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刃冰寒,薛雲初背上一層冷汗,旋即想起自己還是個7歲小兒啊,我還是個無知幼童啊!馬上熊孩子附體,演技飆升,哇哇大哭起來。


    “哇哇哇,我好心救你,你竟狗咬呂洞賓。嗚嗚嗚——爹爹,娘親,我怕——”


    旋即,對麵那人收回短劍,磕磕巴巴地:“哎,你、你別哭,我不是、哎——”薛雲初從指縫裏看過去,臉上幹涸的血跡也遮不住的青蔥少年模樣,劍眉星目的少年此時臉紅脖子粗手忙腳亂想解釋。一看她把手放下來,小孩臉上的髒汙被淚水衝出兩條溝,鼻涕掛到了下巴上。


    少年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饒是明麵上隻有不到七歲的薛雲初,此刻麵皮上也有些掛不住。少年笑得傷口疼,在腰間摸索了一陣,套出一方手帕:“小弟弟,莫見怪,我以為自己還在打仗,是大哥哥失禮了。”


    薛雲初有些不客氣的拿過帕子,帕角帶著點血跡,也不嫌棄,連忙就把眼淚擦了,鼻涕擤了。最後帕子也不好還了,便光棍無賴道:“罷了洗幹淨再還你。”


    少年輕笑一聲,牽動傷口,這才扭頭看了看左肩的箭頭。


    “多謝,傷口好似不那麽疼了,這箭我自己拔出來。你小孩子家,躲遠些,免得驚著你。”


    薛雲初硬著頭皮,“我可不怕,我從死人堆裏把你的馬——呃,和你帶出來,什麽我沒見過。”


    “你可真勇敢,可有大名?”


    “我叫薛定初。我爹爹叫薛毅。”她用了弟弟的名字。


    “定初賢弟,煩請問一句,可有酒和幹淨的布?”


    “那可太有了。”薛雲初愉快地站起來拍拍手上的灰塵,轉身進去,頃刻便帶來一件幹淨的粗布衣服和半壺酒——全是拾來的。


    “你記著,我叫袁無錯,汴梁城落雨巷袁家人,若我今日時運不濟......你可帶著這柄短劍去汴梁袁家,向他們告訴我的...到時有人能幫你,給你口飯吃。”少年邊用牙和右手將布衣撕成條,邊和薛雲初交代。


    這位叫做袁無錯的少年將酒澆遍短劍,啜一口,再前後摸索著淋在裸露的傷口上。隻見他劍眉緊皺,額角手臂青筋暴起,豆大的汗滴順著還有些稚嫩的下頜線順延至脖頸,薛雲初心想:“這人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倒有些與年齡不相稱的血性。”


    猝不及防間,袁無錯用短劍割開箭頭處已經凝結的血肉,喘著粗氣,突然咬牙發力,掰斷了露出來的箭頭。“啪”箭身應聲而斷。一聲悶哼過後,他又反手從左肩後一點一點將剩餘部分拔了出來。袁無錯牙關緊咬,青筋暴起,汗水直像瀑布一般滾落,眼前氤氳一片,竟沒有倒地暈死過去——薛雲初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莫名地覺得自己左手發麻左肩酸疼。


    袁無錯把鮮血淋漓的斷箭扔在地上,強撐著對她說:“小弟弟,煩請,請你把,把剩餘的酒,倒在傷口,上。”


    是要消毒了。


    “好,你...你忍著點。”


    薛雲初拿起扁圓的酒壺,看著袁無錯將短劍的劍柄用牙齒咬住,便狠狠心,向傷口澆去。酒不多,不能浪費,她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前後傷口消了毒,再拿起布條,給他包紮起來。


    待薛雲初將他打包好,袁無錯這才整個人萎靡下來,唇色蒼白地對著她笑了一笑,便閉眼昏睡過去。


    汴梁,袁家人。


    她在心裏念叨著,當朝殿前都指揮使袁軾祿,也是袁家人。自打來到這個朝代,她便特別留心這世界的奇聞異事。爹爹與友人談論時政、探討文章時,那幾個高不可及的名字她還是能記住的。


    袁無錯從昏睡中清醒時,發現自己身下不知何時墊了一些稻草,左肩處傷口稍微動一下便鑽心的疼。他支撐著坐起來,聽到破廟的簷外,一個稚嫩的童聲在絮絮叨叨地說:“哎,你說,你主人能醒嗎?他昨天燒成那樣,腦子不會燒壞吧?”


    “你怎麽這麽聰明,你是一匹馬哎!”


    “好好好,你主人能醒,也不會燒成傻子。”


    “你別動啊,我給你上藥呢。簡直比我家豆包還難哄。”


    “豆包是我媽媽養的一條狗。”


    “哎哎哎,好,你別尥蹶子,我不是說你是狗,再動傷口裂開了,你就是匹瘸馬了。”


    “好好好,不瘸,不瘸,你是匹好馬。”


    “真是的,怎麽什麽都能聽懂。掌握一門外語就是了不起哎。”


    他躺在草堆上笑了笑,這小不點話挺密,也挺怪。


    “咦,你醒了?”


    薛雲初端著一個破瓦罐走進來。驚喜地摸了摸他的額頭。“唔,沒發熱了。”然後把手指豎在他眼前:“這是幾?”


