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於我們每一個人隻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他臨死的時候,就能夠說,我把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最偉大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奮鬥。”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因為我生來就有一雙比別人更寬些的翅膀,它看起來很美,可以飛得更高,飛得更遠。


    我把人生看成一條隨意而至的路,叫它往東,它就往東,叫它往西,它就往西,這一切看起來如此順理成章,如此唾手可得。我甚至有一張二十年期的計劃表,密密麻麻,事無巨細——要去山區,去藏區,去北非,去拉美,走過草原和荒漠,獲得生命最原始的力量。然後帶著從中汲取的勇氣和平靜,展開我的人生,從c大畢業,去一所國外的學校繼續深造,背包,遊學,和男朋友分分合合,吵吵鬧鬧。


    這樣恣意地度過我的青年時代,學成回國,身上每一個細胞都鍍一層金,做一份起點很高的工作,每個月拿著別人仰望的工資,或許過上個兩三年,會開始厭倦這樣的生活,然後離開職場,開始做我自己的事業。


    我要掌握很多很多的資本,隻有有了資本,才能真正的自由。


    每當我這樣暢想的時候,都有一種油然而生的奇異的自信,仿佛我是和別人不一樣的。我以為命運對我很寬厚,別人孜孜以求的東西,都是我能輕易得到、又輕易放棄的。


    我這樣想的時候,就覺著自己站在一個高台上,很高很高,要低下頭才可以看見地麵上行走的芸芸眾生。


    我覺得他們很辛苦,心裏又覺得他們很可憐——別人在千軍萬馬地擠著過一條獨木橋,而我早已經路過,能帶著貌似謙遜實則高傲的口吻說:我心裏有些其他的想法,不願意走一條和大家一樣的路,為了夢想,我可以放棄安逸。


    我覺得自己的生命最後會像盛夏的花一樣大朵的怒放,然而它沒有。


    當我做夢都想得到的東西,變成了別人的理所當然時,我才明白,原來我也隻是億萬人中普普通通的一個,靠命運的施舍心驚膽戰地行走在鋼絲上。


    以前它優待我,現在,它拋棄了我。” ——柳蓉寫於二十歲那年的秋天


    柳蓉覺得自己的思緒還沉浸在支教的鄉鎮中學裏,一閉上眼,就是班裏沒有一個人及格的成績單,是那些孩子們黝黑澄澈而渴求的目光,是她所難以理解的他們身上的陋習,是那一年家訪,被困在山上時搭乘的那輛拉棺材的車。


    對,那輛拉棺材的車。


    很久以後,柳蓉仍然會在睡夢裏想起那輛車,她坐在貨車的貨箱裏,裏麵黑洞洞的,車走盤山路,一路被小石子硌得分外顛簸,她和同學和一個薄板棺材共處了四十多分鍾,它橫在她麵前,隨著顛簸前後左右移動,暗而厚重,就像是預示著某種不祥的東西——三長兩短。


    柳蓉反複夢見那個棺材,夢境總會特別光怪陸離,她心裏清楚,她並不是怕,並不是對棺材有什麽恐懼,隻是場景越荒謬,她就越能安慰自己,那是一個夢。


    這一年八月,支教團流浪歸來,大巴從群山掩映的學校裏開出,分別的眼淚還沒有幹,他們就遇上了又一次的山體滑坡。


    大山其實活動並不是這樣頻繁劇烈,隻是它仿佛不歡迎這群把不安分的思想帶給它的孩子們的外來人似的,他們進山的時候遇到一場,返回的時候又遇到一場,隻是這回這次分外不幸。


    四個人當場死亡,包括那個玩殺人遊戲的時候總會輸的李琦。


    而柳蓉不知在夢裏和那副棺材糾纏了多久以後,才醒過來,知道自己比她住了一個月的小室友還要不幸——李琦幹脆利落地去了另一個世界,而她,少了兩條腿。


    她長時間地閉著眼睛,不想看見她父母,柳蓉媽哭得護士眼圈都紅了,柳蓉爸幾乎不敢進去她的病房,隻是長時間地站或蹲在門口,一臉胡茬,不知道在想什麽。隻有柳蓉自己還平靜,平靜得近乎木然,後來想起來,大概是她還沒有回過神來,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有的時候,人們會做一些特別真實的夢境,夢見某個親人死了,從對方得了絕症開始一直到葬禮,都清清楚楚,直到醒過來,那種心如刀絞的感覺還在,夢裏一直疼得木然,還要假裝堅強,而醒過來睜眼的時候,眼淚才肆無忌憚地流下來打濕枕頭——從而短暫地體會到那種極難過又極歡喜的感覺。


    柳蓉覺得等自己一睜眼,也會重新有這樣的感覺。


    說不定她還在鄉村中學那破破爛爛的寢室裏,或者是已經回到家裏,躺在那柔軟的大床上,或者是開學到了學校,不老實的腿腳重重地磕在單人床的欄杆上。


    她恍惚間,好像看見胡蝶在藝校時那吃了大半瓶安眠藥的同學欣欣,又似乎是那年從樓上跳下去的王碧瑤,柳蓉說:“怎麽那麽傻呢,你以為自己是玩遊戲呢?人生是虛擬的,刪了存檔就能重來?”


