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馬內利!以馬內利!以馬內利!”


    十字軍騎士和士兵們隨同一齊呼喊的衝鋒口號,在空曠的山穀中回蕩不息。這場實力相差懸殊較量很快便告終了,人喊馬嘶消失後,安靜下來的戰場上空隻剩下幾隻哇哇怪叫的烏鴉還在枯樹枝頭徘徊,那些貪食的禿鷲則守在光禿禿的山峰上,不斷伸縮著它們不長羽毛的肉紅色脖頸,單等那些打掃戰場的十字軍士兵離去就馬上撲到地麵大快朵頤。


    “尊貴的騎士老爺,這個波斯人說要見您。”


    剛剛指揮著扈從們殲滅了維京人在這片區域內僅存的一支武裝力量,負責指揮這支部隊的十字軍子爵喬治.懷特可謂春風得意。在心情愉悅的前提下,他甚至不太在意一個低賤的異教徒膽敢來求見自己。


    出於征服者的傲慢,喬治.懷特用馬鞭輕輕抽打著侍從的頭盔,冷冷地說道:


    “下次不要為這種小事來打攪我,那些低賤的異教徒根本不值得浪費時間。”


    這名戰戰兢兢的騎士侍從正要退下,從他的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操著流利的拉丁語說道:


    “子爵閣下,您最好還是抽空見我。”


    聞聲,喬治.懷特瞪大了眼睛看著從空氣中逐漸顯露身形的黑袍男子,他本能察覺到了威脅,立即拔出佩劍,厲聲喝道:


    “該死的異教徒,你到底是誰?”


    黑色兜帽下隻露出口鼻和下巴的男子笑了起來,他緩緩說道:


    “我是高墨達,所有波斯人的統治者。”


    聞聽此言,喬治.懷特的臉上露出輕蔑的笑容,揶揄說道:


    “哈哈哈哈,波斯人的國王早就被我們砍下了腦袋,你這家夥又是從哪冒出來的?冒充國王的泥腿子嗎?”


    沒有糾纏於自己的王者身份是否足夠貨真價實,高墨達神情淡漠地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們要繼續東進需要向導,所以我來了。”


    曾經阻擋著東進道路的兩股強敵,皆被十字軍逼上了絕境,馬姆魯克帝國經過幾次大戰役的消耗以至國力大損,不得不龜縮在半島以西的荒漠地帶,依托著地峽的要塞群苟延殘喘,維京人部署在東線的最後一點力量剛剛也被殲滅在這個山穀中。


    高墨達說得沒錯,強大的十字軍已經用不著把全部軍力擺在這塊兔子不拉屎的蠻荒之地,他們要向東進發,征服東方那個富饒的絲綢國度。


    天上仁慈而萬能的主曾向信徒們許諾過,祂要將這世間流淌著蜂蜜與牛奶的豐饒之地恩賜給他們。絕大多數的十字軍士兵和騎士都是抱著掠奪遠方異教徒的財富,以及傳播主的光輝才踏上了這趟艱難的征程。如今,一番辛苦好不容易打垮了兩個強敵,即便貴族和士兵們已是疲憊不堪,不過通向最終目標的大門觸手可及,誰又舍得此時半途而廢呢?


    喬治.懷特不是宗教裁判所裏麵那幫一根筋的審判官,無論信仰再怎麽虔誠,他身為貴族思維方式總要世俗化得多。起碼在對待異教徒的時候,首先還要衡量一下對方有沒有利用價值,不像那群整天酷愛露天燒烤大會的黑袍子們,在他們嘴裏除了火刑還是火刑。


    上下打量了高墨達幾眼,直覺感到眼前的異教徒不容易對付,關於東方向導的有趣話題也勾起了喬治.懷特的強烈渴望,因而,此時他眯著眼睛說道:


    “那好吧!異教徒,你想要得到些什麽?”


