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接待的順序是先煮上藥,貴人到訪,貨物送達,藥煮得差不多,加工藥引,引子入藥,再次煮到時辰,貴人服藥,休息觀察,送走貴人。


    杏子聽到胭脂呼喚,激動地應了一聲,和鄭屠夫道,“一會兒我來陪老哥你。”


    她腳下虛浮,跌跌撞撞跑到東廂房熟練地洗藥、放水、煮藥。


    貴人進了房間,卻是個戴著厚厚麵紗的女子。


    她低著頭轉入碧紗櫥後,貴妃榻上鋪著簇新的褥子,並一床小錦被,房中掛著洛神圖,布置得甚雅,熏的香料一聞就是上好貨色,很清淡。


    “那十八回春湯若真管用,便重賞你們。”女子開口,聲音很是悅耳。


    “若是想穩固地位,與其留住美貌,不如多生幾個兒子。”杏子低頭一邊煮藥一邊與碧紗櫥後的女子搭話。


    “我隻是妾,生了兒子也是交由主母撫養,我在乎夫君恩寵,實在需要美貌。”


    “聽說黃記藥鋪的玉容粉十分有用且可以常敷,連貴妃娘娘都使過她的方子呢。”


    “內外兼調才更有效果,她的藥我使著呢,你這小廝真有意思,不賣自家貨物,卻為別家說好話,不怕東家打你板子?”


    女子嬌笑起來,格外動聽。


    “這劑回春湯是有口碑的,還有你家的起死複生湯聽說救了某個高官家垂死的嫡長子,當真令人稱奇。”


    杏子一邊看著火,以防藥煎幹了,一邊陪女子說話,她覺得女人聲音有點熟悉,可惜看不到麵容,不識其真麵目。


    兩人正聊著,這裏守衛的梁隊長過來報告胭脂,“夫人,貨到了。”


    ……


    杏子連呼吸都急促起來,感覺心跳加速,臉也滾燙。


    她很想拿出那本古書查一下十八回春湯的方子,看看有什麽奇特的地方,也很想知道,那藥引子是如何入藥的。


    甚至,她自己想要親自嚐一口湯的味道,再連續記錄一下這名女子持續用藥的效果。


    奇書難得,能看到用藥後病人的效果更加難得。


    她不由站起來,跟著胭脂移步到室外。


    一個中年女子抱著個小被子,走至院中,對著胭脂行了個禮。


    杏子走上前,從那女子手中接過“貨”。


    她低頭隻看了一眼,頭一次有種心驚肉跳之感。


    從前她覺得自己隻在意夫君與姑姑的性命與煩惱,任他其他什麽人,也休想叫她生出別樣情緒。


    可看到自己手中的“貨”,她心頭起了以前沒體會過的情緒。


    震驚、愧疚、憤怒、心酸……還有點想哭。


    怎麽會這樣?她茫然地抬起頭。


    眼中看到那名中年女子在和胭脂說著什麽,卻全然沒聽到一個字。


    不知為何想起小前,那孩子見人說話都不敢抬頭。


    都怪她開的藥,小前被人發覺是奸細。


    是她,間接害死了小前。


    她知道這件事時,心中隻是小小起了個漣漪,很快就忘了。


    一個人死去,在她理解中隻是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可此時,死亡在她腦海中具體了起來。


    一個活生生的、粉嫩的、散發著奶香的嬰兒,這就是命啊。


    抱在手裏暖洋洋的,沉甸甸的。


    她覺得有什麽東西衝開自己冰封多年的胸懷,噴薄而出。


    不由把那孩子緊緊抱在胸前。


    眼眶酸澀不已,對小前她第一次生出深深的歉意。


    她將目光從嬰兒身上轉向胭脂,“要、要送過去?”


    杏子結結巴巴問,身上的冷靜從容消失殆盡,眼裏有驚懼之意。


    胭脂也覺稀罕,明明三催四求地跟了來,怎麽這會兒慫起來了?


