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洗墨江”,是四十八寨年輕一輩的弟子們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跟“宰了你”和“改天請你吃飯”一樣,隨便說說而已,沒什麽實際意義。


    而這話的來由,那就說來話長了。


    自打當年三寨主叛變,四十八寨就元氣大傷了一回,而這些年,外麵南北對峙,多方勢力爭鬥更加紛亂複雜,四十八寨裏窩藏了不知多少朝廷欽犯,隻好嚴加管控。


    此地多山,沿山路有數不清的密道與崗哨明暗相間,一方有異動,消息能立刻傳遍整個蜀中,平時自己人進出都須得留底,什麽人、因為什麽事、去了多久等等,來龍去脈都得齊全,以備隨時翻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令牌,上麵有名有姓,盜取他人令牌也是不行的。


    未出師的小弟子是不許隨便下山的,算不算出師都是各家師父自己把關,師父不點頭,有飛天遁地的本事也不行——但是有一種情況例外,就是能以一己之力渡過洗墨江的人。


    洗墨江是整個四十八寨中唯一一處沒有崗哨日夜換防的,在東南端,兩邊高山石壁牛郎織女似的分隔兩地,中間夾著一條寬闊的洗墨江,乃是一處天塹。


    當地有無數關於洗墨江的民間傳說,因為那江中水不藍不綠,看起來黑漆漆的,居高臨下時,像一塊巨大的黑瑪瑙,當年老寨主在世時,曾經花了三年多,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將兩側山壁間的樹木與突兀的大石塊一點一點打磨幹淨,那山壁兩麵大鏡子似的,也被江水映照得漆黑一片,這樣一來,兩側山壁非但攀爬不易,還能被巡山的一覽無餘。


    就算真有人輕功無雙,能下到江中也無妨,洗墨江心還有一位老前輩,不知他多大年紀,也不知他來龍去脈,周翡覺得自己有生以來他就在那了,寨中人都叫他“魚老”,乃是四十八寨鎮宅的神人。


    洗墨江裏除了有個魚老,還有無數機關陷阱。


    周翡記得自己小時候,四十八寨進出還沒有那麽森嚴,有一波倒黴師兄不知吃錯了什麽藥,有門不走,非要探一探洗墨江的深淺,幾個輕功最好的下去過,第二天無一例外,都被麻繩綁著吊在了崖上。


    魚老十分追求規整,不但綁了,還將這幾個人腳下對齊,按著高矮個排成了一排,老遠一看,整齊得非常賞心悅目。


    當時李瑾容一邊命人將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放下來,一邊開玩笑說以後誰要是能過洗墨江,誰就算出師。這話一出,引發了一代又一代弟子們試圖渡江的熱情,可惜紛紛敗退了。


    至今沒有成功的。


    周翡輕輕地皺了一下眉,感覺李晟是沒事找事。


    李晟緊緊地盯著她,露出一個有點惡意的笑容,慢聲細語地說道:“怕了沒關係,我知道你也不是愛告狀的人,今天就當我沒說過,你也沒聽過。”


    所謂“激將法”,有時候真挺厲害,嘴裏再怎麽嚷“我不吃你的激將”,心裏還是會氣得轟轟著火。


    往往越嚷嚷不吃的心裏氣性就越大,周翡對半夜三更挑釁魚老沒有什麽興趣,理智上覺得李晟有病,感情上卻偏偏聽不得這聲“怕了”。


    偏偏這時候,攪屎棍子李妍姑娘自以為有理有據地開口道:“阿翡我們走,別理他,從來沒有人半夜渡過洗墨江,李晟你肯定是瘋了,四十八寨裝不下你了嗎?”


    李晟搖搖頭,十分內斂又倨傲地笑道:“天下何其大,四海何其廣?絕代高手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區區一個四十八寨,以前沒有人過得,我便過不得麽?我偏要做這前無古人的第一人!”


    每個少年脫口而出這種豪言壯語的時候,都是飽含真情實感的,隻不過沒考慮自己就是個小小弟子,“過江之鯽一樣多的絕代高手”跟他一個銅板的關係也沒有。


    反正本領既然已經不能超然物外,至少視線能好高騖遠,這樣一來,也讓人能有種自己“非池中之物”的錯覺。


    周翡一邊覺得他很可笑,一邊又不由自主地被那句“天下何其大”攛掇了,這也不矛盾,因為他們都認為這個“第一人”是自己。


    她掃了李晟一眼:“我什麽時候撈你去?”


    李晟不搭理她言語上的挑釁,隻說道:“後天夜裏,戌時三刻。”


    “哦,十五,”周翡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好日子,月光亮,萬一出意外,嚎兩聲,魚老也能看清楚你是誰。”


    她沒說去,也沒說不去,伸手在李妍肩上拍了拍,十分心機地將那臭丫頭的鼻涕眼淚又抹了回去,這才背著自己的窄背刀揚長而去。


    不管李晟是怎麽打算的,天公十分不作美——這個月的十五是個陰天。


    月黑風高。


    謝允安靜地伏在樹梢上,一呼一吸間,仿佛已經與大樹融為了一體。離他兩個拳頭遠的地方有個鳥窩,大鳥護著雛,一窩老小正睡得四仰八叉,絲毫沒有被旁邊這顆人肉樹瘤驚動。


    突然,一陣風掃過,大鳥猛地一激靈,警惕地睜開眼。隻見四十八寨中兩個正當值的崗哨自密林中疾馳而過。


    四十八寨中人非親也故,都是父子兄弟兵,彼此之間有說不出的默契,那兩人隔著八丈遠對一個眼神,連手勢都不必打,就算是交流過了,隨即心有靈犀地兵分兩路,一個搜大路,一個搜小路,轉眼便雙雙沒了蹤影。


