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大多數人的天命本性是如何追求之路,是通過學習?還是通過修行?都不是。是通過教化。


    一路上,馬車穿梭在街道,四周人聲鼎沸,熙熙攘攘,行願對天書裏的世外桃源頗為好奇,不禁探出頭,四處張望。


    忽瞧見每家店鋪和家宅上掛著一個黑色旗幟,旗幟上繡著一個金色的“玄”字。許多門口都放置各種各樣煉丹爐。


    “玄?”行願心頭一陣疑惑,“玄者,幽摛萬類而不見形者也。”


    天星真人笑道:“這裏的人都信道宗,有些望族世家、清流子弟,更是注重養神之法,清虛無為。島上奇珍異草很多,他們以藥物養身,以術數延命,使內疾不生,外患不入,自然長生。”


    舞寒煙突然心生感歎,搖頭笑道:“沒想到方外之地也有信教之人。”


    她雖博學多才,但獨尊儒術,曾為了求學,也曾鑽研老莊玄理,神仙方術,陰陽五行,綱常禮教等各種不同學派,她曾認為道家的老子之學與儒家所說的“立身治國”、“君民之道”並無二致,甚至以為《老子》之書可為“儒林之宗”,但如今清平間的道宗早已背離道家宗旨,盡是些愚昧且違背禮教的迷信方術。


    天星真人笑了笑,侃侃而談:“人世變幻無常,人在混亂的時候,需要救贖,尋求一個解脫人生苦難之道,我們脫離了人,但神誌上還是人,人的思想容易締造一個教義,有了教義,自然就有了教門,而教門總歸隻是人操控人的一種手段。”


    “不高明但很實用。”


    “這裏的人不都是不死之身嗎,為何還要求長生?”初七聽到天星真人的話,有些意外。


    天星真人抬眼看了車外,淡淡道:“是不死,但不代表不患疾,不饑餓。仙境雖秀麗宜人,但氣候變化多端,不似清平間穩定。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若是適應不了,讓自己失了靈身和神誌,便會成為不死不滅的‘走屍’和‘離魂’,被流放到瀛丘島之外。幾千年後,逐漸化身為仙境的一部分。”


    行願忽然想到自己與舞寒煙在仙境碰到的遊僧,那些已失了神誌,想必那些就是“走屍”。


    “原來如此,雖在不死,未得長生。”行願依舊是趴在車窗,不斷觀望,忽看到一些廢棄和燒毀的房屋上,掛著破爛的黃色旗幟,上麵繡著紅色的“空”字。


    行願心中咯噔一下,脖子伸得更遠,暗想:“空?這不是佛宗的教義嗎?”


    天星真人瞧見他的異常行為,心知他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捋須道:“一切事物皆依緣生而生,而無不變的自性,此一即稱空。亦謂事物既非本生,亦非自生,而是因緣具足,和合而生;亦謂萬物均無固定不變的自性;亦謂世間萬象皆在生生滅滅的不停變化之中。”


    “佛典有雲,打破固執自我之見解,觀世界為空。如此則可超越死亡。”


    “行願小主持,我說的沒有錯吧?”


    舞寒煙聽到這些話,不禁對他有些改觀,搖著扇子,道:“沒想到真人也懂些佛理。”


    天星真人眼神閃過一絲落寞,淡淡笑了下:“這世間有的,總歸可以看看,也沒有壞處。”


    三人盯著天星真人,頗感好奇,一個宣揚道宗長生之人竟會研習異邦佛經,這種人隻會成為道宗裏的異類。


    馬車行至震東橋,橋長五十多米,有九米多寬,中間行車馬,兩旁走人。橋身全部用玉石砌成,下麵沒有橋墩,隻有一個拱形的大橋洞,橫跨在河麵上。


    突然一個醉醺醺的和尚闖入街道,撞上馬車。


    天琅嗬斥道:“你這斷腿的瘋和尚,撞上真人的馬車,怕是不想活了。”


    行願轉頭看去,仔細一瞧,不禁吃了一驚:“這不是夏通嗎?他竟然沒死?”


    夏通在夜叉教時,並未用自己真麵目,所以無人認得,而行願在夢中見過夏通的真麵目,自然認得。隻見那和尚雖五十有餘,一臉頹然,但眉清目秀,左臉上有紅雲胎記,正是千麵郎君夏通。


    夏通蹣跚地站起來,一邊搖搖晃晃地喝酒,一邊大笑:“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三十二相非三十二相,是名三十二相。一切法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莊嚴佛土者,即非莊嚴,是名莊嚴……”


    天琅見不能趕走,一臉惱怒,拿起身邊的趕馬金鞭,對著他腳上一抽,夏通頓時倒地不起,從褲腳跑出一對腳木靈,那木腳靈形似黃鼠狼,見到那金鞭子,一溜煙跑遠了。


    夏通打了個嗝,怒罵道:“沒良心的臭腳丫子,老子好吃好喝伺候你們,現在扔下老子跑了……”


    路上的行人見到夏通,紛紛過來圍觀,指著他罵道:“你這禿驢,入國而破國,入家而破家,入身而破身,簡直百害而無纖毫之利!”


    “沒錯,佛宗舍棄人倫之親,骨血生仇,背離親祖,弄得家不成家!”


    “他們還不重身體發膚,殘害自身,不跪父母,甚至尼母跪兒,實為離經叛道,大為不孝!”


    行願欲出去理論,被舞寒煙拉了回來。


    夏通喝了口酒,對著周圍一圈人噴去,大喊道:“屁,屁,屁!”


