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天氣異常的熱,知了叫起來沒完,樹葉像是要被太陽曬得要滴下油來,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苦。


    梁肅他們的小公司終於在風雨飄搖了將近一年後,夭折了。


    他們兄弟幾個一起開車跑到市郊的一個公園,在合不上蓋子的後備箱裏裝滿了啤酒,坐在公園中間的人工湖邊上,準備把自己灌成酒糟,再抱頭痛哭一場。他們像一群年輕的瘋子,湊在一起又唱又跳,以慰自己被當頭一棒子砸了個金星四濺的夢想。


    當啤酒瓶子空了一半、倒了一地的時候,他們開始勾肩搭背地麵衝著人工湖,鬼哭狼嚎地齊唱《精忠報國》,調跑得足夠繞地球一周,唱到一半,一個人就“嗚嗚”地哭了起來,蹲在地上,別人推他也不言聲,嘴裏念念叨叨地不知道在嘀咕什麽,仔細一聽,還是:“小白菜啊,葉葉黃啊……黃了,都他媽黃了,老子這輩子第一回想幹點事業,就這麽黃了……以後誰他媽再幹這個,誰是孫子!”


    梁肅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把人給踹得前肢著地:“孫子,你罵誰孫子呢?”


    被踹的恍若未聞,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老子不幹了……老子……老子畢業以後找個地方當小白領去,當不了小白領就出去賣盜版光盤,不是黃了麽……我就專賣小黃片,一張二百塊錢……”


    另一個說:“二百塊錢?你自己演都沒人給你。”


    “我冤哪……真冤……”


    這位越哭越像嚎喪的,周圍其他幾個被他情緒帶動,都忍不住鼻頭一酸,梁肅就蹲下來,拿著啤酒瓶子在他肩膀上磕了磕,感覺自己還算最清醒的,於是勸解說:“行啦,什麽大不了的事?你有什麽好冤的,你是竇娥啊?革命先烈教育我們,從哪裏跌倒,就要從哪裏爬起來……”


    那位說:“我沒跌倒,一直匍匐前進來著,怎麽起來呀?”


    越想越心酸,幹脆一頭撲倒在地上,滾了一圈,翻過身,肚皮朝著陰沉沉的夜空,麵無表情地發了會呆,忽然張開雙臂,大聲說:“啊!”


    他清清嗓子,直眉楞眼地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注1)”


    眾人捧場地鼓掌叫好,掌聲還沒落下,那位又來:“遠方,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遙遠的青稞地,除了青稞一無所有。更遠的地方,更加孤獨。遠方啊,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這時,石頭飛到我身邊,石頭長出血,石頭長出七姐妹,站在一片荒蕪的草原上。那時我在遠方,那時我自由而貧窮.,這些不能觸摸的姐妹,這些不能觸摸的血,這些不能觸摸的遠方的幸福。遠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注2)”


    他好像還真有點文藝天分,在學校的詩歌朗誦大會上也拿過獎,幾行詩鬼哭狼嚎地背出來,仿佛真像那麽回事似的,既年輕,又悲憤,呼嘯著打遙遠時代傳承而來的、年輕焦躁的靈魂們不變的悵惘、迷茫、以及渴望。


    文藝青年嚎完,用雙手捂住臉,更大聲地嚎了起來:“査海生這貨都臥軌了,顧城也拖著妻兒老小奔赴黃泉路去了,沒準什麽時候就輪上我了!我……我還沒妻兒老小呢我!我冤啊……”


    得,又想起來了。


    其他幾個人就一起大笑起來。片刻後,喊冤叫屈的那位文藝青年聲音忽然戛然而止,詐屍似的原地蹦了起來,揮著手說:“兄弟們,為什麽咱沒有妹子喜歡?因為咱不行!咱沒錢!沒房!有個破車還漏風!”


    他驢拉磨似的在原地賺了三圈,繼續慷慨激昂地說:“咱就是那社會底層,剛出新手區,一窮二白,身上攏共一身布衣,一把破劍,還他媽是係統送的,你說,妹子能跟你麽?妹子她爹媽看你能不翻白眼麽?能麽?!”


    有人問:“那你說怎麽樣呢?”


    文藝青年喊口號似的一握拳:“我們的生活不能這樣下去!我們得奮起!得戰鬥!得開著坦克去往遙遠的未來,什麽痛苦,什麽迷茫,都他大爺的扯淡!我們目標明確,我們要有錢!要有車!要有房!要有身份!還要有水靈靈的軟妹子!”


