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德十四年,大蕭朝綱混亂,銘軒帝沉湎修仙問道,大太監張肆伍與丞相何嶽笙把持大權,在朝中排除異己,任人唯親。導致民不聊生,內禍不斷,外亂四起。《蕭國史》記:“及至敬德,帝訪仙問道,但求千歲,不複朝政。武庫兵朽,觸之即墜,圈馬嶙峋,幾不能立。及末年,荊圍泯、塗二州,經二月,便指京都。村鎮十不存一,居者十室九空。途觀餓殍,襤褸徙求生者無數,遺孤泣而伏地,殘魂漠而仰天,目及皆瘡痍爾。”


    豔陽高照,剛剛經曆一場惡戰的涸魚穀此刻早已沒了聲響。幾處殘煙隨風靜靜飄動,在漫天蠅舞、滿目屍骸和衝天血腥之中,一個手腳細同麻杆、身披破布、頭發蓬亂的小童,正手腳麻利地在屍堆中翻找著什麽。隻見那孩童臉上汙濁不堪,麵無表情,若不是一雙眼睛在動,甚至讓人看不出是個活物,她渾身黑灰不辨,隻右耳下一顆紅痣有那麽一點顏色。


    少頃,她發現一個染血包袱,半壓在一個死不瞑目的兵丁身下,那人腹部猶插著一把長刀,血水順著刀口處淌得到處都是,尚未凝固。令人作嘔的血腥伴著生鐵的味道,加上尋著血腥味蜂擁而至的蒼蠅,四處爬行。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人圓睜的雙眼,一隻蒼蠅落到眼珠之上,黑白變換間,仿佛屍體的眼睛在轉來轉去。饒是正午,太陽烤得人嘴唇暴皮嗓子冒煙,她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幼小的孩童硬著頭皮去拽那包袱,鐵和血的腥臭衝刷著她小小的肺腑。因著餓了許久,早已連走路都有氣無力,加上在屍堆中翻找了一炷香時間,腳趾間血混著泥土,黏糊糊臭烘烘的仿佛千鈞重,更弗談移開那兵丁的屍身了。此刻她眼冒金星,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立時倒地而死,但想起破廟中的父親,她還是支棱起來,拖起不遠處一根紅纓槍,將槍頭插入屍體身下的土中,借著石頭,用盡吃奶的力氣將已經略微僵硬的屍身勉強撬起,再伸腳將包袱鉤出來。做完這一切,她撲通一聲倒下,薄如鼓皮的胸口不斷起伏。休息了片刻,她爬將過去,將包袱打開,裏麵除去幾件衣服,一雙鞋墊,還有半壺酒,居然還有三個半饢餅!


    一時喜極,調頭便打算回破廟,突然聽見一聲呻吟“呃......”,她頭發汗毛都豎了起來,心想:莫不是那兵丁詐屍了?壯著膽子看去,但見不遠處立一匹傷痕累累的戰馬身上馱著一個渾身浴血的人,那人肩上一箭穿透,伏在馬上,鮮血順著垂下的手一滴滴滴落到地上。


    那人還活著。而她,一個不到7歲的、半死的餓殍而已。


    破廟裏。


    “阿爹,快看,我尋著吃食了,您張嘴。”枯草堆上,一個麵如金紙的枯瘦中年勉強睜開了眼睛,張了張嘴,半晌才聞得他虛弱的聲音。


    “阿初,”男人複又閉上眼,咽了咽口水偏過頭去,“阿爹不餓,你快吃。”


    “阿爹,”被喚作阿初的孩子湊近父親的耳朵“阿爹,有四個呢,孩兒吃了一半,阿爹吃這個。”說著,孩子將餅掰碎,放在一隻破碗裏,和著剛在河裏打的半碗水,給男人喂到嘴邊。


    男人眼眶紅了,就著孩子枯瘦的小手喝了一口便不再繼續。


    “雲初,好孩子,都是爹爹拖累了你,荊人打過來了,廟裏人都跑光了,爹爹累得你躲不過這兵禍。咳咳咳——”


    薛雲初忙用自己的破袖子擦了擦爹爹的嘴角,一邊撫著爹爹的胸口,一邊說:“爹爹,阿初沒事。這廟裏現在就剩咱們,再不怕吃食被人搶了,阿初覺得此刻沒人才安全呢。”想起前幾天破廟裏,那些餓得眼睛發綠的流民,她忍不住抖了一抖,幸虧他們怕刀劍無眼,夜裏都偷偷跑了,不然再餓下去,即便她已經瘦得皮包骨,那些人怕也是會把她生吃了的。


    “怎的有股血腥味?”


    “爹爹,我撿回來一匹馬,但是馬受傷了。等下去崖穀找點草藥,能醫好,便可馱著爹爹去京城尋舅舅了。”定初一張瘦小的臉上迸發出希冀的光來,等到了京城,找到舅舅家,就能把爹爹治好,興許還能找到弟弟和娘親呢。


    “咳咳,你,你這麽小,怎能讓你去采藥。”


    ......