    “屬於波斯人的王冠和權杖。”


    聞聽此言,喬治.懷特是強忍著才沒當場笑出聲來,想要教廷的大主教和紅衣主教們讚同與一個異教徒做交易,別說他這個小小的子爵,即使是他所侍奉的那位英勇無敵的獅子心王也絕無說服那群死腦筋。


    向導這個話題到底還是牽掛著這位十字軍將領的欲望,喬治.懷特沒有疾言厲色地一口回絕,轉而輕描淡寫地說道:


    “我不能答應你,這需要大主教和教宗的最終裁決。”


    這時,高墨達的聲音聽起來依舊毫無感情變化,一平如水地說道:


    “用通往東方的道路來交換這片土地的權屬,他們一定會讚同的。”


    盡管從自己的深心裏來說,喬治.懷特一點也不看好高墨達的這份自信心,不過勉強試一試對他也沒多大壞處。於是,喬治.懷特思索了一下,點了頭說道:


    “那好吧!你跟我走,我帶你去見能作出決定的人。”


    依山勢而修剪的大不裏士城,曾是波斯王國的千年都城,從這裏可以遠遠望見一泓碧藍色的湖水。


    如今,這座美麗的山城業已成為了一座規模空前的大兵營。十字軍的貴族、騎士和士兵,以及為這些人提供服務的工匠、雜役、奴隸,甚至是隨軍而來妓女,林林總總各色人等全都充斥在這座古老城市的每個角落裏。


    波斯王金碧輝煌的宮殿,優美的皇家園林,拜火教的祭祀場所,統統都被改建成了大教堂和修道院、兵營等建築。反客為主的十字教信徒們,硬是把這座從頭到腳充滿了濃鬱波斯文化氣息的美麗城市,改造為插滿了白底紅十字軍旗和十字架的軍事要塞。


    當身著黑袍的高墨達麵無表情地行走在大不裏士的街道上,在他的耳邊不時會傳來波斯奴隸遭受鞭撻而發出的哀求與呻吟聲,高墨達似乎對此不為所動,此刻他邁出的每一步間距都是完全均等毫厘不差。姑且不說其他的詭異之處,單是這樣標準到了刻板程度的機械步態便已隱約透出了高墨達身上那股子非人類的詭異氣息。


    很負責任地把高墨達領到了一位大主教麵前,喬治.懷特向對方說明原委後欠身退下了。哪怕身在祖國侵略者的巢穴之中,高墨達仍然全無情緒變化地說道:


    “給我想要的東西,我會給你們想要的東西。”


    聽了這話,身著繡著金線的紅色絲袍的大主教約翰.雷奧納多氣得渾身發抖,他揮舞著手中的權杖,大聲怒斥說道:


    “肮髒的異教徒,你得明白自己在跟誰講話,我是大主教。”


    “讚成還是反對,隻需要一句話。”


    這個世界上的悖論很多,其中之一是越是靠近權力中心的人就越缺乏道德操守,這或許是上位者身邊的誘惑太多,相應的懲戒手段又太少的緣故吧!


    打從心底看不起高墨達這樣的異教徒,雷奧納多大主教還是沒立刻翻臉,他的想法要現實得多。砍下一顆腦袋很簡單,但是要讓這個吃飯的家夥再長出來,那就千難萬難了,難道要勞煩教宗陛下施展大複活術嗎?思慮再三之後,大主教下令軟禁了高墨達,他自己則急忙乘著一輛四輪馬車前往教宗的臨時居所請示。


    “我尊敬的父親,最高祭司殿下,您忠實的雷奧納多前來覲見。”


    穿著紋飾華美的長白衣和祭披,頭戴法冠,頸間纏著聖帶,手握主教權杖的教宗康布羅納一世緩緩抬起頭,貌似慈祥老者的他此時笑容可掬地招呼著大主教,說道:


    “我親愛的約翰,究竟發生了什麽大事,讓你這樣慌張地來到我麵前?”


    這時候,雷奧納多大主教言簡意賅地將高墨達的詭異現身經過和他的古怪要求,一並向教宗作出陳述。在此之後,他垂手肅立在旁邊,耐心等候著教宗作出最終的裁決。


    沉思許久,教宗康布羅納一世忽然高深莫測地一笑,然後說道:


    “我知道了,可以答應他。”


    “難道真的……”


    麵對著鐵杆親信雷奧納多大主教的質疑,教宗不加掩飾地表露心聲,說道:


    “人類簽訂的一切協議都是用來撕毀的。”


    “明白了,我馬上照辦。”


    聽到這個照本宣科式的回答,教宗並不覺得滿足,擺手說道:


