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一腳踹在門上,連門軸再門扉一起攜手完蛋,一聲巨響,塵土飛揚。


    李晟正在院中練劍,聞聲回過頭來,見門口飛來橫債,他並不怎麽意外,動作微微一頓後,他慢吞吞地歸劍入鞘,明知故問道:“阿翡,你這是做什麽?”


    天下偽君子都長什麽樣,周翡未曾見識過,但以其貧瘠的想象力,腦子裏浮現出的都是大一圈的李晟形象。單是看著他那張臉,周翡胸口就躥起一腔火燒火燎的怒氣。


    她其實頗為伶牙俐齒,隻不過打算動手的時候絕不多費口舌,窄背刀在掌中打了個挺,她連招呼也不打,便直接衝著李晟當頭削了下去。


    李晟早預備著她要出手,當下橫劍扛住了她下劈的一刀,便覺得手腕狠狠地一震,他不敢大意,兩人刀劍都沒出鞘,眨眼間已經走了七八招,隨後周翡驀地上前一步,窄背刀攔腰掃了過來,李晟瞳孔一縮——她竟以長刀做矛,也使了一招“撞南山”。


    這“千鍾回響,萬山轟鳴”的一招,本是宗師氣度,隻不過弟子們功力不夠,總顯得有點笨重,因此比武時才能被李晟輕飄飄地揭過,可不知是不是周翡以利刃代長矛的緣故,這一招到了她手中,莫名地多了種怒斬蒼山的森然戾氣。


    那含在鞘中的長刀裹挾著勁風而來,一瞬間李晟竟有些畏懼,愣是沒敢故技重施。


    就在他硬著頭皮想硬扛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尖叫:“住手!”


    接著,一個物件橫空砸了過來。


    窄背刀倏地停在半空,周翡用刀尖輕輕一挑,便將那東西掛住了——那是個小女孩用的荷包,錦緞上繡著幾隻憨態可掬的翠鳥,荷包去勢太猛,還摔出了幾塊桂花糖來。


    李晟回過神來,那瞬間的畏懼未散,他心口尚在狂跳,難以言喻的難堪卻已經升起來。他伸手將周翡刀尖上掛的荷包捏下來,回手丟到來人懷裏,沒好氣地說道:“你來搗什麽亂?”


    一個穿著桃紅衣裙的小女孩三步並兩步地跑到他們倆中間,大聲道:“你們不要打架!”


    這女孩名叫李妍,是李晟的親妹妹,比他們倆小兩歲,長著小鵝蛋臉、大眼睛,十分靈秀,隻可惜金玉其表、敗絮其中,是個沒心沒肺小東西。芳齡十一歲的腦子隻長了蠶豆大,裏麵就裝著倆見解——阿翡說得都對,阿翡喜歡什麽我喜歡什麽……練功除外。


    周翡和李晟都跟她沒什麽話好說,也懶得帶她玩,無奈李二小姐自己生而多情,左邊崇拜表姐,右邊牽掛親哥,時常沉醉在不知該偏向哪邊的自我糾結中,難舍難分地在其中消磨了大半的兒童光陰。


    周翡麵沉似水道:“一邊去。”


    李妍炸開兩條胳膊,哭喪著臉擋在周翡麵前,細聲細氣地說道:“阿翡姐,你看在我的麵子上,不要和我哥動手好不好?”


    周翡怒道:“你的麵子值幾個錢?走開!”


    李晟目光陰鬱,一字一頓地說道:“李妍,這沒你的事。”


    李妍不依不饒地伸手拉周翡的袖子:“別……”


    周翡最煩這種黏黏糊糊的做派,當即暴躁道:“鬆手!”


    她抬手一摔,不自覺地帶了些勁力,兩人雖然隻差兩歲,但正是長得快的年紀,周翡幾乎比這表妹高了大半頭,李妍平日練功又稀鬆二五眼,被她摔了個結結實實的屁股蹲。


    李妍難以置信地在地上坐了片刻,“嗷”一嗓子哭了。


    這一嗓子成功地攪合了那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李晟緩緩地收回掌中劍,皺了皺眉,周翡則有點無措地在旁邊站了一會,他們倆對視了一眼,又同時不怎麽友好地移開視線。


    然後周翡歎了口氣,彎下腰衝李妍伸出一隻手。


    “我不是故意推你的。”周翡頓了頓,又泄氣地說道,“那個……那什麽,姐不對,行了吧?來,起來。”


    李妍伸手抹了一把眼淚,鼻涕眼淚沾了一巴掌,濕乎乎粘噠噠地就抓住了周翡的手掌,沾了個結實。


    周翡額角的青筋跳了兩下,差點又把她甩開,就聽李妍抽抽噎噎道:“我怕大姑姑打你,特意去找了姑父來……你、你還推我!你不識好人心!”