    兩人走遠,大鳥才轉過頭來,歪著頭盯住謝允。


    謝允眼皮都沒動一下,眼神安靜死物,大鳥瞪著他看了片刻,除了這根“樹枝”模樣很怪之外,沒看出什麽問題,便放心地將頭往翅膀下一埋,又睡了。


    密林間靜悄悄的,不知何處的蛙聲帶著促狹的節奏,與大大小小的小蟲嘀咕個不停,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方才兩個崗哨忽地又不知從什麽地方躥出來,在原地聚合——原來他倆方才竟然是佯追。


    兩人在附近搜索一番,鬼影子都沒找到一個。


    年輕些的便說道:“四哥,許是咱們看錯了吧。”


    年長些的漢子慎重道:“一天可能看錯,咱們兩人四隻眼,還能天天看錯麽?這人輕功必定極高,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咱們寨子四周繞,不知是什麽居心……不管怎樣,先回去傳個信,叫兄弟們今夜仍然警醒些,倘若真有事,咱們雖然沒逮著人,但前頭一百零八個明暗樁,他單槍匹馬,就算是個活麻雀也飛不過去。”


    等這兩人走了,又過了約莫有小半個時辰的光景,被雲遮住的月亮都重新露了臉,謝允的目光才輕輕一動,一瞬間他就變回了活物,繼而羽毛似的落了地。


    他約莫弱冠之齡,長著一雙平湖似的眼睛,仿佛能把周圍微末的月光悉數收斂進來,映出一彎紋絲不動的月色,極亮、也極安靜。


    他靠著樹幹思索了片刻,伸手探入懷中,摸出一塊巴掌大的令牌來——倘若有前朝要員在此,定會大驚失色,那上麵以大篆刻著“天子信寶,國運昌隆”八個字,同玉璽上的篆刻一模一樣!


    謝允將這塊詭異又僭越的牌子拿在手中拋了兩下,又怠慢地隨手一揣。他聽見人說前麵有一百零八個明暗樁,也不見慌張,原地摘了片巴掌大的葉子,中間對折,將露水引成一線,喝了潤口,隨即旋身滑了出去。


    他整個人仿佛全無重量,腳尖點上枝頭,輕飄飄地自樹梢間掠過,所經之處,枝頭往往極輕地震一下,葉片上沾的露水都不會掉下來。


    相傳這一手叫做“風過無痕”,是世上最頂級的輕功之一,堪比穿花繞樹和踏雪無痕,他年紀輕輕,還真是個絕頂的輕功高手。


    他不走大路,也不走小路,反而圍著四十八寨兜圈子。


    謝允來四十八寨,是為了見一個人、送一件東西。


    他早四十八寨並不好進。倘若他自報門派求見,說不定想見的人沒見到,自己先被李瑾容那夜叉片成火鍋了。而硬闖或是偷偷潛入更不可取——那可是大奸賊曹仲昆都沒幹成的事,謝允自我感覺還不至於賊到那個地步。


    他耐心十足,潛伏在四十八寨外麵已有小半年,先是裝了一個月行腳商,四十八寨不可能完全與世隔絕,總有些東西無法自給自足,要派人出門趕集采購。謝允一邊熟悉地形一邊聽了一耳朵小道消息,連“李大當家愛吃蘿卜纓餡的餃子”都傳得有鼻子有眼。


    一個月以後,他混上了一次送貨的活,卻沒能進山。


    寨中人隻讓他們把貨送到外圍,自己派人來接。謝允認了門,當天晚上依仗自己輕功卓絕來探,不料低估了四十八寨的戒備森嚴,淺嚐輒止,還沒來得及露臉,就險些被追殺成狗,好不容易才脫身。


    此後,他沉下心來,圍著四十八寨轉了三個多月,將幾個山頭上的兔子洞都數得清清楚楚,在邊緣反複小心試探,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探出了唯一一條沒有那麽多明暗崗哨的路——就是洗墨江的那一段天塹。


    李生大陸無人采摘則必苦,謝允不知道自己的輕功有沒有“天下無雙”的水平,但是有能耐過這條大江的人大概還是有幾個的,李瑾容這麽放心,江上必有古怪。謝允每天道江邊轉一圈,卻不急著下去,日日在岸邊觀察。


    江心有一座小亭,夜夜浮起一層燈光,說明裏麵是有人守著的。


    然而十五這天夜裏,謝允再次潛入四十八寨,來到洗墨江邊的時候,卻意外地沒看見那盞燈。


    謝允當機立斷,決定擇日不如撞日,就此從山崖上潛下去。


    他一身夜行衣,低頭跟暗流滔滔的洗墨江打了個照麵,然後從懷中摸出一枚銅錢。


    “來卜一卦,”謝允尋思道,“正麵是萬事大吉,背麵是有驚無險。”


    老天爺可能沒見過這麽臭不要臉的問卦,決心要治治他,謝允才剛把銅錢拋上天,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響動,仿佛有什麽重物掉進了深澗裏,在寂靜的山穀中發出一串脆生生的響動,山壁兩側有巡山的弟子,立刻亮起燈來,謝允不免分神,誰知就這麽片刻光景,恰好來了一陣風,輕飄飄地將那枚銅錢吹開了,他竟沒接住。


    銅錢當著他的麵掉在了地上,既沒有正也沒有反,它卡在兩塊石頭中間,是個風騷的側躺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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