    破廟外,傍晚微風陣陣。


    幼小的薛雲初背著草藥剛到廟門口,便發現那馬背上的人不知何時躺在了地上,受了傷的戰馬不停地用鼻子將主人往屋簷下頂。


    倒是匹忠心的坐騎。


    雲初站在馬前,對著馬兒說:“我拖不動他,你若要救你主子,便和我一起使勁罷。”


    那馬兒通曉人性,居然真的和她一起將傷者連推帶滾的挪進了廟內。隨後,馬兒撲通一聲對著小小的雲初跪下,眨巴著大眼睛無聲地看著雲初。


    雲初歎了口氣:“我隻得盡力罷了,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末了,她笑了笑:“我自己的造化在哪兒都不知道呢。”


    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雲初不過是一個遊魂野鬼,她記得自己在教室裏奮筆疾書刷題的日子,記得自己趴在媽媽身上撒嬌要新鞋子的樣子,記得給加班的爸爸送飯的日子。記得教學樓在地震中轟然倒塌,天地歸於黑暗前,心裏隻想著:“爸爸媽媽還好嗎?安全嗎?要是發現我沒了,千萬別太難過呀。”


    在混沌中不知飄到何年何月,突然頭頂星光大盛,光線與她的靈魂交融。讓她原本輕飄飄的魂魄越來越重,越來越暖,模糊間一隻大手撫上她的頭頂,給她無限慰藉,讓她忍不住眼睛酸痛淚如泉湧。


    “好了好了,退熱了,孩子醒了。”


    她睜開眼,迷迷糊糊中看到床邊坐了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但衣衫和頭發都很奇怪,仿佛是古代的人一樣。


    “爸爸,媽媽...”


    嗓子嘶啞,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


    “好孩子,可算是挺過來了。”一位與媽媽同齡的年輕婦人,滿臉疲倦,眼眶通紅,卷著袖子,拿著擰好的濕帕子,愛憐地輕輕擦著雲初的臉頰。


    過了許久,薛雲初才明白,自己到了一個與讀書時完全不同的世界,值得慶幸的是,這一世的父母,也對她如珍如寶。不同的是,這一世的父母開著一個簡單的草藥鋪子,母親會簡單的醫術,操持著整個家,父親正努力地想要考上秀才,家中溫飽不愁,收入微薄,但也其樂融融。


    做魂魄時,滿心父女母女緣淺的遺憾,以另一種方式被彌補了回來。


    可好景不長。承歡膝下不過一年時間,苛捐雜稅不斷,貪官汙吏橫行,小小的身體裏住著十幾歲的她,眼見著家中田地被占,三五不時地有官兵上門收錢。半年前,家中三進的宅子被捕頭看中,父親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童生,被打傷之後,隻得舉家遷至縣郊,母親為了剛出生不久的弟弟,一月,帶著嬤嬤,坐了馬車往京都投奔大舅而去,而她放心不下父親,便留下來等父親養好病再啟程。哪料三月,戰亂忽起,小小的她和父親不得不舍了家宅,準備徒步上京。唯一的一個丫鬟半路便不見人影,因不知被何人擄去,生死不知。


    夜間宿在客棧之時,父親以為她睡著了,撫著她的頭頂輕聲歎息:“都是為父的過,叫你生在這亂世,也不知你母親和弟弟如何了。”


    及至三月,遇流民搶奪,父親把幼小的雲初護在懷中,又挨了一頓拳腳,舍了所剩無幾的盤纏,總算是留得命在。


    受了傷,風餐露宿地走了兩個月,父親的病越發嚴重,隻得停留在這破廟裏。直至荊國大軍奪取泯、塗二州,破廟裏宿著的乞丐消息靈通,大軍已至澶州城外二十裏,一夜之間廟裏的人跑了個幹淨。


    薛雲初剛開始還會害怕路邊的餓殍,臉頰和肚子深深地陷下去,顴骨和胸骨在破衣下高高聳起,大的小的枯骨並躺在路邊,蒼蠅一團一團地圍著,空氣裏彌漫著陣陣揮之不去的惡臭。


    父親把她的臉塗的烏黑,頭發鉸得亂七八糟,衣服也因穿了許久而汙濁破敗,加上這幾個月饑腸轆轆,七歲的雲初看起來像是不足五歲。每當路遇流民,或者路邊倒臥的餓殍,父親便捂著她的眼睛,說莫怕莫怕,爹爹在呢。


    一聲悶哼打斷了薛雲初的思緒。她將捶爛的草藥敷在馬兒的傷口——她是立誌要救活這匹馬的。剩下的藥她才試著敷到那人肩膀的傷口上,她年紀小力氣小,確實掰不斷也拔不出那箭羽來。藥汁淋到那人傷口,倒叫他從昏厥中漸漸蘇醒過來。


    幾乎是一瞬間,一柄短劍橫在她的喉間,冰涼的劍鋒看起來確實削鐵如泥。原本躺在地上的傷者壓著聲音問:“你是誰?!”那聲音還帶著點稚嫩,是一把處在變聲期的尷尬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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