    周翡被李妍用“秘密武器”糊了一手心,把李晟穿成人肉串的殺心都溺斃在了一把鼻涕裏,她幹脆蹲在一邊,百無聊賴地聽李妍“嚶嚶”哭著控訴自己,同時散漫地分出一半心思,認為李妍也有自己的可取之處——連李瑾容那隻母老虎在她麵前,都和藹得像個活菩薩,李妍這樣的人不用多,有百八十個就夠,哪裏打起來了,就把“表妹團”往兩軍陣前一撒,想必天下太平也不遠了。


    一個小小的念頭從她心裏升起,周翡心想:“我學她一點不成麽?”


    繼而她雙目無神地盯著李妍看了一會,想象了一下自己坐在地上抱著個荷包嗷嗷哭的情景,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感覺李瑾容恐怕會找根狼牙棒給她治治腦子。


    李晟站在一邊,在李妍的哭聲裏輕輕活動著自己震得發麻的手腕,神色晦澀難辨。


    去年冬天,他練劍遇到些瓶頸,便四處散心,走到後山時,正好遠遠地看見陪著病中的周以棠出來散步的李瑾容,李晟本想追上去問候一聲,不料意外聽見順風傳來的幾句話。


    李瑾容頗為發愁地對周以棠說道:“……這孩子資質不算上佳,那倒也沒什麽,慢慢來就是,可我怕他毀就毀在心思重、雜念太多上,又不知怎麽跟他說……”


    周以棠回了句什麽,李晟沒聽,這隨風飄來的隻言片語好像一根鋼釘,毫不留情地戳進了他心口。


    李瑾容雖然沒有指名道姓,李晟卻知道她說的必定是自己,因為在她身邊長大的總共就隻有三個人,倘若周翡練功時膽敢分心,早就挨揍了,大姑姑不會在背後發愁“不知怎麽說”,而李妍是個年幼無知的二百五,跟“心思重”八竿子也打不著。


    最打擊李晟的並不是李瑾容擔心的“毀在雜念多”,而是那句“資質不算上佳”,他從小自詡天之驕子,抓尖好強,恨不能人人說他好,人人挑不出他一點毛病,哪承受得起“資質不好”這樣的評價?


    李晟忘了自己那天是怎麽跑開的,想來幸虧那天後山風大,各處崗哨的人又都在,李瑾容才沒注意他的存在。


    從那以後,“資質不好”簡直成了李晟的噩夢,隔三差五到他腦子裏串個門,嘲諷一通,弄得他本就激烈的好勝心幾乎要炸開了。


    李晟想,他資質不好,周翡資質很好麽?


    他非要勝過周翡不可。


    可是他挑釁也好,擠兌也好,周翡大不了就是不搭理他,從不跟他發生衝突。


    平時互相拆招,她也都十分點到為止,他要是故意逼迫,她就老老實實地往旁邊一退,簡直是看不起他。


    久而久之,周翡的避退幾乎把這一點勝負心弄成了李晟的執念。


    這回他也是故意激怒周翡的。


    李晟一抬手把李妍拎了起來,漫不經心地彈了彈她身上的土,將他那副偽君子的麵孔重新扣在脖子上,垂下來一個標準的似笑非笑遞給周翡:“所以你今天這麽大的火氣,是怪我沒去幫你請姑父來嗎?阿翡,不是大哥不給你說情,你淘氣也太出圈,先生講書也是為你好,再說他老人家說得有什麽錯?女孩子就是應該安安分分的,整天喊打喊殺的做什麽?你出身四十八寨,就算將來嫁人了,有我在,誰還敢欺負你麽?”


    周翡緩緩地站起來,挑起一邊的眉,她那眉形規整得很,天生像精心修剪過的,筆直地斜斜飛入鬢角,她微微冷笑了一下:“這話你怎麽不去跟大當家說?讓她也安安分分地在屋裏繡花算了,我是很讚同的。”


    李晟不慌不忙道:“四十八寨以我李家寨為首,大姑姑畢竟姓李,當年寨中無人,我爹年幼,是以她臨危受命……隻是這些事勞動不到‘周’姑娘頭上吧。”


    周翡當即回道:“多謝體恤,也不勞廢物費心。”


    她無意中一句吵嘴的話,卻正好點中了李晟的心病,少年城府還不夠深,李晟臉色驀地一沉:“周翡,你說誰?”


    周翡感覺今天恐怕是打不起來了,因此將窄背刀為背後一掛,幹脆地逞起口舌之快:“我說豬說狗說耗子,誰來領說的就是誰,怎麽,大表哥還要為畜生打抱不平麽?”


    李晟握著劍的手緊了又鬆,良久,他硬生生地擠出一個笑容:“既然你自負本領,敢不敢與我比試一回?”


    周翡譏誚地看了他一眼:“現在不敢了,你妹要是去告狀,大當家非得剝了我的皮不可。”


    “她不會,”李晟在李妍要開口抗議之前,便又搶先說道,“我要渡洗墨江,你敢不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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