擴大。在遠離都市塵囂的社區裏,不管走到哪裏,都有一種踏入世外桃源的感覺,一路上幾乎看不到幾個行人。


    某日,川上走進某條小巷,看到某戶人家門口掛著“勝村”的門牌,不由地停下了腳步。


    這是幢有杉樹圍籬的雙層大別墅,外觀老舊。房子後麵有一小片雜木林,四周則是新蓋的房子,位置極為隱蔽。


    川上立刻意識到這是新的勝村和服店。“勝村”這個姓氏本就不多見,門牌上的字體更是最好的證明——是他曾在和服店門口見過的優雅毛筆字。門牌旁邊掛著一塊檜木板,上麵用可媲美名家書法作品的漂亮字體寫著“書法教學”四個字,這讓他更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會錯的。原來,從那條交通混亂的狹窄馬路上消失的“勝村和服店”搬到這裏來了。這裏離那裏並不遠,想必從和服店改成雜貨店的那一天起,他們就搬過來了吧?


    川上不禁想起從前經常在和服店門口瞄到的那個五十出頭、瘦瘦高高的老板娘。丈夫死了,她為了謀生,便開始利用一技之長教書法謀生了嗎?聽說他們沒有子嗣,對一個獨居老婦人(現在就稱她為老婦人未免太早了)而言,這裏還真是不錯的隱居之所。


    之後川上每次經過附近都會特別留意“勝村”家門口。但不管何時經過,他們家玄關的格子門總是緊閉著,二樓的木板套窗也幾乎沒開過。看來她因為獨居而非常小心門戶哪。話說回來,如果她選的房子小一點,就不需要這麽費心了。不過身為書法老師,學生應該不少吧?這般大小的房子還是必要的。


    川上不是每天都來,卻也算經常到這附近,因此他有很多機會觀察這幢房子。甚至不惜繞一點路,隻為從她家門口經過。然而,不管他什麽時候經過,都始終看不到有人進出。


    既然是書法老師,應該中學和小學的孩子也教吧?孩子們大多會放學後或傍晚時分過來上課,成人則是下午三點或晚上。依照每名學生的情況,授課時間不同是很正常的,可他從沒見過有學校裏的學生出入她家。不過跑外務的川上每次路過的時間都不固定,所以才碰不到她的學生吧。


    不管怎麽說,這都是一間安靜的書法教室,川上突然興起,想跟那位高貴的太太學寫字。從學生時代起,他就一直想把書法練好,可以說如今又重拾初衷了。


    都這把年紀了才想學書法,這是出於怎樣的心態?


    動機來自於神穀文子。神穀文子就是他在小鋼珠店認識的女人。


    文子在銀座的酒吧工作。川上一開始約她在咖啡店聊天,後來逐漸發展成不正常的男女關係。雖然他們走的是最通俗的不倫之路,可再怎麽老套,對置身其中的當事人而言,都有各種不尋常的煩惱。


    對川上而言,這可是前所未有的經驗。他被神穀文子折磨到了什麽程度,我們不得而知,不過這痛苦確實持續了將近一年之久。


    找文子作為外遇對象,對川上而言是吃力了點。他希求的類型其實是像穀口舊書店老板娘那樣悶騷型的順從女人。隻有兩人獨處時,對方才會拋開矜持,嚶嚶啜泣地投入他的懷抱,這種欲拒還迎的浪勁是他最喜歡的。剛開始的時候,文子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他這樣的期待。


    但神穀文子壓根兒就不是順從的女人。不過這對男人來說反倒有另一種新鮮感,因為這種感覺在妻子身上找不到。雖然川上的妻子對他也絕對稱不上順從,但她的霸氣是身為富貴人家的小女兒自小嬌生慣養出來的。換句話說,在她身上是天真和不懂事的成分居多。


    而神穀文子的不馴不一樣。川上迷上她之後才發現,文子的戀愛對象不止他一個。於是,他開始陷入無止境的煩惱。


    如果在這裏學書法,說不定能稍微緩解目前的不安,川上心想。書法一向能帶給他平靜,就算寫書法不能完全消除他的苦惱,但至少能在運筆的當下,暫時忘卻吧?


