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繞著明黃色的火堆,許多人坐成一團,酒意有些上湧,紛紛開始海天闊地的聊天。


    有人說,自然就有人安靜的聽。


    有老兵說,他已經許久沒有回過家,上一次回家的時候,家裏的孩子已經長到他腰際處,竟然還問他是誰。


    有年輕的士兵說,他還未娶妻,每次回家,家中父母都在四處找媒人,幫他說親。


    也有人說,他離家時,父母雙親都還在,但待回去時,家中兩老不知何時已經去世,後事都是街坊鄰居幫忙處理的。


    還有人說,他上次回家的時候,家中妻子已經懷了孕,算算時間,孩子現在已經出生了。


    一個接一個安靜的說著,像轉圈似的,一個接一個,似乎每一個人,心中都有難言的遺憾和不得已。


    說著說著,到了赫連鉞。


    許多人將目光都放在他身上,在酒水的作用下,沒有什麽殿下與士兵之分,大家都像是閑坐在一起聊天的朋友。


    赫連鉞端著碗,雙腿微曲,身上凶悍的氣息收斂了不少。


    大家都在看他,臉上透著股薄紅的魏枝也仰頭看著他。


    赫連鉞仰頭一口喝盡酒水,就在大家都以為他不會說的時候,他忽然道:


    “我曾經養過一隻貓,死了。”


    短短一句話,沒了。


    輪到魏枝時,魏枝撐著下頜,目光看著遠方,沒有著落點。


    他聲音很輕,因為喝了酒,帶上了絲綿軟。


    “我沒有親人。”


    陸府那一家人在魏枝心中,自然不算是他的親人。


    他如今活在這世上,就像是沒有根的浮萍,要飛向何處,要落向何方,沒有人會關心在意。


    這個話題對魏枝而言,並沒讓他覺得多難過,他遭遇的事情太多,有時候反而不在意了很多東西。


    在場的,大家也隻是借這個機會,抒發一下心中的苦悶而已,也不會朝著別人的傷疤追根究底。


    魏枝不在意別人的事,但卻在意赫連鉞的。


    趁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別處時,魏枝朝赫連鉞靠得更近了些。


    兩人手臂挨著手臂,腿挨著腿,處在一個說悄悄話不會被別人聽到的範圍內。


    他輕輕的靠著赫連鉞,小聲問道:“殿下之前,養過貓嗎?”


    赫連鉞自上而下的輕睨了他一眼,見魏枝模樣有些乖,眼中水光淩淩的,有些許好奇。


    許是酒水的確醉人, 赫連鉞低著聲音,同魏枝說了這件事的原委。


    “知道冷宮是什麽樣的嗎?”赫連鉞問魏枝。


    魏枝搖頭,赫連鉞輕嗤一聲,繼續道:“那裏同別處無什麽兩樣,就是冷,還總讓人餓肚子。”


    “春天還好,一到冬天,冷風從破了洞的窗戶裏刮進來,讓人冷到想直接死去……”


