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媛指著自己:“我?沒聽錯吧店長,你是說培訓讓我去?”


    陳方舟白了她一眼:“不然還我去啊?我一個堂堂店長,日理萬機的……”


    江曉媛沒聽他後麵那句王婆賣瓜,她整個人仿佛被五百萬大獎劈在了原地,整個人咕嘟咕嘟地冒了好一會泡,才費力地把自己的腦子從沸騰狀態裏拎出來,一口氣浸在了涼水裏,這才勉強恢複了正常思考能力。


    江曉媛:“等一下,讓我一個實習技師去,其他人沒意見嗎?”


    陳方舟大感欣慰,她總算是知道考慮其他人的意見了,哪怕考慮得不對,至少也能算是個良好的開端。


    “放心吧,”陳方舟說,“除了你這種二缺,這種培訓第一期沒人願意去的,說是拓展業務,將來幹不幹得成還得看呢,萬一黃了,現在去了也是白耽誤一個月的績效工資。”


    江曉媛話沒聽完,整個人已經高興暈了,她七扭八歪地在店裏溜達出一串詭譎的軌跡,最後以撞上了一台加熱器告終,實在有點找不著北了。


    把陳老板心疼得呲牙咧嘴的,抱著他的寶貝加熱器長籲短歎,恨不能以身代之。


    陳方舟:“不就一個沒人願意去的培訓麽,你至於嗎?至於嗎!把你賣了都賠不起我家小寶貝兒……”


    江曉媛顧不上和加熱器爭風吃醋,她一邊捂著撞疼的地方,一邊激動地衝陳方舟說:“你不懂,萬事開頭難,現在我就算是開了個順利的好頭,將來總有一天,我會站在中國……啊不,世界時尚造型設計領域的最前沿,你信不信?”


    陳方舟吊著眼看了她一會,給出了自己的看法:“呸。”


    呸完,他發愁得壓了壓帽簷,感覺這個姑娘的妄想症好像越發嚴重了。


    總部請了個化妝學校的專業老師來,對各店派來的學員開展了一個短期培訓。


    以前在江曉媛眼裏,化妝師學校就是個技校,既沒有審美又沒有品味,能教出什麽玩意來?她萬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作為學員,跟著一幫假睫毛貼三層,喜歡把眼睛貼得荊棘叢生的學員們坐在教室裏從零開始。


    江曉媛始終記得陳老板那句無心的教導——不知道從哪開始的時候,就從零開始。


    她是個野路子大師,在無數次買藥吃藥的時尚領域摸索得比任何人都遠,水平乍一看確實能驚豔四座,但短時間驚豔完,她其實並不知道該如何在長期裏繼續提高——畢竟,她已經沒有看上什麽買什麽、胡亂嚐試的財力了。


    化妝課老師從基礎理論開始,頭天沒教他們操作,給了一堆枯燥的理論要求記住,什麽“粉底霜是由什麽構成的”,什麽叫“三庭五眼”、“三點一線”,老師水平有限,口音濃重,講課跟念經一樣,參加培訓班的學員大部分是來學習如何剪切嫁接假睫毛的,始料未及地被這堆理論狂轟亂炸一番,紛紛給砸得眼冒金星,開課不到半個小時,睡倒了一片。


    江曉媛成了唯一一個豎著進去、也豎著出來的學員,顯得十分鶴立雞群。


    不但如此,第二天,她還是唯一一個把“化妝知識小冊子”全篇背下來的。


    培訓到第三天,老師還在磨磨蹭蹭地教各種非常基礎的手法和是個人都會的日常妝,已經開始有人偷偷逃課了,培訓班管理很鬆,老師拿錢辦事,看見人跑了也是睜隻眼閉隻眼,越發助長了這種行為。


    一個禮拜過去,來堅持上課的人已經不足剛開始的一半了。


    永遠戰鬥在逃課第一線的江曉媛卻每天早來晚走,還回家自習,成了混跡在一大群學渣中的學霸。


    有時候她自己也想——要是把這件事說給幾年前的自己聽,自己會相信嗎?


