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顏珂藏在王勞拉的包裏,滿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跟著走了。


    葉子璐也不能因為腳上劃了個小口子,就一直不上班,請了一天假已經算是很不像話了,第二天還是要麵對殘酷的現實的。


    怕自己的腳早晨行動不方便,她還特意把鬧鍾往前提了半個小時。


    小時候總覺得大人們自由得要命,總是可以隨時請假,上廁所也不用跟老師打報告,無組織無紀律,自己作為一個小蘿卜頭,卻每天都要上學,受學校裏那群常年坐著的大屁股老太婆們的管束,簡直太不人道了,做夢都想一夜之間長大。


    直到有一天真的變成大人,才明白世界上還有“全勤”“別人的臉色”和“保住工作”這些麻煩的東西需要顧慮。


    葉子璐用她那受傷了的腳底想一想也知道,因為她一天沒去,辦公室裏那位更年期婦女今天不定又得給她什麽臉色看呢——於是頓時更不想去了。


    可人總得生活,哪怕葉子璐是個廢柴的啃老族,她也想盡量自己多動動,少啃一點——當然,這聽起來並沒有讓她顯得出息一點。


    結果鬧鈴提前半個小時響了,不但沒讓她成功地度過一個有條不紊的早晨,等她匆匆忙忙地從床上下來的時候,反而比平時還要晚十分鍾。


    十分鍾隻能看半集動畫片,隻有在早晨,它才顯得那麽彌足珍貴。


    對於每天追在那江湖救急的公交車後麵,跑一站地才能勉強擠上去,驚險地踩著點打卡的上班族來說,那簡直就是致命的。


    葉子璐果斷決定,奢侈一把,打車!


    然後坐在小車上,看著那些摩肩接踵地叼著早飯擠公交擠地鐵的人,她不但沒有感覺到優越感,反而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厭惡裏。


    早晨總是伴隨著低血壓、低血糖等等不良身體反應,一想到上班,她就有種說不出的低落和暴躁,對自己的一天毫無期待。


    坐上出租車的那一刹那,葉子璐的自省按鈕就被按亮了:“都快考試了,昨天一天都在家裏,怎麽就沒抓緊時間看看書呢?就這麽給荒廢過去了。”


    她不就是厭倦了在私人小企業裏,幾十年如一日地給人打雜,才想給自己找一個寬廣的前途麽?


    昨天晚上王勞拉勸她看書的時候,葉子璐還以一種瀟灑極了的態度回絕了她,也許在王勞拉心裏,她瀟灑得讓人羨慕:典型b型人格【注1】,家境雖然稱不上優越,但顯然也比外地姑娘王勞拉強了,吃飽昏天黑,每天的生活簡單而自在。


    可是每天早晨她一個人插著耳機坐在車上,看著城市的樓房和街道一個一個地往後退,心裏都會很難過——好像有人在她身上放了一把火似的,誰也看不出來,這個看起來像是在發呆似的姑娘心裏是怎麽樣的焦躁。


    龍城這麽大,可是人人都隻顧上自己的昏昏欲睡。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介乎現實和妄想之間的焦灼感,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就好像□歲剛剛開始對自然科學感興趣、懂得思考的小孩一樣,會鑽牛角尖地想一些“我為什麽是我”“宇宙外麵是什麽”或者“死是什麽樣的,我死了怎麽辦”之類的問題時候,那種得不到答案也想不開的、天真的焦躁和蒙昧的擔心。


    有時候想著想著還會哭出來。


    葉子璐已經比三個八歲都老了,所以她不會哭出來,她隻會在短暫的焦灼之後,就開始漫無邊際地想一些不靠譜的事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比如想象自己一覺醒來,重新回到高中了,或者幹脆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才兩歲,還是可以走不動路,就張手要抱抱的年紀,她想入非非地計劃著穿越人生——那一定是要及早展示神童天賦,大殺四方,做一個讓全天下人都羨慕的人生贏家。


    然後有時候,想著想著,她就會發現,自己還是自己,早過了求抱抱的年紀。她會再次陷入情緒的低穀中,在一片平靜裏,心情周而複始、上躥下跳——從車窗上看見自己平靜的臉,就覺得自己好像個神經病。


    有時候她幻想得實在太過入神,不知不覺中就到公司了,她會小小地怨恨一下,為什麽這段路這麽短,還沒從在自己的世界裏意/淫夠呢。然後她也隻得痛苦地從幻想中轉入現實,慢吞吞打著哈欠走進辦公室,勉強自我鼓勁說——沒關係,我才二十來歲,還年輕呢,現在開始努力也不晚啊!


    她的光陰就在這種不停地和自己較勁中過去了……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在和自己較勁,也沒有人知道,她其實也有些野心,也是一個敢於夢想自己是人生贏家的人。


    別人沒有透視眼,無法看穿她那波瀾起伏豐富多彩的內心世界,在他們眼裏,她還是一個不上進、不努力、不知道著急、踹一腳往前蹭兩步、有點爛泥糊不上牆的懶孩子。


    因為她什麽也沒做過。


    少年們總是容易被小說上那些關於“靈魂”的詞句吸引,好像隻有“靈魂”才是有內涵,所有“肉體”都是膚淺粗鄙的。他們每個人都自認為有一個獨一無二的靈魂,這樣中二地長大了以後,才發現自己那顆天生閃閃發光的靈魂,始終被囚禁在這一副形容可鄙的肉體裏,在日複一日的蹉跎裏慢慢變得麻木,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葉子璐肉疼地付了車錢,一邊一瘸一拐地往辦公室走,一邊在心裏盤算著這一天的工資,除去基本的生活費用之外,還夠不夠支撐她一大清早打出租這麽奢侈的行為。


    辦公室的老女人果然又是一通冷嘲熱諷——公司最近要開一個招商會,策劃文案工作不少,行政這頭需要在幾個部門之間四處協調,還經常要給人幹一些打雜的事,忙得爹都不認識了,葉子璐居然還臨陣脫逃了一天。


    老女人認準了她是拈輕怕重,事多的時候故意請假,所以一見麵就開始陰陽怪氣。


    “哎喲,”她嘖嘖地說,“我看看,還真瘸了啊?”


