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庸這個混賬瘋了——大半個月以後,趙軒得出了這個結論。


    此時趙大帥哥已經衣衫不整,花顏凋零,一世風流都快死在了連續加班下,連見到穆曉蘭的例行調戲,都變得有些有氣無力起來。


    周五例會,李伯庸胡子拉碴地宣布一聲:“周末加班。”


    底下立刻一片哀鴻遍野,每個人心裏生出了一種想要以下犯上,弑君殺主一樣大逆不道的小火苗。


    “另外我想調整一下公司的行政結構。”例會到了最後,李伯庸一句話說出來,四下立刻鴉雀無聲,“百興雖然在戶州已經小有名氣,但是將來我們總要走出去的,現在我們公司內部員工分工混亂,公司結構也很混亂,就像個小作坊,上不得台麵,所以我打算稍微改一下。”


    “怎麽改?”趙軒問。


    投影儀上一張幻燈打出來,李伯庸笑容可掬地站起來,點著上麵的職位名稱說:“就是給大家都升升官,趙總。”


    趙軒皺了皺眉,發現原來的市場、公關和營銷三個部門被歸在了同一個市場部下麵,他自己的名字寫在市場部總監那裏,原本市場的高潔和負責營銷的馬小亮變成了市場部副總監,總監下設經理,經理下還有分管各個小分支項目的主管和專員助理等等。


    “我們沒有這麽多人吧。”高潔看了一眼那碩大的結構圖,提問。


    她覺得這玩意有點扯淡,大家都當官了,誰來小兵?


    李伯庸看了她一眼,把筆塞進衣兜裏,臉上不喜不怒,沒有多餘的表情,隻是非常輕描淡寫地告訴她:“會有的,好,散會,諸位辛苦。”


    他說完這句話,帶上自己的文件夾轉身出去了,整個會議室裏的人都在注視著他的背影,很多眼力好的,感覺他們老大罩在身上的那件外套好像鬆了一點似的。


    剛剛晉升為財務總監的房宵沒有高興——因為他知道,無論他叫總監,還是叫主管,或者什麽都不叫,這些在短時間之內都不影響他的收入水平,他忽然用筆頭戳了戳旁邊的趙軒,小聲問:“哎,老大受什麽刺激了?”


    趙軒回了他一個蛋疼的表情,拎起外套走了出去:“周末不休,大概今天晚上不用加班了,大家早點散吧,最近都辛苦了,回頭我請你助理吃頓飯。”


    房宵愣了一秒鍾,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我擦,我助理跟你丫有什麽關係?”


    趙軒對他露出一個“風情萬種”的笑容,拎起外套轉身走了。


    李伯庸突然感覺到有種緊迫感,盡管以他的年齡來說,他已經算是很成功了,可是還不夠,他想……還不夠。


    他就像是一株迫切想要長得頂天立地的樹,外麵的世界那麽大,而他立足的地方這麽小。


    他曾經沾沾自喜,因為自己隻是一個農村長大的窮小子,到最後卻比那些城裏年輕人活得都好,有房有車沒貸款,有自己的事業,雖然還沒有老婆……不過也隻是暫時的。


    而現在,他突然發現時間不夠了,比如無論他獲得多麽大的成功,走過多遠多了不起的路,世界上隻有兩個人,他最想讓他們知道,而現在,這兩個人中間,有一個已經不在了……在他還在自己的路上磨蹭的時候。


    他永遠也不能逢年過節的時候,在給家裏打電話的時候,和那個什麽都沒見過的傻老太太顯擺,自己做了什麽什麽了不起的事,上了什麽電視,上了什麽報紙,賺了多少錢,賣了什麽東西,下次回去可以給她買什麽高級的東西。