    何況認得杏子這麽多年,她不懼分離,不懼生人,不懼刁難。


    整個的“渾不吝”。


    要不是鳳藥收留她,教養她,不定成了什麽壞種呢。


    胭脂一直不大喜歡杏子,總覺得她“邪氣”。


    這卻是她頭一次感覺杏子像個正常人。


    她衝杏子使個眼色,“送進去吧。”


    這短短數十米的距離對杏子來說,走得艱難。


    每一步,她故意慢悠悠,磨蹭著隻求自己能想出個主意,救出這一條奶香的小命。


    眼淚在她背過身去時,控製不住流出來,幸而有黑夜的掩飾,沒人看見。


    一步、一步,天哪,誰來救救這個孩子。她心中狂呼著。


    沉重的內疚壓著她,熱淚無聲傾瀉,她一生加起來也沒流過這麽多眼淚。


    小前是不是也這麽被他們害死的?


    那個長相普通的半大孩子,她甚至想不起那孩子的模樣。


    已經走到門口,鄭屠夫開了門,卻驚見抱孩子的小廝哭得像條傻狗。


    他伸過手,去接孩子,順便說,“兄弟你克製一下吧。習慣就好了。”


    杏子死死抱住孩子不給他。


    “快鬆手,你想死啊。”鄭屠壓低聲音罵。


    杏子無助地看向四周,胭脂正凝視著她。


    那中年女人在向胭脂說著什麽。


    一陣風吹來,她感覺外麵好像閃了下火光,遂呆了一呆,火光滅了。


    鄭屠夫已等得不耐煩,“要是東家在,你這會兒已經死了,知道不?”


    守衛隊的人聽到鄭屠的罵聲向這邊走,一邊揚聲問,“有事嗎鄭大哥。”


    “王八蛋!”杏子終於爆發了,“你們這幫死人鬼,王八蛋,全家下地獄的不得超生的鬼。”


    她不再掩飾自己的聲音,和瘋了似的,抱著孩子退到胭脂身邊。


    “要麽把我和這孩子一起殺了。”


    “你以為我不敢?”鄭屠夫提著刀從房中出來,向杏子走去,一邊高高舉起了刀。


    “嗖——鐺!”


    鄭屠一聲痛呼,手腕被一支箭穿透,巨大的衝勁將刀打落。


    數道火光亮起,一個個黑影從門外進入,弓箭手,操刀手站成兩排。


    一個高大健壯,全身著黑衣的男人立於當前,渾厚的斷喝,像一道霹靂劃開院中被亡靈纏繞的黑暗。


    “都別動!”


    所有人驚呆了,對方所有人都穿著夜行衣,有序安靜將整個院子包圍起來。


    “放下刀!”隊前的黑衣男子,亮了下腰牌,“禦前侍衛在此,誰動殺無赦。”


    孫二娘一下跪倒在地,院裏的守衛們其中一人手按向腰刀,剛動一下,三名弓箭手齊放箭,一個射手,一個射胸,一個射腿……


    箭無虛發,這人當場就倒地身亡了。


    “不愧是禦前的人。”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黑衣人後麵傳過來。


    身著錦袍的翩翩公子,緩步穿過侍衛,站在領頭侍衛之前。


    他指指癱在地上的二娘,“拿下!”


    二娘麵如死灰,抬眼看了一下,張大嘴巴,“你你你……”


    “認得你三爺了?你也配喊我?”


    “原來是你個吃裏扒外的奸細、孽障!我怎麽看走眼了我?”


    二娘哭叫起來,突然意識到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跪著向前爬,哀求道,“三爺,看在我一向待你不錯的份上,你饒了姨。”


    “作惡多端王法不容!”


    兩名侍衛上前將二娘按住,三下五除二捆了起來。


    “全部拿下!”


    侍衛們秋風掃落葉一般將所有人都拿住,捆起來,除了胭脂。


    二娘怪叫著,“是她,她叫我們做的,你們如何放走重犯?”


    她一雙眼睛惡狠狠盯著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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