    “不,約翰,你別急著動手,找出他背後的那隻手,主的聖戰是不可以被褻瀆的。”


    放長線釣大魚!雷奧納多大主教對此指示心領神會,他躬身說道:


    “是的,最高祭司殿下,我將竭盡所能為主效勞。”


    憑空冒出個高墨達的確是惹人厭,他所帶來的這個好消息卻是十字軍無法抗拒的誘惑,因而教宗和大主教才會容忍這個口出狂言的波斯人。


    從波斯高原到西域都護府所轄地區,中間遠隔崇山峻嶺和沙漠戈壁,不曉得水草分布和氣候變化,即使百萬大軍也會在惡劣的大自然麵前全軍覆沒。傳統上來說,波斯人經營著從片界東部到西部的轉口貿易,他們的駝隊無數次往返在由玉門關到大不裏士的絲綢商路上。雖說在波斯國內,大部分熟悉旅途的商人都已經慘死在十字軍的屠刀之下,或者是在饑寒交迫之下化為餓殍,不過隻要有高墨達一個人,足以擺平這些看似棘手的難題。


    奉上了一份記述詳盡細致的地圖,與十字軍達成了這筆損人利己的大買賣之後。近乎於麵癱的高墨達,神色全無變化地帶著由波斯王室世代相傳,鑲嵌著兩顆鴿蛋大小無瑕紅寶石的王冠和權杖,消失在了波斯東北部延綿的群山陰影之中。


    由大主教雷奧納多派遣的小股精銳部隊,一路暗中尾隨高墨達的行蹤,他們接到的指令是追蹤找到這個人的老巢,揪出潛伏在他背後的指使者,然後再一起除掉他們永絕後患。


    “這些小老鼠總是這麽討厭,他們難道不懂得敬畏強大的力量嗎?”


    那個徘徊在人類聽覺之外的神秘聲音再度響起,跟著又繼續說道:


    “高墨達,來釋放出你那被壓抑的欲望吧!讓你的內心得到自由和平靜,殺死這些討厭的臭蟲,你會覺得開心的。”


    此前行動跟提線木偶一樣木訥的高墨達,突然渾身劇烈抽搐起來,活像是一個人被高壓電線纏在身上。這時,他的頭部劇烈左右搖擺,從嘴角冒出白沫,不知道的還以為高墨達發了羊癲瘋。雙眼中稍稍顯露出一絲清明,旋即高墨達發覺了自己的處境堪虞,他驚恐萬分地掙紮起來,似乎是想要擺脫某種無形束縛,又像是溺水者的無助掙紮。


    098  禍水


    “嗚嗚!我……啊!”


    高墨達的幡然悔悟來得實在太遲了,他的命運恐怕已經無可挽回,此刻腳下幹燥的泥土仿如獲得了生命一般爭先恐後地朝著高墨達湧來。從雙腿直到頭部,覆蓋在高墨達身上的泥土數量是如此之多,以至於看不出了本來的人形,更像是一頭笨拙粗壯的大狗熊,而且泥土還在繼續增加。當後麵追趕而來一小隊十字軍戰士轉過峽穀的拐角處,在前方迎接他們的,赫然是一尊身高十餘米的泥土巨人。


    “吼——”


    這頭容貌醜陋怪異,麵部五官像是被調皮孩子強行捏合在一起的泥土巨人,對著拔劍相對的十字軍士兵和騎士們發出了頗具低音炮震撼效果的吼聲。在這一刻,它的呼吸宛若強勁暴風,直吹得地麵上飛沙走石。


    正麵遭遇人力無法對抗的怪獸襲擊,十字軍們表現出了貫穿始終的宗教狂熱,隊伍中為首的那名騎士高呼一聲,拔出長劍叫道:


    “消滅這怪物,不要畏懼死亡,我們的靈魂將歸於天堂。”


    什麽叫作以卵擊石?十字軍戰士們奉獻自己的生命演繹了一出雞蛋碰石頭的慘劇。一整隊百戰餘生的精銳騎士,他們的力量足夠擊殺一頭巨龍,但是擱在高墨達變化的這尊土巨人跟前,騎士們隻有當開胃小菜的份,雙方戰鬥力從來就不在一條起跑線上。其實隻要想象一下,開著一輛qq正麵撞擊八十噸重卡會有什麽下場,接下來的事情不必多說也能明白了。


