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天璿麵沉似水,狠狠剜了辦事不利的陸搖光一眼,可惜投鼠忌器,隻能讓路。


    麵前大軍整整齊齊地分開兩邊,讓出道路,乍一看,活像是殺氣騰騰的夾道歡迎。


    行腳幫眾人專精坑蒙拐騙,臉皮比尋常人厚實不少,權當是人家在歡迎自己,一時間個個原地長了三寸高,挺胸抬頭地跟著周翡往前走,神氣得不行,享受了一回萬眾矚目的待遇。


    四十八寨中了曹寧之計,與北朝大軍一照麵便損失頗為慘重,本以為堅不可摧的三道崗哨半個時辰之內便被人家長驅直入、一舉突破,連未出師的弟子們都隻能勉強上陣,林浩甚至以為今日算是交代在這了,誰知這節骨眼上,敵人突然莫名退到了山腳之下。


    林浩不明所以,又不敢怠慢,一邊趁著這一點空隙,將寨中能當人使的幾百號全部集中了過來,一邊緊著叫人去打探情況。


    探子聞聽山下異動,立刻如臨大敵地準備繼續迎戰……結果就在第一道崗哨門前看見了這一幕。


    林浩腿上被流矢所傷,傷口還在往外滲血,聽說消息,當即金雞獨立地一躍而起:“什麽?阿翡?”


    林浩比較周全穩重,可也畢竟是個年輕人,先前是存了必死的心,才顯得越發沉穩有度,乍一聽見這從天而降的轉機,當時就坐不住了,單腿蹦起來便要出來查看。


    正在給他看傷的大夫暴怒道:“混賬,你給我坐下!”


    旁邊馬吉利連忙按住他。


    馬吉利也十分狼狽,不過好在他一直總領後勤與各寨各崗哨聯絡,傷得並不重。


    馬吉利道:“趙長老重傷,張長老……唉,眼下這邊全靠你一個人撐著,你先亂了算什麽?阿妍,過來看著你師兄,我先出去打個頭陣。”


    林浩方才那麽一蹦,腿上的傷口崩裂,將金瘡藥都衝走了,疼得眉頭一皺,旁邊李妍聞聲,忙又拿金瘡藥來堵,和泥似的往他腿上倒。


    “夠了夠了,嘶……師兄跟你有仇嗎?”林浩一邊叫喚,一邊盡量躲開沒輕沒重的李妍,疼得冷汗直流,隻好咬著牙衝馬吉利道,“那……那就麻煩馬叔先去一步,我隨後就到。”


    李妍慌手慌腳地將藥瓶扔在一邊,委委屈屈地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見阿翡!”


    林浩怎會不知她是怎麽想的?這些備受寵愛的少年少女們從小偷奸耍滑越是理直氣壯,遇上事的時候,便會越是痛恨自己……大人們總覺得她還小,自己還中用,還能替她撐起一片天,可世事如潮,孩子們總覺得長輩們如山似海,怎麽靠都靠不塌,誰又知道這些遮風擋雨的背影,有時候也隻是一塊單薄且障目的糟木板呢?


    這些事來得太快了。


    林浩歎了口氣:“去可以,你不要往前湊,聽師叔的話,小心點。”


    李妍偷偷抹了一把眼淚。


    馬吉利等人腳程極快,一路風馳電掣地便狂奔到山下第一道崗哨外,老遠便看見被周翡挾持的北端王——沒辦法,誰讓這位王爺千歲富貴逼人,還偏偏身處一幫窮酸掉渣的江湖人中呢。


    北朝官兵自然不敢妄動,但曹胖子的幾個近衛與穀天璿、陸搖光等人還是跟了上來,隔著數十步跟著他們,虎視眈眈地盯著周翡。


    馬吉利見了這陣仗,目瞪口呆地盯著曹寧:“阿翡,這……”


    周翡用力推了曹寧一把,將他那貴重的腦袋按了下去,一路走到寨門崗哨裏,說道:“馬叔,這位就那敵軍主帥曹寧……”


    謝允低聲提示道:“曹仲昆的兒子,老二。”


    “是那狗皇帝曹仲昆的兒子。”周翡道,“這胖子詭計多端,我沒別的辦法,隻好使了笨辦法,幹脆將他捉來。”


    走動的時候,望春山不可能一直別在曹寧喉嚨上不讓動,曹寧總算有了些能說話的機會,忙見縫插針地一笑道:“哪裏笨,姑娘太自謙了。”


    馬吉利仍然有點找不著北,一邊讓人將周翡他們放進來,一邊又看著行腳幫的眾流氓們,問道:“那這些……”


    李妍從他身後冒出頭來,大叫道:“楊黑炭!”


