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寧微微一揚眉:“我聽說那李瑾容軟硬不吃,從不與外人來往,你既然不是四十八寨的人,為何跑來多管閑事?”


    楊瑾理所當然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難道還要挨個認識過來嗎?”


    “路見不平,”曹寧笑道,“那邊山上現在正打得熱鬧,你不去拔刀,跑到這裏來做什麽?是誰告訴你本王在此的?”


    楊瑾:“……”


    房上的周翡恨不能摘片樹葉擋住眼睛,頭一次有種感覺,自己上次在邵陽為了贏這個楊瑾耍的詐……好像有點欺負人。


    幸好旁邊行腳幫的人還比較機靈,眼看楊瑾要將他們賣個底掉,當即便上前一步打斷他道:“少廢話,殺曹狗!”


    此言一出,無數附和。


    楊瑾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被人套話了,有點惱羞成怒。


    不過他說話不成,做打手總歸還是可以的,楊瑾手中斷雁刀一震,曾經讓周翡頭疼無比的輕響聲“嘩啦啦”一片,他一馬當先地便衝了進來。


    周翡總算有機會見識到真正的斷雁十三刀,隻見那寬背的大刀在楊瑾手中,與紀雲沉的斷水纏絲乃是兩個極端,一個極暢快,一個極狡詐。楊瑾的刀鋒毫無花哨,實實在在是一點一滴磨練出來的,一起一沉都紮實無比。


    原來這就是謝允所說的“紮實的刀法”!


    如果給他上下兩層豆腐,叫那快刀隻能切上層的,楊瑾能在眨眼的功夫揮出數刀,使上層的豆腐絕無一絲粘連,下層的豆腐絕無半個破口。


    這就是功夫。


    衛兵們一擁而上,硬是被楊瑾的刀鋒逼開,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輕人仿如分海一般無畏地往裏闖,兩側弓箭手已經站好,箭矢紛紛衝他蜂擁而至,幾個行腳幫的老流氓立刻飛身上前,不知從哪找來一張巨大的細格漁網,一人扯上一邊,掩護楊瑾,漁網不知什麽東西織的,非常堅韌,鐵箭木箭無不铩羽,斷翅的鳥似的給撥到了網外。


    寇丹喝道:“放肆!拿下!”


    她一句話音未落,曹寧身邊幾個近衛已經應聲衝了上去。


    方才周翡沒認出來,那幾個近衛這一出手,她才發現,原來幾個人都是鳴風門下刺客!


    來自南疆的外人正在為了四十八寨出頭,他們自己的叛徒反而在充當偽朝狗官的近衛!


    此情此景,實在是說不出的諷刺,周翡握緊了望春山,胸口涼一陣熱一陣的,然而管住了自己沒有妄動。


    她還要等,機會還不成熟。


    如果說周翡對上鳴風有獨特的優勢,那楊瑾便可謂是有獨特的劣勢了。


    幾個刺客層出不窮的小手段和隨時隨地冒出來的“煙雨濃”讓他應對得頗為手忙腳亂,幾個回合後,他隻得重新退回院子。


    與此同時,行腳幫眾人紛紛加入戰圈,場中便更熱鬧了——抹布狀的暗器上下翻飛,飛到哪給哪帶來一陣厲風不說,還伴著一股特殊的餿味和灰塵,大魚叉好似長木倉,長得恨不能有七八尺,馬上用都不在話下,用來挑弓箭手一挑一準,同叉魚竟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還有幾個人不知躲在哪個犄角旮旯,逮機會就冒頭扔一發“胡椒彈”,一時間,北端王這素淨的小院子被他們鬧了個烏煙瘴氣。


    寇丹臉色微沉,回頭衝曹寧道:“王爺,這些野人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此地亂得很,不如您先避一避?”


    周翡身在屋頂,底下的事她一覽無餘,此時,她注意到曹寧身邊依然有幾個近衛,方才寇丹命人截住楊瑾的時候,這幾個人並沒有聽她號令。


    曹寧在這一地雞毛中居然儀態依舊,很有皇家風範,聞聲他沒答應,隻是從近衛中間射出目光,意味深長地掃了寇丹一眼,說道:“嗯,不過要稍等片刻——破軍先生方才出去探查,怎麽現在還不回來?”


    周翡一聽,心道:“破軍先生?那天跟著穀天璿並肩走的黑衣人果然是個冒牌貨。”


    隨即,她心裏稍一轉念,尋思著:“曹胖子這話是什麽意思?一個寇丹和一幫近衛護不住他嗎?還是……他也不那麽信寇丹?”