    僅僅不到一分鍾的時間,遍地都被撕裂成寸斷的殘肢斷體,被鮮血染成暗紅的土地仿如修羅屠場,這是悲催的十字軍戰士們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點印跡。


    “嗷嗷嗷——”


    雙手沾滿了鮮血和肉糜狀不明物質的泥土巨人,它的雙眼透出了野獸般濃烈的嗜血紅光,泥土巨人昂起頭發出一連串悠長悲涼的嚎叫,神態恰似一頭嘯月蒼狼。


    ...........................................................


    在遙遠的西方,高墨達身上所發生的一係列變故,林旭沒有立即察覺到。微微感到心神不寧,左顧右盼也找不出這種不祥的預感從何而來,林旭隻得暫時按捺下出行的衝動,在山神廟裏耐心等候著占卜結果。


    善易者不卜!盡管這句老話流傳了數千年,卻也罕有人真正理解了個中真意。這事剖析起來道理也挺簡單的,正如在量子理論中,關於量子無法被觀測的測不準原理,即將發生的未來一旦被你的卜算所擾動,尚未確定下來的因果就發生變化,原本的因果關係隨之產生了一些微妙差別。換言之,倘若你算得不準那還好些,若是真能每次都算得準,那就麻煩大了。


    每一次成功的占卜,實則都是在幹擾命運的正常發展,你算得越多,對命運的幹擾也就越大,牽扯到的因果也就倍增。


    要知道,六親不認的因果律可不是好招惹的,危險性堪比在刀鋒上舞蹈。在占卜者業內,人們帶有敬畏地通稱的“缺”和“廢”,無一例外都是被因果律修正帶來的直接惡果。一言以蔽之,不管是誰,隨便泄露天機必須付出代價,哪怕不是故意的。因而,天下間真正懂得占卜的高人都是根據易理進行推測,在暗中揣摩著不可捉摸的未來,而非冒失地一上來就動手卜算,那是壽星佬吃砒霜,自己活膩了。


    單純心算也需要凝神靜氣,林旭準備到靜室琢磨一下,忽然聽到外麵一個蒼老的聲音由遠及近,不住念叨著說道:


    “禍事到了!禍事到了!”


    主動迎上前去,來人果然是老土地黃世仁,林旭笑著把祂讓到小客廳,說道:


    “您怎麽突然登門哪?”


    天生一副笑臉的黃世仁此刻罕有地滿麵愁容,歎息說道:


    “適才祁連山神給老夫發來訊息,大事不妙啊!”


    這時,林旭聯想到業已困擾了自己一段日子的莫名危機感,說不得,他的臉色也開始發白,連忙追問說道:


    “祁連山能出什麽事?”


    老土地唉聲歎氣地說道:


    “祁連山平安無事,不過西麵的西域都護府被胡人滅了。”


    聞聽此言,林旭點了點頭,又問道:


    “難道是柔然人幹的?”


    “非也,這是我那老友傳來的神念留影,你自己過目吧!”


    大約是覺得事情前因後果太複雜了,一兩句話說不清楚,黃世仁幹脆把截取神念留影的水晶石遞給林旭,任由他自行讀取其中內容。


    草草看過一遍,林旭的額頭上隱現汗珠,他掏出絲帕擦了擦,長歎一聲說道:


    “唉,該來的總會來呀!”


    標誌性的白底紅十字軍旗,外加鐵皮罐頭般的騎士裝備,來襲者的身份根本用不著林旭多費腦筋去猜想。雖說在神念留影中相繼出現的那些諸如十字軍瘋狂屠戮平民百姓,以至於屍橫遍野和其後在各地屠城焚城的慘烈畫麵看在眼裏,不免生出觸目驚心之感。然而,林旭所體會到的,更多是樓上懸著的那支靴子總算落了地的那份釋然。明知這樁禍事遲早要來,那麽早一點晚一點也沒多大區別,即使事發突然,終歸還是在預料之中的事情,不值得大驚小怪。


    老土地黃世仁神情關切地看著林旭,說道:


    “未明,若依你之見,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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