    說實話,兒時的事,赫連鉞有些記不清了,因為他印象中最多的,是他母妃抱著他,一遍一遍對他說,他是天底下最尊貴的龍子。


    她說得多了,赫連鉞便也信了。


    信了他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


    關於那座枯寂的宮殿,赫連鉞記憶最深的,是冷,透骨的冷,還有饑餓。


    冬天的時候,睡覺時,要找根破爛繩子,牢牢的將腰腹處綁住,然後睡覺的時候,蜷縮著身體,這樣才會避免半夜被餓醒和冷醒。


    在那座宮殿中,赫連鉞記憶中唯一的亮色,是院子裏的一株高大的海棠樹。


    那株樹,不知是誰種下的,赫連鉞自從有記憶時,它就已經在那裏了。


    院子中滿是枯敗的雜草,每年春天的時候,那株樹,便成了院子裏唯一的春色。


    赫連鉞有記憶以來,見的第一朵花,便是那株樹開出的花朵。


    那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海棠。


    三四月份的時候,顏色豔麗濃稠的花朵便一簇一簇的開滿,讓整個春天,都引了進來。


    等赫連鉞長大些後,便會在花開的時候,爬上那棵樹,坐在高高的枝頭上,看著那一堵高高的院牆之外的風景。


    可惜,即便坐在樹枝上,看到的,也不過是紅色的磚瓦和高高的樓牆。


    赫連鉞在冷宮裏沒有朋友,除了他母妃後,見得最多的,便是來送飯菜的小太監們。


    有人似乎希望他們餓死在這裏,又似乎害怕他們真的餓死,所以常常是覺得赫連鉞他們要撐不住了,又派人來送東西吃。


    在赫連鉞七歲的時候,有一隻貓鑽進了那個漏著冷風的宮殿中。


    小貓是橘黃色,模樣長得不是很漂亮,腦袋大,身體小,長得不是很討人喜歡。


    毛發都打了結,眼睛也旁邊有一大塊髒兮兮的東西,長得極醜。


    但是當時很少和其他活物打交道的赫連鉞很稀罕它,自己明明都瘦得不成樣子,還是會特意省出許多東西給小貓吃。


    可是冬天一到,那隻貓,還是死了。


    依舊是身體小,腦袋大的模樣,瞪著圓圓的貓眼,身體被白雪覆蓋著,等赫連鉞找到的時候,已經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赫連鉞在雪中,用手指刨了個坑,將它給埋了。


    赫連鉞以為,是因為他沒有給它足夠多的食物,小貓是因為饑餓,才死掉了。


    聽到這,魏枝看著手中比他整個上半身還要大的鹿腿,還有平日打發廚子給他打的那些飯,猛然驚悟。


    他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突然懂了些什麽。


    所以殿下每日讓人給他投喂那麽多的食物,是怕他也死掉嗎?


    年紀小小的赫連鉞心思很簡單,隻以為小貓是被餓死的。


    這種想法深藏在他心底,以至於如今無論是養什麽,總會在吃食上,比常人要多上許多。


    壓根沒有想過,是不是因為食物有問題,才會讓那隻小貓死掉。


    那些奴才送來的食物中,被人下有一些藥物,日積月累的服用下去,能激發人心底的暴虐因子。


    赫連鉞在冷宮的時候,沒吃飽,做什麽事都沒有力氣,那點暴虐的性子,便被壓住。


    待赫連鉞到了北疆之後,常年同蠻人搏鬥廝殺,所有的壞情緒,都有了釋放的地方,整個人便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魏枝無知無覺間,也喝了不少的酒,後麵手臂直接搭在赫連鉞的肩膀上,拍拍他的腦袋,再抱著人的腦袋,嘟嚷道:


    “殿下不哭,不哭。”


    跟哄小孩似的。


    自己都還是個小孩,卻喜歡哄別人。


    最後被赫連鉞一把扛在肩上,帶回了營帳。


    赫連鉞喝的那點酒,在冷風中被吹了一陣後,就醒酒了。


    就是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的,頭痛。


    待到半夜時分,火光才算是徹底熄滅,整個營地又恢複了安靜。


    但赫連鉞的床上,突然爬上來了一個人。


    魏枝喝的那些酒水裏,都摻了大補的鹿血,到了半夜,酒散得差不多了,但那鹿血的功效就開始發揮了。


    他整個人渾身熱得不行,在小榻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手扯了扯衣領,還是一點效果都沒有。


    許是太難受了,魏枝潛意識裏目前最信任的人隻有赫連鉞,他光著腳起身,整個人被熱得迷迷糊糊的。


    邊扯著自己的衣服,邊朝著赫連鉞的床榻走去。


    他趴在赫連鉞床邊,嗓音迷糊中有些啞。


    “殿下,我難受。”


    “枝枝難受。”


    衣物被他自己扯得領口大開,露出脖頸的那一片出來,聲音輕輕的,帶點難過的泣音。


    赫連鉞此刻頭痛得有些厲害,隻聽到耳邊有一隻蚊子在吵。


    吵得他心煩意亂。


    魏枝實在難受得不行,順著本能,光著腳爬上了赫連鉞的床,想上床叫醒赫連鉞,說他現在很難受。


    魏枝一上床,從背後抱住赫連鉞,便無法自拔的,抱緊了些人。


    赫連鉞半夢半醒間,總覺得自己背後似乎貼著個人,腰上也多了一雙爪子。


    存在感強烈得不行。


    腰都快被它燙禿嚕皮了。


    擾得赫連鉞心煩意亂,一側身,直接將那偷偷摸摸的小賊給抓住了 。


    感覺觸感不對後,赫連鉞整個人突然驚醒過來,而後才察覺到自己的床上似乎多了一個人。


    他殺意還未湧起,便聽到了懷中人的聲音,低低的,似乎是舒服的不像樣了,而後發出的聲音。


    是魏枝。


    魏枝天天在赫連鉞耳邊說話,他的呼吸聲,赫連鉞都清楚得一幹二淨。


    知道是魏枝之後,赫連鉞緊繃的心神才舒緩了下來。


    偏偏魏枝此刻欲望上湧,整個人又難受得不行。


    他今晚鹿血喝得太多了,那點酒水已經醒了,現在渾身熱得不行。


    直接雙手抱著赫連鉞的手,喘著聲音哀求,像小狗似的在赫連鉞懷中撒嬌道:


    “殿下,摸摸。”


    “摸摸枝枝。”


    “難受。”


    夜半時分,赫連鉞冷著臉,直想將床上的小崽子一腳踹下床。


    還從來沒有人,敢求他如此伺候。


    這醜東西,真是,膽大包天。


    但當下魏枝有些神誌不清,一個勁的求著赫連鉞摸摸。


    偏偏他音色輕軟,求摸時輕輕哼著,似乎是有些舒服了,那聲音在安靜的夜裏,像根羽毛刷著人的心尖。


    聽著,怪可憐,又有點可愛……


    赫連鉞……側著頭……


    可惡的醜東西……


    最後成功的把自己搞躁得睡不著覺。


    待第二日,魏枝醒來,一睜開眼,麵前就是泛著一層薄汗的精瘦身軀。


    魏枝墨色瞳孔驟縮,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整個人有幾分慌亂,尤其是在察覺到底下褲子不翼而飛之後,整個人無措又慌張。


    誰大晚上的爬了他的床?


    魏枝眸底墨色凝聚,手朝後摸索著,想找他用來防身的匕首。


    但手沒有摸到任何東西,赫連鉞已經被他吵醒。


    昨晚一夜未眠,到天亮時分才好不容易睡著的殿下眉眼中泛著一絲困倦,半闔著眸子,直接伸手捏住魏枝的下頜。


    “別動,你吵到本殿了。”聲音又低又啞,藏著一絲困倦。


    他這一出聲,魏枝慌亂無主的心突然定了下來,魏枝靠在赫連鉞懷中,仰頭看他。


    “殿下?”


    魏枝輕輕出聲喊他。


    但赫連鉞已經又閉上眼,繼續睡著了。


    確認身邊躺的人是赫連鉞之後,魏枝整個人放鬆了心神,看了看四周,這才發現,這裏不是他的床。


    腦海中隨之而來的,是昨晚的記憶。


    魏枝記得,他喝了不少酒,然後半夜的時候,似乎被熱醒了。


    身體裏像是有火在燒,燒得他整個人呼吸都發燙,下意識的,他起身去找赫連鉞求助。


    結果……


    後麵的事,魏枝根本不敢想,但那些回憶,一點一點的,朝著他的腦海中擠來。


    包括他是如何哀求赫連鉞摸摸的事。


    原來,不是別人爬了他的床,是他自己,爬了別人的床。


    這個時代的男子,普遍接觸床事都比較早。


    在魏枝這個年紀,已經有人當了爹。


    但他因為之前營養沒跟上,發育較晚,最近一段時間,吃食都跟上了,且昨晚不知不覺的喝了許多摻了鹿血的酒。


    魏枝當晚便有了感覺。


    第一次逐漸蛻變成男人,在他身邊的,竟然還是赫連鉞。


    褲子昨天晚上被魏枝自己蹬掉了,此刻光溜溜的,什麽都沒有。


    赫連鉞上衣不知何時也被脫掉了,二人身軀相貼,但躺在他的懷中,非但不會讓魏枝害怕,反而有滿滿的安全感。


    赫連鉞看魏枝時,魏枝從未在他眼神中看到那種赤裸的,惡心的欲望。


    紅鳶閣中那些男人看魏枝時,眼中總帶著讓他厭惡至極的欲望,仿佛魏枝不著寸縷似的,是一個可以被他們隨意褻玩的小東西。


    他們從未將魏枝當人看過。


    離開紅鳶閣後,對魏枝好的人有不少,但魏枝隻有在赫連鉞身邊,才敢放心的卸下全部的偽裝。


    因為,隻有殿下待他,是完全純粹的,不帶一絲目的的好。


    待在赫連鉞身邊,魏枝就連吃的糖,都要比別人大顆。


    此刻天色還早,赫連鉞睡得沉了些。


    魏枝仰頭看去,能看見他安靜的麵容,整個人完全的收斂著,不帶一絲攻擊性,像凶獸卸下了自己的防備。


    赫連鉞的骨相十分優越,眉眼深邃,眉毛很有英氣,唇薄且色淡,乍一眼看去,顯得人很是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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