    楊瑾憤怒地瞪過去,看清了李妍,卻是一愣。


    隻見她形容十分狼狽,一張小臉上黑灰一片,髒兮兮的,眼圈還是紅的,委屈得仿佛下一刻便能哭出來,他到嘴邊的怒斥突然便說不出口了,終於隻是愛答不理地哼了一聲,認下了“楊黑炭”這名號。


    “不得無禮。”周翡隨口數落了她一句,又對馬吉利道,“這是我在外麵認識的幾個朋友,行腳幫的,還有這位是擎雲溝的……”


    “楊瑾。”楊瑾一聽她說起“擎雲溝”,就想起在邵陽的時候周翡那句“那是什麽玩意”,當下新仇舊恨一同湧上心頭,憤憤地掃了周翡一眼。他一見周翡和李妍這倆丫頭就火氣上湧,簡直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麽來的,忙沒幫上什麽,倒是把自己氣成了一塊憤怒的黑炭。


    大概因為四十八寨這些年來真的不怎麽與外人來往,馬吉利見了這些上趕著“拔刀相助”的人,還頗有些疑慮,他眉心微蹙,不過隨即又打開,麵子活還是做到了。


    馬吉利一揖到地道:“諸位雪中送炭,如此高義,四十八寨日後定當銘記於心。”


    說著,他一邊命人將行腳幫的人放進去,一邊透過人群打量著對麵。


    穀天璿、陸搖光虎視眈眈,身後跟著一水的北鬥黑衣人,還有以寇丹為首的鳴風樓刺客……雖然關鍵時刻,周翡用一句話挑撥了寇丹和曹寧,但此時雙方利益畢竟還一致,這一點嫌隙不足以讓他們徹底翻臉。


    馬吉利目光微動,心裏飛快地掂量著眼前的情況。


    陸搖光對上他的目光,上前一步,正要說話,穀天璿卻一抬手止住了他。


    這俊俏書生似的北鬥彬彬有禮地開了口,說道:“我知道諸位劫持王爺,是想讓我等退兵,退兵不是不可以,隻是諸位也須得講理——我們退了,端王爺的安全誰來保證呢?當年貴寨大當家便曾北上刺過聖駕,如今王爺落到諸位手中,我也實在不能指望你們對殿下禮遇相待,若是王爺有什麽閃失,我們這些人也不必回朝,直接抹脖子便是,數萬大軍南下,諸位讓我們就這樣收場,想也知道我們不肯的吧?”


    穀天璿該狡猾狡猾,該實在也實在,三言兩語點出了雙方的僵持,他輕輕地搖了搖手中折扇,又道:“咱們麵對麵,不如敞開天窗說亮話,諸位手上除了端王殿下,斷無別的籌碼,端王殿下少一根汗毛,爾等必死無葬身之地,隻要我軍還在山下,你們也不敢傷了王爺,是不是?我看不如咱們各退一步,商量出個都能接受的章程來,如何?”


    謝允見穀天璿拿著一把扇子,立刻也不甘寂寞地摸出一把,“嘩啦”一下展開橫在身前,跟“巨門”對著扇。


    這沒溜的南端王笑道:“這個確實難辦,四十八寨都這樣了,退一步也是不可能的。依我看不如這樣,二殿下留在寨中做客,你們不願意撤就不撤,在山下老實待著也一樣,隻要不讓我們管飯,待上三兩個月也沒問題,大家正好一起過年。”


    穀天璿:“……”


    謝允又道:“到時候呢,估摸著大當家也該回來了,還有霍連濤什麽的,我聽說自從被沈天樞一把火燒了霍家堡,霍連濤正在南朝四處糾集人馬預備著要報仇,聞聽這麽大的熱鬧,他能不來攙一腳嗎?還有我大昭——當年江湖謠言說,曹仲昆為了對付南軍,無暇他顧,方才放任了四十八寨,按這個想法,現在北朝豈不是‘有暇他顧’了?那可大大的不好,金陵那邊聽見恐怕要睡不著覺了……何況我聽說甘棠先生的老婆孩子都在四十八寨,聞煜將軍過來也不太遠。”


    他每說一句話,穀天璿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謝允扇了兩下,發現實在是冷,偷偷摸摸打了個寒戰,為防自己變成一隻瑟瑟發抖的鵪鶉公子,他隻好將扇子重新合在手心,總結道:“到時候天下英雄齊聚一堂,更方便大家評理了,肯定比我們這樣僵持著好!”