    現在隻剩下傻老頭一個人了——李伯庸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隻驚弓之鳥。


    他關上辦公室的門,一屁股坐了下去,桌子上亂七八糟的,煙灰缸就像個小小萬人坑一樣,羅列著碼得高又高的死而不安的煙蒂。


    李伯庸歎了口氣,靠在椅子背上,仰麵朝天,覺得腦子有點缺氧,感覺很不好。


    當一個人諸事順利,認為一切都還不錯,雖然沒有什麽特別大的成就,但是也沒什麽特別大的簍子,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發展的時候,他會比較有空,也比較有心情。


    這種時候,人一般看起來會比較自信,也會非常樂意和別人分享自己的經驗。他通常會勸別人站得更高一點,看得更遠一點——好像他自己的心胸有多寬闊似的。


    而有的時候,這種裝逼用的心胸其實不能持續很長的時間,因為再牛逼的人也會遇到逆境,也會手忙腳亂,按下葫蘆浮起瓢,也會焦慮。


    人一旦因為某種原因開始焦慮,心胸就寬不了了。


    這個邏輯非常容易理解,因為他的注意力因為焦慮而被高度集中在了一件或者幾件事上,分不出精力和時間去站在宇宙的製高點上指點江山了。


    也就是……俗稱的“想不開”。


    比如李伯庸,他現在就想不開了。


    這種感覺非常的難過,因為生理上的疲憊通常會引起心理上的抑鬱,抑鬱的時候總是會想起很多不好的事,發生很多無中生有的擔心,或者產生某種因為不自信而引起的過度自我膨脹。


    李伯庸腦子裏一片空白地坐在那裏片刻,忽然想起麻煩了楊玄那麽長時間,還沒有感謝過人家,於是給她打了個電話,可是電話響了十幾聲,直到自動掛斷了,也沒人接,李伯庸愣了愣,一連打了三個電話,都沒有回複。


    他慢慢地皺起眉來,開始覺得有些不對了。


    楊玄那天醒來的時候其實是尷尬了一刹那的——其實誰睡得像個死豬一樣,一不小心滾到了別人身上,還把別人壓得半身不遂……都會尷尬一刹那的。


    尤其半身不遂的那個還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一樣,臉都紅到了耳根上,結結巴巴地把屎盆子全扣在了趙軒頭上,硬說是因為他開車不穩。


    那以後小一個月的時間,李伯庸都沒有出現在她麵前過,隻是每天晨昏定省的幾條短信,看得出李伯庸不大會發短信,標點符號一律沒有,一開始非常考驗了一下楊玄的斷字水平,後來大約是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開始用空格代替逗號。


    偶爾會有一些曖昧短信,不過李伯庸不是趙軒,非常適可而止,絕對把這個度控製在進退得當、大家都能一笑而過的水平上。


    這時候,楊玄就發現李伯庸這個人身上,有種生意人特有的圓滑——然而這一點點的圓滑,也很難改變他在她心裏那個根深蒂固的二貨形象。


    她依然是每天玩一樣地上班帶隊,平平淡淡,了無起伏,少有豔遇。偶爾穆曉蘭被趙軒騷擾得不勝其煩,可能會找她支個招。


    直到這一天下班,楊玄插上耳機,把腦袋塞在大衣連的帽子裏,脖子上還圍了一條圍巾,蓋到了鼻尖以上,隻露出一雙眼睛。


    鬧鬧在她大得過分的兜裏,露出個毛茸茸的腦袋,正非常新奇地以全新的視角觀察著下班高峰時候愚蠢人類的生活。


    楊玄剛剛和周姐申請了,以後鬧鬧不再輪班,專門歸她一個人養了,白天來辦公室的時候可以把鬧鬧也一起帶過來,辦公室裏依然有它的小屋——這充分說明了大家對玩貓的興趣都很大,養貓就算了。


    就在她以這樣一個回頭率百分之百的非主流造型,一路被眾人圍觀到了地鐵站的時候,一輛停在那裏的賓利裏突然露出一個人頭,那個人盯著她看了半天,好像有點難以確定似的,直到她走到地鐵口,感受到裏麵冒出來的熱氣,略微把圍巾往下挪動了一點的時候,車裏的人才叫出了她的名字:“楊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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