    “你們道宗眼光狹隘,隻執著於此世的長生,正如朝菌終不可與亡椿比壽,人的生命注定是有限的,即使你們在仙境不死不滅,也有可能患病、挨餓,成為‘走屍’和‘遊魂’,長生之說最終隻是虛妄。你們自秘其經典,非有重金者不得一睹,借此騙取錢財。妄稱真道,自詡天師,以蠱惑民眾。還有你們那什麽儀式‘過度儀’,敗壞綱常,有傷風化。就連你們所謂的符籙之術,都是妖言惑眾而已。”


    此話一出,一片嘩然,眾人怒氣更甚,紛紛上前,要出手打人。


    “都散了吧。”


    眾人聽到天星真人的話,紛紛散開。


    天星真人走出馬車,扶夏通坐起來,彎腰笑道:“諸心皆非心,是名為心。”


    夏通笑了下,又喝口酒,道:“何而心亦不有,亦不無,亦不能得,亦不能知處者?”


    天星真人摸著他的斷腿,歎道:“亦不有有心,亦不無無心。”


    初七在馬車上聽的雲裏霧裏,忍不住問舞寒煙:“舞大人,他們說什麽,我怎麽一句聽不懂。”


    行願的頭從車窗縮回車內,忍不住接話道:“那和尚是感歎一切事物都是變動不居的虛幻,自己一生也是。天星真人勸他不要在意,世事無常,眾生的心在時刻變化,不要因為以前的傷害困住自己,那些隻是過去的而已。和尚又說自己的心好像已死了,不知自己要幹什麽,不知自己該去哪裏,什麽時候自己才能解脫。天星真人回答他,不要怨天尤人,也不要自暴自棄,要學會放下世間的執著,讓自己的心靈解脫,讓一切都隨緣。”


    舞寒煙點頭稱讚,轉過頭,望向天星真人,疑惑道:“這天星真人怎麽身上一股佛家禪味,不像癡迷長生方術之道宗之人。”


    馬車上的天瓏得意道:“我們教主的別號可是‘青山鬼佛’,精通道佛兩家。”


    舞寒煙挑眉笑道:“既然如此,這裏為何這裏沒有寺廟?”


    天瓏憤憤不平道:“那是因為佛宗太過分了,他們這些蹲夷之儀、蟲喧鳥聒之徒說我們道宗是沒有資格於佛宗相提並論,隻會用符籙、災醮迷惑愚民,說我們販死利生,欺罔天地,蠱惑民眾。”


    “天瓏。”天星真人走進來,緊盯著她,語氣略重。


    天瓏見他神情不悅,立刻閉嘴。


    天星真人閉目道:“天琅,啟程。”


    行願撩開車簾,看見夏通低著頭靠在牆邊,那兩個木腳靈又跑了回來,接上他的雙腳。


    天星真人道:“不用可憐他,他不願成為島民,自然就成為這仙境的異類,加上他是佛宗出身,曾挑起島上道佛相爭,擾亂民心。他現在還能活著,全憑他的心性堅韌,不然他早就被島民吃了。”


    行願微微一驚:“島民也吃人?”


    “不,島民的食物與凡人無異,但若有無魂的異類,他們便會變成無情的野獸,將其吞食消滅。來這裏的外人若是沒有信仰,就會無魂,無魂則無根,無根是不允許被存在的。”天星真人拿出身後精致的盒子,盒子上刻著三個字“知味樓”,遞給行願。


    “知味樓?”行願打開一看,盒子裏麵是各種精致糕點,“我記得京城也有一家,莫不是你們島民開的分店?”


    天星真人又拿出一盒,打開後,自顧吃了起來:“我說過島民不能出仙境,但有一種人可以隨意進出。”


    “莫不是清平間的人?”行願神情漠然,分發盒中的糕點。


    其實他心中早就猜想到此處,隻是他沒料到仙境與清平間早就有往來。


    “沒錯,清平間與仙境一直有秘密貿易往來,能被仙境選上的商家自古以來都是名門望族,達官顯貴。而且我會讓他們留下一名質子,等質子死在仙境,我們再送回屍骨。這個出入口就在長生山上某處,但隻有我和神脈才能打開。”天星真人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行願。


    行願早有察覺,心知天星真人有所隱瞞,那無上青蓮教的五蓮司分明是仙境之人,卻為何可以在清平間建功立業,存活多年。


    初七拿著糕點,卻難以下咽,麵色有點慌張:“真人,我不太信教……”


    天星真人拿出水壺,遞給初七,安撫道:“不用緊張,信仰不一定是信教,信仰也可以是一種對道理、對某人的崇敬與膜拜。”


    初七的心頭稍稍鬆了口氣,看向盛蘭,微笑道:“我心中確有一位讓我信仰之人。”


    天星真人笑道:“等複活了這位美人,我就在長生閣設宴,給你們接風洗塵。”


    行願並不領情,婉拒道:“真人如此盛情,倒叫我們刮目相看了,隻可惜我們思鄉心切,無意久留。”


    “來者便是客,若怠慢了貴客,豈不是會落下話柄,貽笑大方。”天星真人一瞪眼,馬車立刻停住。周圍一切突然靜止,行人如木頭一般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一時氣氛詭異到極點,車內人不敢吭一聲。


    就在此時,夏通一個躍身,鑽進車內,仰頭喝了口酒,嬉皮笑臉道:“我也去,道宗的人請佛宗的人吃飯,這場麵一定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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