    曹寧聽穀天璿被謝允堵得啞口無言,不由歎了口氣。


    寇丹察言觀色,忽然上前一步,說道:“王爺受匪人所製,是我護衛不利,殿下,這事您怎麽說?”


    “我沒有棋差一招。”曹寧慢吞吞地說道,“隻是快要收官的時候,有人不講規矩,過來把棋盤掀了——我能說什麽?我無話可說,寇樓主,看來咱們已經輸了。”


    馬吉利好像被他們這一來一往提醒了,上前道:“別人先不必說,但寇丹乃是我四十八寨叛徒,欺師滅祖、天理不容,還請將此人交回!”


    寇丹看著他,殷紅的嘴角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像一朵徐徐綻開的罌粟:“成王敗寇罷了,那麽個老廢物整日裏以長輩自居,我到現在才動手清理了他,便是我鳴風樓的列祖列宗見了,也能誇我一句仁厚了,我欺了誰?滅了誰?”


    魚老的屍體還在長老堂中橫陳,在春回鎮上的宅子裏,倘若不是已經看見陸搖光已經回來,機不可失,周翡還不知要用多大的意誌力控製著自己撲向曹寧,而非趁機摘了寇丹的腦袋。


    寇丹這一笑中充滿了輕慢不屑,周翡隻覺得額角的青筋都跳了起來,身後四十八寨的眾弟子也不由得群情激奮。


    馬吉利麵色鐵青,抬手指向寇丹:“你這賤人!”


    他說到“賤”的時候,已經運力於掌,似乎便要向寇丹撲過去。


    周翡的全副精力本來都在對麵身上,那一瞬間,她卻突然有種汗毛倒豎的危機感,她來不及想,多次生死一線間的直覺卻在催促她閃開、後退,可她手裏抓著曹寧!


    此時整個四十八寨的山坡保持著一個隨時能傾覆的平衡,而準星就在這個胖子身上,她不能放開這個人。


    千鈞一發間,周翡猶豫了。


    她猶豫過很多次,但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致命。


    就在周翡進退之間搖擺的時候,馬吉利原本指向寇丹的手掌憑空一轉,竟然拍在了周翡的後心偏右處,她是右手持刀,這一掌落了個結結實實,周翡右半身整個麻了,她眼前一黑,望春山怎麽落的地都不知道。


    曹寧仿佛早知道有這麽一出,毫不猶豫地一彎腰——


    兩條牽機線淩空甩了過來,旁邊兩個試圖伸手的行腳幫中人齊齊慘叫一聲,各自被牽在寇丹手中的牽機線斬斷了一條手臂。


    馬吉利一擊得手,人已經退到數丈之外。


    隨即,穀天璿運起“清風徐來”,身如鬼魅,眨眼間已掠至曹寧身前,出手如電,一拉一拽,那曹寧仿佛不再是個足足有幾百斤的人,而是一團棉絮,身輕如燕地被他拋擲身後,隨即穀天璿麵露獰笑,折扇一架蕩開楊瑾揮過來的雁翅刀,又一抬手,直直拍向正在自己麵前來不及躲閃的周翡,打算順手將她斃在麵前。


    北鬥巨門乃是當世頂尖高手之一,能在四十八寨長老張博林與趙秋生兩人夾擊中絲毫不露敗相,就算周翡全須全尾地站在麵前,也未見得禁得住他當頭一掌,何況她剛剛挨了馬吉利一掌,手中刀已落地,這會幾乎連氣都提不起來!


    周圍無人可施救,李妍尖叫了一聲,她離得實在太遠,連撲上去都來不及。


    就在這時,一隻蒼白的手伸過來,淩空架住了穀天璿一掌。


    周翡眼前一片模糊,馬吉利那一掌震傷了她的肺腑,一呼一吸間氣息仿佛隻能下到嗓子眼,再往下便是劇痛,她滿口血腥味,隻覺得有人抓住了她的後頸,將她往後一甩,幾個師兄七手八腳地接住了她。


    那手在她後頸上蹭了一下,涼得好像冰雕……


    周翡耳朵裏轟鳴一片,聽不見、看不清,意識在拚命下沉,她卻無意識地死死攥住旁邊人試著想扶她的胳膊,死也不肯暈過去。


    這一係列的事發生在電光石火間,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曹寧已經被北鬥牢牢地護衛了起來。


    穀天璿一擊不成飛身後退,在幾步以外盯著眼前的人——方才攔住他的,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謝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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