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之渙時年十七歲,被師父帶去青峪,見到了十四歲的羽笙。羽笙性子恬淡,溫和不愛分辯,可骨子裏是不屈從的倔強。


    二人對於醫術的癡心以及劍走偏鋒倒是如出一轍,他們一起成長、探討,度過了幾年時光。


    慢慢的,二人對於醫術的理想和憧憬開始出現分歧,郎之渙沉迷編纂醫書流芳千古,恃才傲物,收取的診金也越來越昂貴。可羽笙無心世外生活,她熱愛醫術,博愛世人,多行走於窮人村落和難民營地。


    終於某一次,羽笙眼見郎之渙跟一個窮苦婦人收取高額銀兩,跟他大吵了一架,二人不歡而散。


    “確實,我當時追名逐利,但是,她居然指著我鼻子說我,勢利眼,說我沒醫德……”


    郎之渙跺著腳,心裏滿是委屈,但是聲音又漸漸的小了下去,“我那時候隻是想,掙些錢,讓她以後過點好日子……”


    “所以如今你四處流浪,窮困潦倒,是因為……”沈青望著低著頭的他。


    “嗬……錢是什麽?她不在意,我還在意什麽。她不在了,我也不配……”郎之渙苦笑道。


    “那吵架之後呢?我阿娘不是個不通情理的人……”


    郎之渙歎了口氣,“我……我負氣跑回了小藥穀,閉門不出,師父如何勸誡和責罵都沒用。半年多以後,師父一個人上山采藥,再也沒有回來。那個空蕩蕩的山穀,突然隻剩我一個人,我那時候心灰意冷,守著偌大的小藥穀,終日以酒澆愁……”


    郎之渙頓了頓,“那本舊誌,是我酒後犯渾,我覺得偌大個世界,竟沒個人能懂我。羽笙一點也不在乎我,我傷心,賭氣……把祖上遺留的許多醫書連同那本舊誌,撕了……生火了……”


    紫月寒重重的呼了口氣,這麽擰巴的性格,大膽的做派,也難怪能成就怪醫之名,“醫澤”顯然是太過美化這個人了!


    郎之渙臉上訕訕的,小聲的說道,“我也後悔了……但是……沒辦法了嘛……幸虧我記性好,對吧……許多醫書我還能默寫出大半,那本舊誌嘛……咳咳,與我何幹……”


    沈青的白眼終於重重的翻了上去。


    那時的郎之渙年齡不大脾氣是真不小,吵了一架他自我沉醉的冷戰了三年。


    等他自己卯了勁撰了一本《草本全經》,消了氣,巴巴的跑到青峪找羽笙,卻看見她的懷裏抱了一個女娃娃。


    郎之渙站在那個熟悉的院子門口,拿著他最引以為傲的著書,沉默的不敢踏進去。


    他想不通,他們不就是吵了一架嗎?為何再見,羽笙就嫁人了,還有了個孩子……


    “那時候,你就這麽大……”郎之渙抬了抬身子,衝著沈青伸手比劃了一下,“還是個吃奶不會講話的奶娃娃……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漂亮極了,見到我就衝我笑……可是……我當時卻怎麽也喜愛不起來……”


    說著,郎之渙失落的低了頭。


    “為什麽?”沈青不解。


    “因為你的存在,時時刻刻都提醒他,你娘已經心有所屬,他生生錯過的那三年,再也挽回不了了……”


    紫月寒掃了郎之渙一眼,他一向這麽直白,但這對郎之渙來說,卻像是剜心之痛。


    郎之渙沒有惱,這些年他特別希望有個人這般直白的刺痛他,讓他再難堪一點,他心裏稍稍好過些。


    “我們之間似乎沒有以前那麽親厚了,或者說是我感覺她待我不比從前了。每次來,看著天真爛漫的你,我隻會覺得難過。”


    “我知道那男人……就是你爹走了……我問過緣由,但是羽笙不願提。可我知道,她心裏有他,我們之間也再無可能。”


    “我來的越來越少,但感憂你們孤兒寡母,偶爾來送些吃穿用的。最終,我犯了我人生的第二個致命的錯誤……我……我找了個要去遍遊四方完成新醫書的由頭去雲遊了……”


    “嗬……”紫月寒冷笑出聲,“逃避一次,還能再逃避第二次,想來,你是真不冤……”


    郎之渙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睛垂下,終有一行淚劃過他略顯滄桑的臉頰。


    一晃十幾年,郎之渙始終一個人,不娶妻不收徒,性格怪誕。他雲遊四海,醫盡天下疑難雜症,掙了一個“醫澤”的名頭,幾乎成了家喻戶曉的存在。


    可是漂泊越久,他越覺得孤單,再沒有年少時候的氣性和勁頭了。


    他突然想回蓬萊了。


    “其實我知道,我沒有你娘對待醫術的赤誠,無論我多努力。雲遊之前,我看過許多你娘行醫留下的劄記,她是天才,而我,大約隻是個有點運氣的‘怪才’吧。還記得,蜚蟲花瘡的預防之法嗎?”


