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是操辦後事,請人做壽衣,糊畫圈紙人,打棺材,找吹吹打打的班子,請親朋好友,出殯,發喪。


    這裏麵的規矩,楊玄和趙軒就完全不懂了。李伯庸是家裏的老大,全都要他一手操辦,他好像一夜之間恢複到那個冷靜周到的模樣,接待鄉親跟親戚,一批又一批,好像總也來不完似的,唯有傍晚回來的時候,一個人沒完沒了地抽煙,一言不發。


    他已經過了撒嬌的年齡,可以依靠別人的年齡,或者……軟弱的年齡。


    他沒有媽了,可是別人最多說一句節哀順變,不會太同情他——沒媽的孩子可憐,可惜他已經不是孩子了。


    這天晚上,楊玄從村裏的合作社買了一箱啤酒,都是玻璃瓶的,喝完要還回去。


    她帶著這麽一大堆叮叮咣咣的東西,基本是踉踉蹌蹌地從合作社搬到李伯庸家裏,走幾步放下休息一會,長久不運動,感覺自己都虛了,這麽蹦一蹦歇三歇了不知多少,才總算看到了李伯庸架在指尖明明滅滅的煙頭。


    她把啤酒咣當一聲放在他麵前,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兩個瓶子把蓋一蹭,自己拿了一瓶,遞了一瓶給李伯庸:“快點接,我手哆嗦。”


    李伯庸接過去,喝了一大口,皺皺眉:“怎麽是啤的?跟水似的……”


    楊玄說:“哎喲,那您可千萬別喝。”


    李伯庸臉上露出一個皺著眉的笑容,下巴上起了一層青青的胡茬,衣服也皺皺巴巴的,可是笑起來的時候仍然讓人想欺負他一下,真下手……卻又不大忍心,看起來怪可憐的。


    已經是深秋了,天氣雖然涼,但是楊玄因為剛剛做了“苦力”,所以依然又熱又渴,一口喝掉了半瓶子,才吐出口氣來:“爽。”


    李伯庸斜著眼掃了她一眼:“挺文靜的姑娘,幹什麽呢這是?”


    楊玄愣了愣,過了好一會,才用隻剩了半瓶酒的啤酒瓶子磕了磕自己的膝蓋,忽然笑了:“其實我不文靜。”


    李伯庸偏過頭看著她,楊玄略微歪著一點頭,依然是宛如江南梅雨裏長出來的清秀眉眼,李伯庸總覺得這麵相和她這個人不大配套,看起來太小家碧玉了一點。


    過了好一會,楊玄才皺皺眉說:“我高中那會天天跟著一幫小太妹躲進廁所裏抽煙,被教導主任發現了,那老賤人罵人,我就把門摔他臉上了。”


    李伯庸驚愕地看著楊玄,她搖搖頭,笑了笑:“結果我爸媽找到學校來,好說歹說才沒在我的檔案裏夾一張記過單。”


    “後來到了大學,仗著成績好一點,更囂張得不像話,大一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出去,把屁都沒有的簡曆強塞給別人,非讓人接收我做實習,人家不要,我就天天打電話騷擾,”楊玄輕輕地晃了晃酒瓶,“然後就逃課跑出去上班,後來班導還以為我家裏有什麽困難,偷偷給我爸打電話,我爸媽半夜三更打電話過來臭罵了我一頓,說不辭職就斷了我經濟來源。我後來算了算,還是他們的經濟來源比較重要,於是辭了。”


    李伯庸突然感覺這姑娘比自己當年還有魄力。


    “大二的時候上投資課,沒事就聽老師忽悠什麽capm,什麽阿爾法係數貝塔係數的,我覺得簡直是放屁,那年暑假,我就偷偷帶著下一個學期的生活費跑到了深圳,打算去弄點股票的認購券來,那時候去深圳還要邊防證呢,我戶口在學校集體戶口,當時學校為了怕學生出門出事,去深圳啦西藏什麽的要□□,一律不準。我就買了一張假的去了。”


    楊玄就是那種即使笑,也帶著三分克製的人,卻在這個夜涼如水的小村莊裏,突然有了一點無法言語的肆意味道,李伯庸忍不住問:“買著了?”


    楊玄哈哈一笑:“在深圳街頭打了兩天地鋪,連認購券的毛都沒摸著,那隊都快排出地球去了,春運跟那個一比什麽都不算,那邊又熱,當天晚上就有點熱傷風,過了一天實在頂不住了,就回家了,聽說我剛走第二天,那邊就鬧事了。我媽知道以後兩天沒跟我說話,結果大三所有的生活費都是按月匯給我的,卡得特別嚴,力求讓我手上一分錢閑錢都沒有。”


    李伯庸眨了眨眼,感覺楊玄能長到現在這樣,不好說……也算是個奇跡了:“那你這是……迷途知返?浪子回頭?”