    她越看越覺得曹寧態度雖然十分平和自然,但他身邊那幾個近衛站位非常微妙,乍一看是圍著曹寧站了一圈,實際隱隱是衝著寇丹的。


    周翡頭皮有些發麻,手掌在望春山冰冷的刀背上摩挲了幾下,借著冰冷的刀身鎮定自己,心裏飛快地盤算道:“聽他的意思,北鬥破軍方才本來在,這會卻不知因為什麽出去了,破軍剛一走,行腳幫的攪屎棍子們就闖進來,來得真寸……寇丹連師門都能背叛,對誰能忠誠?曹胖子肯定對她心存質疑,那他方才沒有開口質問,是怕她當場反水嗎?”


    就在這時,院中突然傳來一聲哨聲,有人用黑話叫道:“老貓!”


    周翡後背陡然繃緊,她固然不懂黑話,可結合眼下的情況,大致能猜出來是北鬥破軍回來了!


    楊瑾手中的斷雁刀陡然快了好幾倍不止,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響成了一片,眼看要衝破那幾個鳴風刺客的封鎖。


    寇丹見狀正打算親自出手。


    周翡當機立斷,突然在房頂上渾水摸魚地開口說了一句:“多謝寇丹姐姐,辛苦你啦!”


    她說完這句話,非但給自己長了輩分,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周翡毫不停留地從屋頂滑了下去,將自己緊緊貼在後窗處,她剛藏好,一個近衛緊跟著便上了房,四下探查,什麽都沒找著——房簷擋住了他的視線。


    寇丹瞳孔驟然一縮。


    曹寧方才不曾點破自己的懷疑,隻不過是眼下戰局混亂,他怕雪上加霜,然而周翡這一句話落地,無論寇丹背叛沒背叛,曹寧都隻能先下手為強——因為他知道自己防著這刺客頭子,寇丹也一直對他的疑慮心知肚明,她也在防著自己因為這疑慮卸磨殺驢。


    北端王身邊的幾個近衛一擁而上,向寇丹出了手。


    與此同時,黑衣的破軍人影已經掠至院中央——


    周翡知道破軍一旦進來,自己就沒戲唱了,她當下再不遲疑,陡然破窗而入,曹寧身邊僅剩的兩個近衛吃了一驚,立刻掉頭,一左一右雙劍向她頭上壓過來,卻正好對上周翡那以遛人見長的蜉蝣陣。


    周翡沒空與他們過招,隻見她人影一閃,已經將那兩人讓了過去,沒有片刻停留,手中望春山直指曹寧。


    曹寧的胖不是正常的心寬體胖,接近病態了,肯定是有什麽毛病,周翡料定他動不了武,當下探手一把揪住了曹寧的領子,北端王那龐然大物竟被她拽了個趔趄,他尚且來不及反應,已經被那長刀勾住了厚重的脖子!


    這變故來得實在太突然,場中眾人齊刷刷地愣住了。


    周翡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去,因此她沒急著說話,先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幾口氣,目光從神色不一的眾人臉上掃過,等這口氣勻過來了,她才衝目瞪口呆的楊瑾笑道:“多謝楊兄搭手,咱倆扯平了。”


    楊瑾:“……”


    這個無恥之徒是從哪冒出來摘果子的!


    周翡一腳踩在方才被曹寧帶翻的椅子上,手上帶了些勁力,抓住了北端王的後頸,迫使他仰起頭來,又對已經近在咫尺的陸搖光:“北鬥破軍?看來我比你快了一步。”


    陸搖光眼角抽了幾下,低聲道:“好,好膽量。”


    周翡在這一刻,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看人臉色,她目光掃過陸搖光陰沉的視線,當時就知道自己這一場算是贏了。


    在這陰謀重重的戰局中,她手中這把刀是真正生殺予奪的定海神針,這念頭一起,方才幾乎要跳炸的心緒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平緩了下來。


    周翡挑起眼皮看了陸搖光一眼,一語雙關地說道:“我膽子不算大,武功不算高,今日事成,還要多謝寇丹姐姐。”


    陸搖光陰沉的視線轉向寇丹。


    寇丹見她到了這種時候依然不往挑撥離間,還偏偏挑得很在點子上,當即冷笑道:“好手段,叫我百口莫辯,你很好,周翡,想不到老娘我栽在你一個黃毛丫頭手上,大當家不如你。”


    “謬讚,”周翡飛快地笑了一下,低頭對曹寧說道,“端王爺,你是想死還是想撤軍?”


    曹寧落到她手上,倒也沒嚇得失了體統,甚至還在森冷的望春山下露出一個笑容:“姑娘……”


    誰知他剛一開口,還沒來得及忽悠,便覺得喉嚨一痛,說不出話來了。


    陸搖光當即色變,爆喝道:“你敢!”