    郎之渙忽而看著沈青,苦笑了下,“那是你娘當時的想法,她隻是還沒來得及驗證……”


    沈青死死的摳住手指,逼退了即將掉下來的眼淚,艱難的繼續問道,“再後來呢?”


    郎之渙咽下一口酒,低下頭深深的喘息了一口,似是不敢繼續回憶一樣。


    “那年年關,我回了蓬萊……”


    郎之渙拿了許多到處搜羅來的小物件想帶給那個小娃娃。他想明白了,隻要守護她們,別的什麽都不重要。那一天,他收拾的整整齊齊來到了青峪穀口。


    “那天是正月初四,羽華族覆滅的消息還沒有傳遍,我還一無所知滿心歡喜的想去見她……”


    但是,他看到的是什麽……


    穀口仙陣被毀,目光所至都是一片黑色焦土。風吹來的時候,煙塵殘絮飄浮,火燎的氣味充斥鼻尖,似乎烈火的餘溫還未冷。


    一片死寂,沒有人煙,沒有活氣。


    曾經的世外桃源,一朝付之一炬。


    郎之渙的眼皮開始激烈的跳動,他踉踉蹌蹌的四處奔走,嘴裏哆哆嗦嗦不停的喊著,穀裏詭異的回蕩著他的回聲。


    “人呢?”


    “人——呢——”


    “羽笙!”


    “羽——笙——”


    ……


    那些沒有燒完或者焦黑的屍骨讓他心驚肉跳,每一具他都上前去查看,生怕翻過來會看見他最不敢看見的臉。


    他依著從前的記憶找到了羽笙的院子,殘垣斷壁,黑黢黢的焦炭掩埋了一切舊時的痕跡。


    郎之渙扔了手中大小的包裹,用手拚命的刨著,他在奢望著,這下麵沒有她,沒有羽笙。直到他翻到了那支他熟悉的竹葉簪,可是它黑糊硬化,一碰就碎了。


    郎之渙捧著埋在焦土裏黑色白色交雜的煙塵和骨灰,無助的跪在地上放聲大哭。


    “所以……”沈青喉頭哽咽了,“那些墳塚……我娘的……都是你……”


    郎之渙落寞的點了點頭。


    那天夜裏靜靜黑黑的青峪山澗,一個孤單的身影來來回回的行走著。


    郎之渙在幽深的穀裏忙活著,把能找到的屍體和殘留的各種物件,一點點背到了水洞邊,找了個僻靜的空地,做了十八個墳塚。


    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坐在那最中間的墳頭,找來一塊木頭削了一塊木碑。沒有筆,他用指甲一點點刻出了羽笙的名字,十指滲血,他渾然不覺。


    而後,已經三十幾歲的人了,抱著那塊木牌哭的像個沒了家的孩子。


    大好的光陰,他白白的蹉跎了十幾年。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他明白了那些年究竟在逃避什麽,隻是太晚了!也太荒唐了!


    說著,郎之渙回身跑回自己的屋子,從角落的最深處搬出了一個大大的箱子。


    打開,裏麵全是小孩子喜歡的玩意兒,從三五歲到十幾歲,有漂亮的絹花衣服,有靈巧的木偶竹馬,有可愛的麵具頭箍,有罕見的琴棋書譜,還有他窮盡半生撰寫的醫書……


    沈青輕輕撫過那些東西,時隔這麽多年,上麵依然不染一塵,足見是有人經常擦拭整理。


    郎之渙輕拍著那箱子,哽咽道,“我一生狷傲荒誕,都在追求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卻錯過了,眼前人。哪怕她心裏有別人,哪怕我們差著兩個輩分。但是守護她,本就是我的責任。離開的十幾年,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她以及那個孩子,那一晚,我甚至不敢給那個孩子立墳,我鬼迷心竅的覺得,羽笙一定會讓孩子活下來……”


    “離開青峪,我孤魂野鬼般的混了五年,每每看見年紀相仿的女孩子總是上去問。可是……”


    郎之渙看向沈青的眼睛裏又聚滿了淚水。


    “可是我真見著你了,我卻不認識……我是不是……特別傻……”


    沈青走上前來,伸出手蹭了蹭他的眼角,“可是老天還是讓我們重聚了,定然是阿娘不忍你繼續流浪……”


    郎之渙再也忍不住,緊緊的把沈青擁入了懷裏,嘴裏喃喃道,


    “好孩子……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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