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的湖心島上,有人悄悄在送來的飯食中夾著一張細細的紙簽,秋官兒十分懶散地遣走了送飯的人,待那小船劃走了,窗外沒了水聲,他這才打開那簽看起來。


    過了約莫一刻鍾,他將那窄窄的紙條放於燭火之上。然後他將手邊的帕子蓋在臉上,仰頭一動不動地靠在矮榻上,仿佛靜止成了一幅畫一般,隻餘那白皙的脖子上,喉結悄悄移動了一下。


    秋官兒的身體因悶笑而顫動起來,而那臉上的帕子竟是漸漸被打濕了。


    薛雲初坐在段氏對麵,看著滿臉嚴肅的舅父舅母和虞氏又看了看陪在自己身邊的師父和師叔,直覺得今日怕是有大事發生。


    段氏安撫地摸著她的手道:“那日我們去宮裏給太後娘娘賀壽,貴妃怕是認出阿初來了。”


    薛雲初一怔:貴妃?認出自己?


    虞紹銓呼吸平和,蹙著眉一言不發。


    薛雲初的師傅淩無我道:“怕她作甚?何家已經倒了,她若還敢派人害阿初,我第一個便殺她!”


    言語間仿佛有刻骨仇恨,牙齒都快咬碎了。


    無羈無絆兩位師叔也立即站起來,走到薛雲初身邊,牢牢圍住薛雲初,眼中有滔天怒意,胸膛不住起伏。


    薛雲初忽然回憶起夢中那些模模糊糊的片段來,難道自己的身世,今日便要揭曉了嗎?


    虞氏坐在她身旁,慈愛中帶著些悲傷的眼光一直籠罩著自己。她剛要張嘴,看著出落得越發清麗可人又無比懂事的女兒,到底沒忍住,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阿初,我的乖女兒……”她怎麽忍心讓已經失去過一次父親的女兒,再來承受一次失去雙親的痛苦呢?她做不到。


    原本她打算就這樣瞞著她一輩子,將親生父母留給她的一切交給她,讓她安安穩穩做個富貴閑人,對仇恨無知無覺、幸福快樂地過完一生,可是這一日終將到來,無可避免。


    這樣好的孩子,做了她的女兒,如今又要叫她失去她了嗎?


    薛雲初覺察出阿娘心中的不安和惶惑,便也伸手回握住虞氏的手道:“阿娘,別怕,阿初長大了,會保護好自己,也會保護好阿娘和定哥兒,還有舅父舅母哥哥嫂嫂和弟弟——我現在可是武林高手,不信,阿娘問問師父和師叔呢?”


    她語氣輕鬆,帶著些頑皮,想要緩解虞氏的悲傷。


    虞氏擦了擦眼淚,輕輕地用臉蹭了蹭她。


    段氏溫和的目光望著她,又好像透過她在望著別人。


    末了,虞紹銓的聲音打破了一室寂靜:“初兒,此事要從敬武四十六年說起了……”


    薛雲初聞言立即挺直脊背,輕輕握著虞氏的手,與她相依偎著聽舅父娓娓道來。


    敬武四十六年,初入太醫院的虞紹銓整日被幾個上峰支使得團團轉,甚至連那切藥碾藥的事也叫他做。


    他一個沒有根基的草民,機緣巧合之下,由神醫華聖舉薦這才進了太醫院,自然就成為了他人擠兌欺負的對象。但是他深知入太醫院不易,又不願叫老母擔心,因此對撲麵而來的惡意和擠壓自是咬牙堅持,隻在無人時才悄悄歎息幾聲。


    那一日,他在下值之後,又被留下來謄抄脈案,原本切藥搗藥右手酸痛不已,一時竟覺得使不上力,有些連墨都磨不動了。


    他歎道:“這手連磨都磨不動,如何才能替人行醫看病,倒不如不做這太醫,去山野做個遊醫倒也自在了。”


    冷不防身後有人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他驚得墨條也險些扔了,轉頭看到了前來為太子妃胡氏取藥的司藥侍女麗珠姑娘。


    他冷汗都下來了,傻傻地盯著她一動也不動,結結巴巴地道:“姑、姑姑,在下無心之言……”


    麗珠姑娘笑笑道:“你可放下心來,此處你我二人而已,我不說,便無人知曉。”