    周翡的手先一緊再一鬆,輕易便將北端王的脖子割開了一條小口子。


    她麵無表情地說道:“端王爺,我知道你聰明,我隻是個沒見過世麵的野丫頭,不想跟你比誰心眼比較多,所以除了回答我的問題,你最好一個多餘的字、一個多餘的動作都不要做。”


    陸搖光冷聲道:“端王爺如果少了一根汗毛,你——你們四十八寨上下所有人必死無全屍、株連九族,你信不信?”


    “信啊。”周翡十分理所當然地說道,“不然你們是幹什麽來的?現在山上難道不是在混戰,而是在敬酒?端王爺不少一根汗毛,難道我們就能得活命了?全不全屍的不差什麽,又不耽誤投胎。”


    陸搖光:“……”


    “我敢來闖龍潭虎穴,必定是已經想清楚了,”周翡涼涼地說道,“我再問一遍,想死還是想撤軍?端王爺想好再說,反正我光腳不怕穿鞋的。”


    曹寧眼皮一垂,他以“剿匪”為名圍攻四十八寨,到如今才算在這個小姑娘身上感覺到一點真正的匪氣,他歎了口氣,說道:“撤,傳令。”


    陸搖光兩頰緊繃了良久,憤憤地一甩手,緊盯著周翡的動作。


    “多謝,”周翡彎起眼睛笑了一下,她笑起來的時候還是十足的少女意味,有些輕快,有些活潑,甚至還帶著一點天真,然而經曆了這幾天幾宿,這少女的笑容中難免沾了些許詭異的血腥氣,周翡拎起北端王曹寧,說道,“既然這樣,就請端王爺來我寨中做客吧,楊兄和諸位前輩們要不要一起來?”


    幾個行腳幫的漢子用眼神請示楊瑾。


    行腳幫無孔不入,雖然隸屬黑道,但這些年來有“玄先生”和“白先生”從中牽線,與南朝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聯係,早開始試著往北滲透,沒想到陰差陽錯,竟然真成功在北朝兵馬中□□一顆釘子,可惜這“釘子”純粹是走了狗屎運,進了北端王麾下,一直也是個聽人號令的馬夫,根本拿不到什麽重要軍情。


    直到這回端王帶人開赴蜀中,前些天,端王座下一匹好馬“不堪重負”,吐白沫死了,誰也不可能說那馬是給王爺壓死的,隻好讓原來給近衛管馬的小兵抓起來頂罪,北朝官兵這邊都知道給曹寧當馬夫是個替死鬼的活,紛紛活動關係不願意上,推來推去,這“肥差”竟然落在了鄭大頭上。


    鄭大跟了幾天近衛團,這才知道這回行軍是衝著四十八寨去的,方才將消息送出去。


    這消息要往金陵送,首先經過了正好在邵陽附近的徐舵主,那楊瑾雖然敗給了周翡,卻不記恨,反而對李家南刀充滿了向往,聽說這事,立刻義不容辭地前來管閑事。


    不過不知為什麽,楊瑾每次見到周翡其人,對南刀的向往總會少很多。


    他有種野獸一般的直覺——南刀是絕代好刀,周翡卻恐怕不是什麽好人。


    楊瑾略帶防備地看了看周翡,周翡衝他一笑。


    楊瑾:“去就去。”


    他說完,一幫行腳幫的人紛紛上前,將周翡和北端王圍在中間。


    陸搖光等人投鼠忌器,隻能不遠不近地跟著,弓箭手全體撤下,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幫人浩浩蕩蕩地出了門。


    謝允正好剛甩脫追兵,急匆匆地掉頭回來,一看便笑了,衝被挾持的曹寧一拱手:“二殿下,久違呀。”


    曹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礙於領口的望春山,沒敢吭聲,便被周翡推了一把,隻好艱難地往前走去。


    押著曹寧這一路並不輕鬆,曹寧不耐久動,這山上得堪比蝸牛,走幾步便氣喘如牛,一副要死的德行,不時需要停下來休息,周翡一方麵憂心寨中憂得心急如焚,一方麵還得時刻小心這詭計多端的胖子玩花樣。


    從正午一直走到了半夜,方才到了兩軍陣前。


    穀天璿聽聞主帥被擒,不敢怠慢,隻好將人撤到四十八寨崗哨之外,與寨中遙遙對峙。


    往日可以入畫的吊橋密林如今已經一片狼藉,焦灰與血跡隨處可見,從最外層崗哨一路延伸到裏麵,當時慘烈可見一斑……倘若周翡再慢一分,四十八寨內外三道防線便要付之一炬了。


    周翡提刀的手下意識地一緊,曹寧悶哼一聲,艱難道:“姑娘你可小心點。”


    周翡壓低聲音道:“別著急,有你償命的一天——讓你的人滾開讓路,快走,別磨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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