    可她隻是看著她,一言不發。


    然後對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慢慢移動到她的腿上……應該有腿的地方。


    柳蓉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人生不是虛擬的電子遊戲,不能重頭再來,不能刪檔掐掉這一段,她將拖著一副殘疾的、和別人不一樣的身體度過以後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樣漫長到無邊無際的人生。


    柳蓉就忽然哭了,她閉著眼睛,不清楚自己是否清醒,而她忽然有種預感,這個夢可能真的要醒不過來了。


    王碧瑤仿佛就站在她床邊,靜靜地,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第一回流眼淚。


    一隻手伸過來,輕輕地把她一直流到鬢角裏的眼淚抹去,耳畔想起一聲似有似無的歎息,柳蓉心裏忽然狠狠地往下一落,整個人像是掉進深淵裏一樣,模模糊糊站在身邊的王碧瑤瞬間就不見了,她睜開眼睛。


    然後她看見了梁肅,聽見了門外斷斷續續傳來的哭聲。


    她從未如此清醒過,清醒到足以判斷出自己沒有在做夢,是真真實實地醒著的。


    梁肅在她的床蹲下來,胳膊肘撐在她的病床上,紅著眼圈,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他說:“沒事……”


    可怎麽會沒事呢?就連梁肅說完這句話,也突然躲開她的目光,低下頭去,片刻,又覺得好像有眼淚要掉下來,隻能抬起頭,拚命睜大眼睛,想要把它們瞪回去。


    柳蓉側過頭去,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心裏越來越涼,越來越涼。


    梁肅說:“以後……”


    柳蓉突然開口打斷他,口齒異常清晰,就像是主持什麽會議那樣,一字一語,字正腔圓地吐出來,不帶一點情緒:“你怎麽來了?”


    梁肅抿抿嘴唇,遊移了一圈的目光終於落到她臉上,低聲說:“我來看看你。”


    “哦,”柳蓉極小幅度地點點頭,“謝謝,看完了,你回去吧。”


    梁肅不再做聲,緩緩地伸出手,勾住柳蓉露在被子外麵的手,卻被她反應極大地甩開。柳蓉眼神冰冷,戒備地望著他,纖細的眉頭皺起來,口氣帶了一點不耐煩:“你還有什麽事?”


    梁肅的手背在被她甩開的時候磕到了病床的欄杆上,紅了一角,他卻細聲細氣,唯恐聲音高了嚇著她一樣,近乎小心翼翼地說:“我以後……會照顧你的……”


    柳蓉抬起眼,和他的目光對上,女孩的目光就像是電影裏的機器人一樣,眼珠上幾乎籠著一層無機質一樣的冰冷,她瘦得脫了形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個又諷刺又蒼白的笑容:“以後別人家說什麽都信,我隻是和你開玩笑的。”


    梁肅深吸一口氣:“我……”


    柳蓉忽然一抬手,把床頭櫃上羅放得高高的一欄水果整個打翻下來,聲音近乎尖利地說:“你聽不明白麽?看見你我就覺得礙眼,走開!別在我眼前晃!醫生護士呢?你們醫院裏不相幹的人是可以隨便打擾病人休息的麽?”


    梁肅站起來,退後半步:“你聽我說,別生氣……”


    柳蓉費力地把自己半撐起來,一把抓起床頭櫃上的一個水杯,劈頭蓋臉地衝著他砸過去,尖尖的下頜繃得緊緊的,微微地揚著,充滿敵意,傲慢防備,看著不鏽鋼的杯子毫不留情地砸在梁肅的肩膀上,水灑了他一身。


    梁肅站在那裏,頭發臉上都濕了,心裏難過極了。


    柳蓉爸媽聽見聲音,趕緊進來,柳蓉爸爸輕輕拍拍梁肅的肩膀,低聲說了句什麽,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出去了,柳蓉媽媽近乎低聲下氣地說:“蓉蓉,媽媽知道你……”


    柳蓉像看陌生人那樣看了她一眼,重新躺下來,把被子拉到脖子上,抗拒地扭過頭去,生硬地說:“我困了,別吵我。”


    不知過了多久,柳蓉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知道她媽媽又出去了,她這才睜開眼睛,手指緊緊地抓住被子邊,無聲地流起眼淚來。


    她想這原來不是做夢,自己再也不能去北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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