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懷明渾身濕透,身上還在滴水,他站在門口,“趙敘楨和李之凱的勾當,我明明白白上呈,為何陛下一無所知?”


    “你動了我身邊的人?我收集的所有證據都毀於一旦!”


    晏崇甫放下茶碗,“我早就說過,你不要去動趙敘楨,他在朝中根基深穩,門生眾多,我們不能失去他這顆棋子。”


    晏崇甫:“你這些年很不聽話,你以為我到如今才插手你的人?你太天真,若不是我的縱容,你今天怎麽能在這兒自以為是地與我叫囂?”


    晏懷明胸膛起伏,他站在一片潮濕裏,雙目赤紅。


    晏崇甫仍在說:“無論王權怎麽更迭,隻有我們晏家屹立不倒,整個天下都在我們掌中,你何苦去做多餘的事,自討苦吃?”


    晏懷明緊緊握拳,深深地看著晏崇甫,“可趙敘楨勾結的是遼國!他把額爾敦的胃口喂得越來越大,昨日裕山關一戰,守城軍直接開門迎降,遼軍一入城,就開始燒殺搶掠,那群土匪,已經把廉州城變成了煉獄。”


    “那群野蠻人,不足為懼。”晏崇甫緩緩說,“不過是各取所需,他們最多也就在峪瀾河外鬧一鬧,打不了多遠。”


    晏懷明閉了閉眼,“你把誰都當棋子,就連……”


    不,天下都是他的棋盤,隻有少數人夠資格成為棋子,其他人都是螻蟻。


    晏懷明睜開眼,眼中有強烈的恨意。


    “我忘不了,”他看著晏崇甫,“你忘了,我忘不了。”


    他轉身走進雨裏。


    第二天,他就病了。


    雲枝端著藥進屋,見晏懷明病懨懨坐在床上,身上披著一件白色的長袍,發也未束,對窗舉著一封信在看。


    應該是十七從遼國送來的密信,他會製一種特殊的藥水,寫在紙上,要用特定的角度對著陽光才能展現出字跡來。


    雲枝將藥放在他床前,靜靜站到一邊,晏懷明看完信,把紙原原本本塞回信封中,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他把空碗擱在床邊小幾上,手卻沒有放開,他有些出神地望著隻殘留一點點棕色水跡的碗壁,突然說:“有些苦。”


    雲枝忍不住歎息一聲,她不忍看他的病容,收拾了藥碗退了出去。


    十三在院中一棵茂密的樹上躲著,雲枝從樹下走過,他摘下一片葉子,夾在指間,用力一拋,葉子直直朝她飛去。


    葉子觸及雲枝的臉頰還有微末,便輕飄飄落在地上。


    她停在樹下,“別惹我,很煩。”


    十三的聲音從繁茂的枝葉中傳出來:“煩什麽?說出來我高興高興。”


    “你也不會高興的,”她胸中鬱氣更盛,望著遠處刺目的太陽,“今天一早傳來消息,額爾敦親自領兵,已經攻破郡安,直指裕瀾河。”


    晏懷明尚在病中,便接到皇帝的傳召入宮。


    他並無官身,晏家的家主從來不在朝廷手下做事,他們隻做執棋人,數百年的根基,晏家這棵大樹,它的根須已經深入這片土地的各個角落,盤根錯節,是遠比不停動蕩的皇權更穩固的存在。


    今朝開國不過十三年,四年前先皇薨逝,十二歲的太子登基,趙敘楨把持朝政,一度可以號令諸侯。


    直到晏懷明闖進這灘渾水裏,他站到小皇帝身邊,局勢逐漸變得平衡。


    晏崇甫一開始對此並不幹涉,趙敘楨與他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但他若越發勢大,恐不好掌控。


    所以他縱容晏懷明,又要保趙敘楨。


    他要維持這種平衡。


    所有人都在他的棋盤中,包括他唯一的兒子。


    晏懷明的車駕被特許直入宮闈,他低低壓抑著咳聲,從車上下來,他黑色的大氅有一圈白色的狐毛,襯得他麵色有些蒼白,好在嘴唇尚有血色,不至於憔悴不堪。


    他一路走進殿中,十六歲的皇帝宗政霖從內室出來迎他。


    他見到晏懷明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孤寂,從前的意氣似乎被斬斷。


    宗政霖心中愧疚,“是孤無能,讓老師心血成空。”


    晏懷明不過長他七歲,卻總是慈愛地對他,他安慰宗政霖:“陛下還小,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以後,會更好。”


    趙敘楨最大的罪是通敵叛國,肆意挑起戰爭牟利,可是他謹慎至極,大家都心知肚明,卻拿不出一點兒有用的證據。


    此次本可借李之凱一事將他好好整治一番,可向來作壁上觀的晏崇甫出了手。


    晏懷明不怪任何人,要怪隻能怪他自己技不如人。


    他和宗政霖談了些政事,不可避免地提到額爾敦。


    算算時間,他的軍隊還有兩天就能到裕瀾河。


    “我的探子來報,遼軍士氣高昂、秣馬厲兵,且軍中糧草充足,不停有物資補給過來。”晏懷明麵色嚴肅,“這一次不同往昔,他們是做了充足的準備的。”


    一旦跨過裕瀾河,這邊就是密集的繁華城鎮,不同於邊塞的蕭瑟苦寒。


    攻下一座城池,遼軍會搜刮到更多的物資,額爾敦的士兵們會穿得更暖、吃的更飽,也會生出更多的貪婪和激情。


    朝廷一半都腐朽在趙敘楨手中,他們很難抵抗這支強壯的軍隊。


    晏懷明對宗政霖說:“我會到裕瀾河去。”


    他垂著眼,盯著麵前的棋盤,“我不會讓戰爭蔓延到更多的地方。”


    馬車從宮門駛出,晏懷明撩開車簾,望著外麵繁華的集市,雲枝把溫著的藥端給他。


    他看著那碗黑黢黢的湯水,沒伸手去拿,他忽然說:“往城東去,施家的糖果鋪子,我要吃杏脯。”


    婉婉買完東西,正扶著侍女的手上車,一輛黑色的馬車從前麵那條路駛過,車壁上繪著玉蘭花,車簷掛著一隻青銅鈴。


    扶著婉婉的侍女驚呼:“是公子的車駕!”


    婉婉在車門前回過頭。


    她看見那輛馬車停在路邊,一個侍女下車來,正是雲枝。


    緊跟著,一個穿著黑色大氅的身影也走下來,他隻用簪子束了一半的發,臉色有些不好,像是在病中,垂著眼看著小攤點上的糖果子。


    婉婉問:“我要過去嗎?”


    站在車旁的李嬤嬤開口:“公子無召,姑娘不必上前。”


    婉婉聞言,點了點頭,進了車中。


    馬車緩緩行駛起來,離晏懷明越來越遠。


    李嬤嬤和方才那個侍女一起走在車外,“口無遮攔,枉議主君,回去領兩板子,不必再在姑娘跟前伺候。”


    侍女低頭含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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