    見他一直盯著自己,心裏悶笑道:真是個愣頭青啊。


    後來,她在皇後麵前替他說了話,自己才漸漸地有了替貴人們看病問診的機會,慢慢地立住了腳。


    再後來,段麗珠到了該出宮的年紀,他向胡皇後求了她,三書六禮一樣不少地將她娶回了家,又接連生了三個兒子。


    在這二十餘年中,朝堂天翻地覆,幾度風雲變幻。


    銘軒帝順順當當地登基成了皇帝,太子妃胡氏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皇後。剛剛得位的那幾年,汴梁城的侯爵勳貴之家十分狂妄,難以轄製,後來升為太子的鄭承贇提出來代衰承襲製,成功地遏製了無邊無際的貴族特權,幾番博弈之下,兵權穩固、群臣拜服,讓銘軒帝的權利逐漸變得牢固起來。


    後來便是先太子巫蠱案和通敵案,闔府被圍。胡皇後忽然病重,華神醫再一次被鄂楚胡家請來為胡皇後治病。


    敬德六年九月,廢太子妃徐氏生下一對龍鳳胎,兩個孩子中先出來的男嬰當場就被那穩婆害死,待女嬰被生出來之時,產程太久,出來的時候她已經不會哭了。


    太醫院的人都不願去沾這個晦氣,隻有他與華聖神醫急急趕到了被圍的太子府。


    還是晚了,徐氏產後血崩,已經氣絕身亡,男嬰早已沒了聲息,隻有那個女嬰尚存一絲脈搏。漆黑的夜色籠罩下,昏黃的燭光中,太子抱著通身發紫的小小嬰孩,求他們救她一救。


    那個夜晚,他記得無比清楚,才進九月,天氣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冷,那個孩子身上沾著太子的體溫,在華聖神醫的幾根銀針紮下去後,發出了細細的,微弱的哭聲。細小的胳膊和腿在繈褓裏微微地掙紮著,努力地眨著眼睛,不斷地望向尚且帶著稚嫩少年氣息又滿臉慈愛的太子鄭承贇。


    “好孩子,好好的活著,阿娘與爹爹會一直保佑你。”鄭承贇低頭將唇輕輕點在孩子的額頭,好像有魔力一般,嬰兒不哭了,睜著一雙懵懂無辜的眼睛望著自己的爹爹,那樣稚嫩又幼小,根本就不知曉馬上就要到來是與血親的生離和死別。


    他將自己的玉佩輕輕地塞進孩子的繈褓,最後親手交給了華聖神醫。


    “帶她走吧,別叫她受這汙濁之地的侵擾。遠遠的,做個富貴閑人吧。”


    再後來,就是虞紹銓將華聖神醫施針後昏睡的嬰兒放在藥箱底部,帶出了被圈禁的太子府。第二日,孩子吃飽了奶以後,就由段氏帶著才兩歲的萊哥兒,將她藏進馬車裏,借著照顧剛剛生產完不久的小姑,一路前往了那邊陲之地泯州。


    那孩子命大,雖然體弱得很,但幸得老天保佑,幼小的她硬是活了下來。


    那一年,虞氏因成婚後幾年遲遲不能有孕,薛氏族裏給了薛毅兩條路,要麽休妻,要麽納妾。後來薛毅自請出族,失去家族倚靠,與虞氏單居另住。在搬家移居的兵荒馬亂中,虞氏這才發現自己有孕已經兩個月。


    可惜孩子隻存活了一個月便沒了,虞氏為此心存死誌,不吃不喝,眼看就不成了。


    但是那個孩子來了,她一路有驚無險地被送到了剛剛失去孩子沒多久的虞氏懷裏,吃上虞氏第一口奶的時候,虞氏淚如雨下,哭了出來。


    虞紹銓語速極緩,慢慢地說著,雙眼遠遠地望著門外的藍天:“後來,先皇後病逝前,將原本鄂楚胡家安排在她身邊的幾名貼身宮女盡數放出宮去,在那淩山派蟄伏了十幾年。”


    說著,他將目光收回來,安慰地看了一眼麵容悲切,不斷淌著眼淚都段氏,這才望向薛雲初道:“初兒,那孩子便是你,先皇後身邊的婢女,便是你的師父和師叔們。”


    所有人都望向她,有的眼帶擔憂,有的充滿痛惜,還有的滿是不確定和期待。


    她原本有那麽一絲察覺,但是如此完整地將藏了十幾年的秘密直接端到她麵前來,到底還是讓她震驚到說不出一句話來。


    明明心裏沒有感覺到悲傷的情緒,她準備開口安慰一下在座的各位長輩,站起來,張了張嘴,眼淚便刷地下來了。


    身體比靈魂的反應更加誠實,更加迅速。


    夜裏,了結了一樁大事的袁無錯渾身輕鬆地泡過熱水澡,在袁小岩送過來的衣服裏挑了又挑,最後選了一件暗紅緙絲圓領袍子,一條烏金祥雲紋腰帶,這才十分雀躍地出門買蜜桃居的糕點去了。


    袁小岩心道:這蜜桃居什麽糕點要晚上買啊,剛出鍋的不好吃,要放一陣兒才好吃嗎?怎麽主子隔三差五天黑了才去買?