    楊玄又仰頭喝了一口酒,村裏澄澈的月光灑在她身上,長長的頭發隨意在腦後紮了個馬尾,有些鬆了,幾縷頭發掉下來,落在她的脖子上,同月光一起,使得她的皮膚看起來像是透明的一樣。


    李伯庸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扭開目光,突然有點局促起來,仿佛就在剛剛,才有了“旁邊坐著的這是一個姑娘”的概念。


    “後來……”楊玄仔細想了想,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是一個……邯鄲學步的故事。”楊玄歎了口氣,“有點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意思,跟別人學,沒學好,慢慢變成了現在這麽個不倫不類的模樣。”


    當時楊玄想,蔣鶴生就是個混混,也是個混到了極致的,在見到蔣鶴生以前,她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道行”這個詞,那一身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學生氣簡直就像是把剛剛煉成的劍,出鞘見血,橫衝直撞。


    她曾經覺得這個世界上,能長成蔣鶴生那樣,也就算極致了,仿佛是小女孩情竇初開了一點,下意識地模仿他,模仿他的動作,口頭禪,神態語氣,乃至於人生觀……可惜還沒來得及修煉出關,這個無所不能的偶像就轟然倒塌,乃至於她化形不成,卡在半妖半人的狀態裏,這麽多年一直走得磕磕絆絆。


    直到現在,也沒弄清自己應該往那邊走。


    直到……經曆了這一場從生到死的葬禮,楊玄突然覺得,人這一輩子,真是過一年少一年,如果不能按著自己的心意活,是不是太苦逼了一點呢?


    自己的心意又是什麽呢?她想了想,覺得想不出來,正因為想不出來,才像是站在十字路口上進退不得,可是楊玄想出了個辦法,她覺得自己應該隨心所欲,怎麽高興怎麽來,以後就跟著感覺走,不想自己“應該”是什麽樣的,不去演。


    她把空瓶子戳回啤酒箱子裏,又開了一瓶:“然後慢慢也就習慣了,於是就長成了現在這樣。習慣挺可怕的……”


    然後她偏頭看了李伯庸一眼:“你也會習慣的。”


    李伯庸叫她這句突如其來的話說得眼眶險些一熱。


    葬禮過後,李伯庸他爸像是一夜之間老了十歲,卻說什麽也不肯跟他去戶州過,老頭把他們送到村口,手裏拿著一個別的地方已經見不到的巨大的旱煙袋,蹲在旁邊的大石頭上,輕輕地用石頭邊緣磕了磕煙袋:“我不去。”


    “那不是我的地方,我老了,認家,不願意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了。”老頭站起來,摟起李伯庸大弟弟的肩膀,衝他們揮了揮手,“走吧,有空過年回來,沒空就來個電話,老家不用你們惦記。”


    然後他連頭也不回地就轉身回村裏了,一步一步地踩在塵土飛揚的路上,背影佝僂。


    李伯庸沉默地盯著那背影看了一會,抿了抿嘴,一言不發地拉開車門,讓楊玄先上去,然後自己坐在了他旁邊。趙軒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發動了車子。


    楊玄好幾天沒睡好覺了,上車沒一會就困了,委委屈屈地窩在一邊,胳膊肘撐在車門上,頂著硬邦邦的玻璃睡著了,可是即使趙軒開得小心,車子也十分顛簸,她的頭時常磕在玻璃上。


    磕醒了,她就迷茫地睜個眼,然後又迷糊過去,李伯庸幾次對她伸出手去,在空中晃悠兩下,又訕訕地縮回來,趙軒又瞥見,扭過頭去,無聲地笑了出來。


    然後……這貨就把車開進了坑裏。


    整個車身劇烈地上下顛簸了一下,楊玄的腦袋就衝著車窗義無反顧地撞了上去,李伯庸嚇了一跳,一把撈過她,抬頭正好在後視鏡裏和趙軒的目光相遇了。


    兩人無聲地交流了一下眼神,趙軒用眼神表達:“嘿嘿……”


    李伯庸同樣用眼神表達:“你媽!”


    然後他就像是扶著一個燙手的山芋一樣,小心翼翼地讓楊玄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正襟危坐地就像變成了一塊石頭……連大氣也不敢出,隻有眼珠轉來轉去。


    直到車子駛上了平穩的公路。


    李伯庸微微側頭,望向窗外飛快往後倒去的樹木,心裏想:“我會幹出一番事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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