    “好!”


    “嗷!說得好,太好了,再來一個!”


    “鼓掌鼓掌!”


    “辦黃個把公司算什麽?窮困潦倒算什麽?沒家沒業沒人要算什麽?都是屁!總有一天老子會站在這個社會的頂端,手裏握著大把的籌碼,親手撕開籠罩在我們頭頂上的這個罩子!讓所有人都能聽到我的聲音,知道我……我這個人!”


    然後他腳下搖搖晃晃地走著秧歌步,對天狼嚎起來:“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遠……”


    梁肅突然有種衝動,一邊跟著他們嚎,一邊掏出手機來,麵帶傻笑,哆哆嗦嗦地編輯了一條短信:“我沒錢,沒房,沒跑車,身無長物,一窮二白,但是吃糠咽菜好養活,扛打耐揍會暖床,妹子你要我麽?”


    發完以後,他就關了手機,看著黑乎乎的手機屏幕,傻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流下眼淚來。


    柳蓉接到短信的時候,正在組織女孩子們搬寢室,她看見短信,愣了半天,直到一個小女孩怯生生地拽拽她的袖子,操著一口相當有當地特色的方言說:“老師,我是晚來的,我還沒有宿舍呢……”


    柳蓉這才合上手機,先去忙眼前的事了。


    她終於知道,為什麽他們要求兩間寢室的時候,張校長會麵露難色——因為這裏的寢室實在是太緊張了,學生們不但要住上鋪,還要兩個人睡一張床鋪,學校為了節省臥具,每兩個人給發一條被子和褥子,一個那麽小那麽逼仄的房間裏要睡十六個女孩子。


    睡覺的時候門不能關,盡管這樣,晚上查房的時候還是一走進去就被熱浪吹一個跟頭,太悶熱了。


    這裏初中的孩子遠不如柳蓉他們見過的同齡孩子個子高,因為營養不良,發育很滯後,十來歲的小男孩個頭才到柳蓉的肩膀,胳膊細得一個手掌可以攏過來,幹起活來卻不含糊,第一天到學校,沒有人組織,一個班的孩子自發地就打掃了教室,不到五分鍾,就把教室裏的地麵黑板全部清理幹淨。


    一個送孩子的老人來晚了,不知道該把孩子送進哪個班裏,隊長臨時去分配,老人說家裏還有活,就把行李放在他們辦公室走了。


    孩子的行李放在背簍裏,不是電視上唱得“小背簍”,是個十分巨碩的大背簍,裏麵裝滿了東西,正好當時在辦公室裏的幾個人好奇,顧湘人來瘋,要給大家演示這東西怎麽背,一個男生過來幫她,一把愣是沒拎起來。


    隻得又叫來了一位,他們兩個人才把那個不知道裝了什麽東西的背簍給抬起來,顧湘興衝衝地背在背上,豪氣衝天地說:“你們撒手吧。”


    後麵兩個人就撒手了……結果她就被重物墜得仰麵往後倒去,撒手的兩位趕緊又七手八腳地,在顧湘被撬翻之前扶住了她……和背簍。


    顧湘心有餘悸地把自己從背簍裏撤出來,站在一邊,感言說:“太奇妙了,我從來沒有這麽摔過。”


    忙亂的一天這樣過去了,第二天清早,柳蓉他們依然要忍受著學校的旱廁,正式開始教學工作,七點不到就爬起來,用涼水潑臉,保持最清醒的模樣去自己負責管理的班裏帶早讀。


    李琦不負眾望地打算賴床,被室友推醒的時候還迷迷糊糊地說:“我不去了……翹了,點名叫我……”


    柳蓉:“……”


    顧湘:“美女,醒醒了,沒人點名,不過你是老師,不能翹課。”


    而宿醉的梁肅在打開手機,收到署名“柳蓉”的短信時,愣了半分鍾,才終於想起了前一天晚上自己辦的腦殘事,腦袋裏立刻“嗡”一聲,大了兩圈,恨不得剁了自己那雙沒事犯賤闖禍的手。


    他哆哆嗦嗦地深呼吸幾次,做了好長時間的心理建設,終於閉著眼把短信按開了,好半天,才把眼睜開一條小縫,看見短信裏隻有兩個字。


    柳蓉說:“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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