    戊時末,袁四的石子兒剛要扔出去,就看到了從薛雲初房裏出來的段氏、虞氏和淩雙雙,馬上就收了手縮回腦袋,緊緊地趴在牆頭連呼吸都不敢呼吸。


    袁無錯也同時縮回了腦袋,聽著她們的對話。


    虞紹銓問到:“睡了?”


    虞氏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段氏安慰道:“你也別擔心太過了,那孩子心性堅韌,是個有成算的。今夜先讓她好好睡一覺罷,明日她一定就好了。好了,都別擔心了,都回去歇了吧。”


    淩雙雙也應了,道:“今日我歇在外間,若她醒了,我也好隨時陪著她。”


    一行人在歎息過後,緩緩地走出了薛雲初的院子。


    淩雙雙睡不著,在院子裏略有些焦躁地踱著步子,不知道想到什麽,氣得一拳打在那海棠花樹上,還未綻放的花骨朵兒就那樣七零八落地掉了下來。


    她猶自發泄著心中的淤積之氣,等靜下來的時候竟察覺到院子裏多了一個人。


    “誰?”她話音未落,奔著那人一掌就打了過去。


    那人在黑影之中接了幾招,止住她的手壓著聲音道:“不要打了,別吵醒她了!”


    “是你?”淩雙雙認出來是袁無錯,怒火中燒,停下來壓著聲音咬牙切齒地道:“大半夜你跑人家姑娘院子裏幹什麽?你這個登徒子!”人莫應星就不這樣!


    袁無錯也不接話,麵色凝重地問道:“她怎麽了?”


    淩雙雙沒好氣的回答:“睡了!”這人瞎了嗎?方才還說別吵醒她。


    袁無錯完全不理會淩雙雙的不耐,又問了一次:“她今日怎的了?”


    淩雙雙翻了個白眼,這事兒是你能知道的?


    剛準備趕他走,忽然聽到袁四道:“什麽人!”便響起了打鬥之聲。


    二人顧不上別的,躍上牆頭發現外院中庭處袁四已經與幾個黑衣人纏鬥在一處,拳腳來往之間隻聽得呼呼風聲直起。


    其中有人手持大刀,在暗夜之中也能看到寒光閃動。


    原本見了今晚的陣仗,袁無錯心情就不佳,此刻看到這麽多人摸到虞府來,還個個帶刀,心裏愈加的冷了,二話不說衝上前去,打落其中一個黑衣人的大刀,擒住他問:“說!誰讓你們來的?”


    那人掙紮一番,見掙脫不得,便使出手中暗器想要攻袁無錯的腹部,被他一眼識破,一手肘便是哢嚓一聲,將那人的脊背打斷了,趴在地上再不出聲。


    淩雙雙原本也一肚子氣,衝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招數迅疾狠辣,直教與她交手的兩名黑衣人被打得連連後退。


    見有了援手,而且功夫不低,為首的黑衣人道:“撤!”


    袁無錯哪裏肯叫人就這樣全身而退,敢來動他的人,今日不把他們扒皮抽骨,他就不姓袁了。


    正追上牆頭,聽聞月亮門處傳來一聲:“雙雙?可是有刺客?”


    袁無錯與袁四一愣神間,那刺客便走脫了。


    淩雙雙壓著聲音道:“還不快走!我師父來了!”


    袁無錯聞言立即與袁四消失在夜色中,跑到馬車處,袁四問:“爺,還追嗎?”


    袁無錯咬牙道:“先回府。”


    淩無我聽完淩雙雙所說,冷笑道:“她還真敢,十幾年過去,膽子倒是越發的大了。”淩無羈看著地上的屍首,道:“雙雙以一敵六,還能留下一個,心法倒是沒白背。”


    淩雙雙心虛地不做聲,末了又擔心地道:“師父,您說,這事兒是那勞什子貴妃做的?”


    淩無我道:“除了她沒旁人了,當年她設計害死小姐,如今阿初出落得跟小姐不說一模一樣,那也是有九成相似的,想來宮宴上嚇得不輕吧!真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哼,當年咱們束手束腳,今日她若還敢動阿初半分,就算她是天王老子,也一樣有來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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