    他又想起在勝村和服店門口看到的那位太太,如果向那樣的人學習書法,應該會進步得很快吧?在川上眼裏,和服店老板娘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他也很喜歡她家現在的環境。


    某天,他終於鼓起勇氣,按下掛有“勝村”門牌的這戶人家的門鈴。


    周圍十分幽靜,路上幾乎不見人影,正值初春,來時的路兩旁開滿了白梅。從她家後麵的雜木林裏傳出珍稀鳥類的鳴叫聲。


    過了一會兒,玄關的格子門拉開了一條縫隙。


    “請問是哪位?”女子探出半張臉問道。


    這附近常有推銷員上門推銷,所以太太們會特別謹慎也很正常。從狹窄格子門縫隙裏露出的臉孔和勝村和服店裏的那張臉一樣,絕對沒錯。


    “不好意思。”川上趕緊脫下大衣,周到地鞠躬,“我是看到這塊招牌,想來學習書法的。請問您可以教我嗎?”


    女子看清楚川上的長相之後,又將格子門稍微拉開了一點。


    女子臉上已有皺紋,眼神卻是柔和的。川上之前經過勝村和服店時距離都比較遠,看不真切,如今本尊就在麵前。


    “哎呀,您還特地跑來……”她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真是不好意思,我們這邊已經滿了。”


    聽到第二句話以前,川上還以為她答應了,沒想到竟然被拒絕了。


    “呃,滿了?”


    可就他的觀察,這間教室的學生應該沒那麽多吧?到目前為止,他已經經過她家無數次了。


    “是的,真的很抱歉。”她再度鞠躬。


    “可是我很想學。”


    一旦被拒絕,想學的欲望反而更強烈了。他臉上肯定出現了極為失望的表情,致使她深表同情地說道:“自從我在門口掛出這樣的招牌,就經常有人上門找我學書法。可是,我年紀大了,沒辦法一下子教那麽多人。請見諒,我不是故意要拒絕您的。”


    言下之意好像是她的學生已經很多了,可真的看不出來。


    近距離看,川上發現她確實有五十二三歲了。她說年紀大了,無力招收新學生,這理由倒還蠻合理的。


    然而,她越是拒絕,他就越不死心。


    “可不可以請您再考慮一下?我很想重拾寫書法的樂趣。”


    “這位先生,您以前學過書法嗎?”婦人露出略顯詫異的眼神。


    “嗯……說學過有點太誇張了,其實我隻懂得一點皮毛。學生時代接觸過。”


    “最近的年輕人對書法什麽的根本就不屑一顧,您還真是難得。”


    看來她對他似乎有點感興趣了。


    “我的工作環境很嘈雜,想說練練書法說不定能讓心情平靜。”


    “那個……請問您在哪裏高就?”她客氣地問道。


    “我在……”川上本想實話實說的,卻突然改變主意。他其實在一家一流銀行上班,可不知為什麽,他就是不想把那家銀行的名字說出來。同樣的,他也不想把真實姓名告訴她。沒什麽特殊理由,其心理和不想對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說出自己的姓名一樣。


    於是,他說自己在保險公司上班。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必須接觸很多人,偶爾也會碰到不愉快的事情。我也知道,為了工作凡事都要忍耐,可畢竟修養不夠,有時一口氣就是吞不下去。這樣的情緒要是在客戶麵前發泄出來就不好了,所以我才想學習書法,看能不能借此讓心情平靜一點。這才來拜托您的。”


    “這我理解。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一個人實在沒辦法教那麽多學生——”


    “來您這邊學書法的大多是中小學生吧?”


    “不,那樣的孩子我都推掉了,我的學生大部分是住在附近、熱心求學的大人。”


    難怪從沒在她家門口見到過小孩子。


    “真的沒辦法再多收我一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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