    “真”字拖得老長,就差指著鼻子對葉子璐說:“一屋子都是女人,你給誰裝柔弱呢?”


    葉子璐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可不麽,夜路走多了,沒遇上鬼,也得踩碎玻璃碴子上——也幸虧是我這樣年輕力壯的,頂多瘸兩天,像您這種林姐姐型的,估計得見馬克思去了。”


    老女人橫眉立目:“葉子璐,你會不會說人話?”


    葉子璐故作驚詫:“哎喲,您瞧我這張嘴,呸呸呸,童言無忌哈童言無忌,我這人就是直,沒壞心眼,您多擔待。”


    行政組其他兩個人抬起頭看了她們倆一眼,見怪不怪,眼觀鼻鼻觀口地該幹什麽幹什麽。


    本來麽,原來協調這一塊隻有老女人一個人在管,那時候每天看見她踩著高跟鞋虎虎生風地在樓道裏走來走去,頤指氣使地對著催各個部門交本周計劃和上周總結,後來約莫是覺得自己這麽重要的人物,公司每月就給這麽點錢,實在說不過去,就開始拿喬抱怨自己事多人忙,還往自己抽屜裏放了一瓶速效救心丸,動不動就做弱柳扶風狀抱怨自己心髒不舒服。


    瞎說,明明頭天還有人看見她在超市裏,因為一罐子打折的醬油跟人差點揪吧著打起來呢,戰鬥力絕對爆表。


    不過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領導是信了,唯恐把她累出個好歹來,公司還得給按工傷報銷醫藥費,於是人事部門大筆一揮等了招聘啟事——不到一個禮拜,就把葉子璐給招來了。


    這回甭說加薪了,工作被分擔了,連獎金也被分擔了。


    老女人一直覺得,葉子璐的出現是搶了她的飯碗。


    一個更年期尖酸刻薄地每天找茬,一個少不更事心無城府,有脾氣直接發,每天在辦公室裏上演各種刀光劍影你來我往,實在熱鬧非凡。


    葉子璐冷笑著越過老女人,一邊打開自己的電腦查看工作日程,一邊心裏想,他媽的今天晚上回家老娘就好好看書去,三個禮拜以後打死也要考上公務員,打死也不在這種破地方受這種貨色的鳥氣。


    掙的那一壺醋錢還不夠彌補精神創傷的。


    那一刻葉子璐身上爆發出來的強烈怨念,都影響到旁邊的小張了,小張飛快地看了一眼,發現老女人沒注意,就輕輕碰了葉子璐一下,從抽屜裏摸出一塊小點心給她,小聲說:“昨天我從家裏帶來的,你沒在,我特意給你留了一塊,挺好吃的。”


    然後她瞟了瞟老女人的方向,對葉子璐擠擠眼:“大清早的,別生氣。”


    葉子璐笑了笑接過來,心裏的怨氣卻一點也沒少——她二百五了點,但是不傻啊。


    小張就是那種隨時隨地都在背地裏安慰你、給你小恩小惠,時刻暗示她的屁股始終是牢牢地和你坐在一條板凳上的,可是呢……其實她的屁股坐得板凳實在太多了,對誰都這樣,別人真衝突起來的時候,她永遠是老神在在坐山觀虎鬥的那一個。


    小人。


    葉子璐在心裏評價著,然後毫無心理障礙地把“小人”給的點心塞進了嘴裏,以慰問沒來得及吃早飯的五髒廟。


    “今天晚上回去一定要好好學習,總有一天,我葉子璐要出人頭地,要脫離你們這群小人和潑婦!”葉子璐有誌氣地想。


    她當時確實是有這樣的氣性的,這種時候,葉子璐就會覺得自己和受胯/下之辱的韓信一樣,忍人所不能忍,然後積攢著這種能量,等著厚積薄發。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這種能量還沒來得及“薄發”,卻總是會先慢慢蒸發,短短的一天,就散盡了。


    晚上葉子璐回家的時候,早把早晨的“□之辱”給忘了,又像沒骨頭似的,往屋裏一癱,開始把微博刷了一遍、人人刷了一遍、豆瓣刷了一遍、天涯又刷了一遍……然後糾結了一下自己晚上是看劇還是看小說,最後津津有味地打開了一篇五六十萬字的網絡小說,就把這個晚上給打發了。


    至於公務員考試複習資料……還默默地躺在牆角裏積灰。


    上了一天班,怪累的,明天再看吧。葉子璐這樣安慰著自己,就一個晚上,看也看不了多少嘛。


    然後王勞拉進來,把小熊還了回來,順帶撂下一句:“我要是再相信你的鬼話,我就是個二百五!”


    葉子璐才來得及問一問這位倒黴蛋的情況。


    作者有話要說:注:b型人格:是灰常簡單粗暴地把人分成兩種,喜歡競爭喜歡拔劍比較有攻擊性的人叫a型人格,反之就是b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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