    從出生開始就遺漏沒有被收錄進她字典的“刻苦”二字,終於姍姍來遲地加入了她生活的旋律,把這一手光怪陸離的小調往未知的方向牽引了過去。


    對於離開學校很多年的人來說,在教室裏坐著不動聽老師講課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但是當她的精神有支柱的時候,一切痛苦與困難都不在話下。


    江曉媛的學習勁頭嚇人,到最後,連照本宣科的化妝指導老師都注意到了她。


    指導老師姓蔣,自稱叫“sam”,是個男的——幹這一行的漢子數量上沒有姑娘多,但都十分長情,因為他們一定是出於特別真的真愛,才肯冒著被人戳脊梁骨說娘娘腔的風險全情投入其中。


    蔣老師這一天授課完畢收拾工具的時候,抬頭一看,發現人都走光了,隻有江曉媛一個默默地坐在角落裏,正在補她一天的筆記。他忽然有點好奇,於是背著手,悄悄地走到她跟前,探頭看了一眼。


    江曉媛的筆記極其詳盡,有字有圖,老師上課講到的東西用黑筆記下,她自己總結的或是其他一些感想就用藍色筆批注,旁邊配有手繪的人物臉譜圖,雖然隻是隨意勾畫、寥寥幾筆,卻將來龍去脈畫得頭頭是道,很像那麽一回事。


    蔣老師突然開口說:“你這個好,拿出去能直接送到出版社出化妝教程書。”


    江曉媛太認真了,完全沒注意身後有人,當時嚇了一跳。


    蔣老師端詳了她片刻,側身坐在一邊的桌子上,隨意聊起來:“我看你學得挺認真,將來是有心幹這一行嗎?”


    江曉媛點頭。


    “那你可要想好了,”蔣老師有些漫不經心地捏起蘭花指,輕輕掃了掃自己額前的留海,“這一行沒有門檻,誰都可以學,誰都會一點,不好混的。我看你字寫得挺好,不如攢點錢,過兩年接著念個夜大或者學點什麽別的技術不好嗎?”


    江曉媛努力逼著自己忽視蔣sam那讓人難以理解的人妖造型,笑著說:“老師,要是那樣,我早跟他們一起出去逛街玩了。”


    要是那樣,她說不定已經回了明光的短信,說不定已經腆著臉接受了祁連的救助,說不定依然是個混吃等死地米蟲,說不定此時已經在歐洲某個野雞大學裏花天酒地了。


    蔣老師看著她的目光,心裏忽然若有觸動,不知想起了什麽,好一會,他驀地伸出尖尖地手指,點了江曉媛一下:“你過來,給我化個妝。”


    江曉媛先是一愣,指著蔣老師那她早就看不下去的發型,脫口問:“發型用給您重新打理一下嗎?”


    “你職業病啊?”蔣sam看了她一眼,“行吧,隨便。”


    江曉媛嬉皮笑臉地接管了蔣老師的化妝包,借用了總部的吹風機和定型水,心裏沒怎麽慌張,隻當是心血來潮的練手,她早就看蔣老師那張日本人一樣娘兮兮的頭臉不順眼了,正待摩拳擦掌。


    “化個什麽樣的都行嗎?”江曉媛問,“我可以自由發揮嗎?”


    蔣老師“嗯”了一聲,老佛爺似的往椅子上一靠,不再指點了。


    江曉媛心裏歡呼一聲,三下五除二地把蔣老師那張小白臉鼓搗幹淨了,換了深一號色係的底妝,集中火力對準了姓蔣的臉上那兩道“柳葉吊梢眉”,再將遮住門庭的厚留海一舉毀屍滅跡,徹底按著自己的審美給化妝老師來了個改頭換麵。


    一個男人,又美少年小鮮肉,倘若不是發際線兵敗如山倒,或是長了一顆洋蔥一樣無法拯救的尖腦袋,留什麽頭簾?


    顯得一點也不高檔。


    等蔣老師睜眼看鏡子的時候,臉上的肌肉群一五一十地集體抽搐了一下。


    蔣老師毫無疑問是纖細俊秀但絕不英俊的,然而經過江曉媛大刀闊斧的一改造,他整個人從奶油蛋糕弟猛地化身成了英俊小生。


    國內美容美發行業很多學了日韓那一套,有時候不免連審美觀也一並跟了過去,似乎感覺一個人沒有頭簾,沒有染發,沒有修細眉,就好像不是這個行業的人一樣。


    江曉媛把他前額的頭發全推上去了,露出蔣老師原本寬闊而顯得有些棱角的額頭,畫得半真半假的眉毛筆直地壓在眼眶上,陰影代替了珠光寶氣的眼影,眼線仿佛已經和眼睛融為了一體,不仔細扒開眼皮完全看不出來,那五官深邃立體,並未過分渲染氣色,兩頰在細微的陰影下流露出一種自然而然的蒼白。


    蔣sam第一眼看,被自己熄滅已久的陽剛之氣這一場死灰複燃嚇了一跳,第二眼看怎麽都不能習慣,仿佛大姑娘被按下剃了板寸一樣,第三眼細看……好像也有那麽點意思。


    江曉媛:“老師,怎麽樣?”