    袁無錯頗有些無語地看著她:“一。”


    薛雲初訕訕地收回手。把破瓦罐裏的餅糊糊用一個幹淨的瓦片盛了一點。“湊合吃吧,我還要去喂給爹爹吃。”


    雖然這次是偷摸跑出來跟著莫將軍打仗,但上戰場已兩月有餘,什麽樣的苦沒吃過,袁無錯早就不是那個錦衣玉食金尊玉貴的小公子,此刻便也不客氣,像個大頭兵一樣兩口將糊糊吞下。


    他扶著自己的左臂走進廟內,破敗的屋瓦間漏下的陽光,照在一個瘦弱的中年人身上,他走過去,與薛毅攀談了起來。


    “這亂世能活著已是不錯了。”薛毅歎息到,“小兄弟,一看你便知武藝高強,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咳咳咳——”


    “大廈將傾便人命如螻蟻,爾等兒郎,若他日手有權勢,千萬別忘了救救因戰亂流離失所的人啊。咳咳咳...”


    袁無錯低頭,想想父親在書房一坐就是一晚上,與他論及時局,每每搖頭歎息的樣子。他胸中何嚐不是洶湧澎湃,無法平靜,男兒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首先得修身,所以他才偷偷跑出來到軍中曆練。將軍交戰之時,對麵荊國將領毫不客氣嘲笑他們大蕭的皇帝不過是個癡迷長生不死的臭道士,那種屈辱讓他血湧上頭,憤而砍下對方頭顱之後,他又忍不住回頭想想今上的種種。咱們的皇上......天地君親師,他是不是也有點大逆不道?


    待腹中稍有些暖意,他支撐著站起來,瘦高的身子靠在廟門上,讓本就搖搖欲墜的門框又晃了一晃,到底沒倒下來。


    他緩緩地走過去,伸手摸著自己的黑龍駒,馬兒看到他眼睛裏迸出些神采,向他緊走幾步,親昵地把頭抵在小主人的額頭,馬尾巴輕快地甩動。


    袁無錯眼睛有些濕潤,他遠遠地望著樹冠,好像要看到隔著一個山頭的戰場一般。


    生死關頭,百夫長洪老四一掌劈暈了負傷也不願退走的他,將他藏在荊國兵的屍身下,才讓他成了這場惡戰中幸存下來。黑龍駒將他從死人堆裏拖出來,馱著找到了戰場上唯一一個趁亂找吃食的小番薯頭,讓他撿回來一條命。


    涸魚穀原本易守難攻,卻遭遇內鬼反水,那叛徒冷箭射倒一個參軍,一個十夫長,清除障礙後,正準備一箭射向正在奮勇殺敵的莫老將軍,被他斜刺裏飛撲反射一箭,取了他狗命,但自己左肩也中了一箭,血流不止。


    不知老將軍可幸存?援軍可曾到來?


    他對著馬兒喃喃道:“走,我們去看看。”馬兒聽話地跪下來,待他坐定,便站起來帶著他離開了破廟。


    等薛雲初安頓好爹爹出門來看時,草墊上放著一把短劍和一大把銅板。除去地上的血跡之外,好似那人從來不曾來過。


    “也不歇歇再走,這傷口今天還要上藥,真是。。。”


    叛逆。


    她想著,不過十二三歲便上戰場,還是貴人家的小公子,估摸著是偷跑出來的吧。


    數日後,薛雲初把寺廟旁邊的野菜樹皮都快扒光了,四周的草藥也挖絕了,爹爹的傷總算是好了些,可以站起來走幾步。於是父女倆繼續趕路,奔京都汴梁而去。


    路上已經沒有多少流民,荊國人到底還是被攔在了涸魚穀外。聽人說這一仗莫世平領一萬兵,雖拚得軍力所剩無幾,到底將荊國五萬黑旗軍打得所剩無幾,涸魚穀外屍體堆疊,真正的屍山血海,最後莫世平被自己的援軍救回半條命來,據說老將軍養了幾日便又虎虎生風,精神百倍,正召集兵馬,不日定往赤馬關誓要收回泯、塗二州呢!


    父女倆如同大乞丐帶著小乞丐,走了幾日,入夜前趕到了殷家鎮,鎮子破敗不堪,能搬的都搬走了。黃昏中,街頭兩三個行人匆匆走過,路邊店鋪大門緊閉,隻有一家竹編鋪子門開著,一個顫巍巍的白發老者正在櫃子前點燈著燈籠,地上還有未編完的鬥笠。


    老人一看薛雲初父女,歎口氣:“罷了罷了,前幾日糧食已被人搶光,剩幾個紅薯,給孩子吃罷。”


    老人招招手,薛雲初扶著父親走過去,三個人分食著煮紅薯。屋簷下天色漸漸暗下來,薛父慢慢吃著紅薯,小雲初也小口小口地咬著這段時間以來的第一口熱乎的食物,一時間寂靜無聲。


    殷老伯見二人吃相文雅,便與他們攀談起來。得知“父子”二人原是泯州人,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的青年人居然還是個童生,便放下戒備,讓二人歇在店鋪裏。


    這晚,薛雲初挨著爹爹,睡了長久以來的第一個踏實覺。


    第二天一早,薛雲初父女正欲啟程,突然,青石路上傳來清脆的馬蹄聲。待看清來人穿的是大蕭國的軍服,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來人策馬近前問到:“老鄉,敢問可曾看到一個——”


    “哎?薛大哥,定初?真的是你們?”


    “哎?袁大哥?”


    袁無錯左手吊著綁著繃帶,精神抖擻:“可算是找到你們了,我被老莫趕出來了,現下要回汴梁城領家法。”他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你們可願隨我們同行?”


    真是天上掉餡餅砸嘴裏,薛雲初高興得心裏放煙花,薛父老成持重拱手稱謝。辭別殷老伯,薛雲初將手裏的銅板盡數塞給他,滿心雀躍地朝著朝霞下的白發老人揮手告別,心裏默念著:“定兒,娘親,馬上就能見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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