    蔣sam沉默了一會,語氣不大好地問:“這誰教你的?”


    江曉媛:“沒人教,我自己發揮的,我覺得你這樣比較好看。”


    蔣sam惡狠狠地對著鏡子盯了良久,江曉媛懷疑他還是不滿意的,隻好把得意收了收,聳聳肩說:“要實在不喜歡就洗了吧,我再按你之前的妝麵給你換回來。”


    然而蔣老師到最後也沒有洗,他隻是一言不發地收拾了東西,頂著一張冷酷的臉甩手走了,不知是不是受造型影響,他走得大步流星,整個人都好像爺們兒了起來。


    小一個月以後,江曉媛結束了培訓,回到陳老板的店裏,在鋪天蓋地的聖誕宣傳下,準備她全新的職業生涯。


    由於陳老板隻派了她一個人去培訓,新業務自然也是由江曉媛負責,為此,除了美發實習技師之外,店裏特意給江曉媛趕製出了一枚“首席造型設計師”的胸牌,顯得十分拉風——由於才開席,桌子短,她既是首席,又是末席,既是負責人,又是小跑腿。


    可雖然事實是這樣,這唯一的“首席”還是讓江曉媛在店裏的地位顯得一下超然了起來,仿佛要能和那些混了六七年才混到職稱的高級技師們平起平坐了。


    “她一個才來店裏半年的新人,憑什麽?”本來就跟江曉媛有齟齬的海倫當眾提出質疑,“陳老板,我不管她是你家親戚還是什麽,以後是不是每個爬不上去的關係戶都能這樣,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新業務就能隨便當個首席當?公平呢?”


    陳方舟放眼一看,發現除了平時跟江曉媛關係不錯的莉莉他們那幾個,其他人都沒吭聲,特別是幾個高級技師和另一位技術總監。


    顯然,海倫這個出頭鳥說到他們心坎裏去了。


    陳方舟雙臂抱在胸前:“培訓的時候我問沒問過,你們有人說要去了嗎?早幹什麽去了?”


    海倫語氣很衝:“培訓之前你也沒說胸牌給加‘首席’啊!這有總監、有高技,再不濟還有這麽多正經八百的技師呢,輪得到一個剪頭都剪不好的實習生嗎?”


    陳方舟:“那你說怎麽辦?”


    “反正不能就這麽算了。”海倫憤憤地掃了江曉媛一眼。


    她話音未落,唯恐天下不亂的小k就突然開口說:“反正現在要推行新業務,別的店都推,咱們不推也不可能,那就這樣,讓誰當首席,誰就負責唄。”


    江曉媛眼角一跳,一抬頭,正好對上小k的視線。


    小k惡意地向她笑了一下:“首席也不能白當吧?萬一這業務推不起來,咱們前期宣傳、印價目表、買化妝品的錢不都打水漂了?這不也都是成本麽?我看這個事應該這樣,萬一這項業務黃了,誰負責,誰就自己掏錢填窟窿,以後誰當首席都這樣,這不就公平了嗎?”


    總店對試推行的新業務有盈利要求,試推行兩個月之內,相關業務營業額如果不能達到一個標準,該業務就會在這個店被取消。


    一般來他們這種店裏化妝的,舞台妝之類比較複雜的可能性不大,大多都是跑來化日常妝,試推行階段,一個日常妝隻要一百左右,江曉媛算了一下,要達到總店要求的營業額,每天至少要接待兩到三個顧客才行。


    小k:“再者說,你們讓人家當首席造型師,再同時做發型實習技師就不合適了吧,多掉價呀。那我看她拿實習技師的績效獎金也就不合適了——江首席,你說對吧?”


    買化妝品,印各種海報宣傳等等,前期投入保守估計大概在七八千左右,江曉媛要是沒有績效工資,基本工資隻有不到一千,還背著祁連那麽個債主,讓她自負,豈不是驢年也還不清?


    連方才一直沉默不語的其他高級技師都有點看不下去了。


    另一位總監低聲打了句圓場:“這就不合適了,沒有員工自己掏錢的道理。”


    海倫頂了回去:“我看挺合適,誰讓她要當首席呢?當了首席就得立軍令狀。”


    陳方舟:“放……”


    他的“屁”字還卡在嘴裏,江曉媛已經脫口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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