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好像從李瑾容突然將她和李晟叫到秀山堂的那一刻開始,下山也好、遇到了那些人和那些事也好,都是她自己憑空臆想出來的。恍然夢回,一睜開眼,她還在自己那個綠竹掩映的小屋裏,床板一年到頭總是潮濕,椅子倒了也沒人扶,桌上亂七八糟攤著一堆有用沒用的東西,用過從來不及時洗的筆硯經年日久地發了毛,即將長出嫵媚的頂傘蘑菇來,屋頂有幾塊活動的瓦片,讓她隨時能躥上房梁脫逃而出……


    直到她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


    周翡試著動了一下,感覺自己的肩膀好像被人卸下來過,連帶著胸口、手臂,都是一陣難忍的悶痛,她忍不住低哼一聲,無意中在旁邊抓了一把,碰到了一件冰涼的東西。


    望春山。


    錯亂的記憶“轟”一聲在她心裏炸開,前因後果分分明明的排列整齊,周翡猛地坐起來……未果,重重摔回到枕頭上,險些重新摔暈過去。


    這時,門“吱呀”一下開了,一顆鬼鬼祟祟的腦袋探進來,張望了一眼,還自以為小聲地說道:“沒醒呢,我看沒動靜。”


    “李……”周翡剛發出一聲,嗓子就好像被鈍斧劈開了,她忍著傷口疼,強行清了幾下,這才道,“李妍,滾進來。”


    李妍“哎呀”一聲,差點讓門檻絆個大馬趴,聞言連滾帶爬地衝撞進來:“阿翡!”


    此人咋咋呼呼想必不是不成熟與不懂事的表現,是天性。


    周翡一聽她叫喚就好生頭疼,幸好,有個熟悉的聲音解救了她:“李大狀,再嚷嚷就縫上你的嘴。”


    李妍:“……”


    周翡吃了一驚,順著聲音望過去,看見了闊別已久的李晟。


    李晟已經將自己從花子一樣的尊容中整理了出來,然而他洗去了灰塵,洗不去憔悴,這少年人臉頰上最後一點鼓鼓的軟肉也熬幹了,麵皮下透出堅硬的骨骼,長出了男人的模樣,乍一看還有些陌生。


    陌生的李晟穩重地衝她點了個頭,跟在李妍身後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


    李妍兩片嘴皮子幾乎不夠發揮,忙得上下翻飛,氣也不喘地衝周翡說道:“姐啊,要不是李晟遇上了姑姑,他們臨時趕回來,咱們現在屍骨上都要長蛆了!”


    周翡被她這一番展望說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偽朝的那幫賊心爛肺的王八蛋,跑得倒快,將來要是落在姑奶奶手裏,一定把他們剁一鍋,燉了喂狗吃……”


    周翡十分艱難地從她滿嘴跑的大小馬車裏挑出有用的:“你說曹寧……”


    “跑了!”李妍氣不打一處來地說道,“你說那胖子,那麽大的一坨長腿的肉山,跑得比鑽天猴還快,姑父的人都已經到山下了,這都能讓他們逃跑!”


    周翡:“……”


    她正吃力地扶著望春山想坐起來,聞聽此言,當場鏽住了,暈頭腦脹地問道:“誰?我爹的人?”


    李晟默不作聲地倒了一杯水,伸出兩根手指捏著李妍的後領將她拽開,把杯子遞給周翡,目光在陌生的長刀上一掃。


    “謝謝,”周翡接過來,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哥。”


    李晟掀衣擺在旁邊竹編的小凳上坐下,有條有理地解釋道:“行腳幫跟大昭朝廷一直有聯係,這回行腳幫先行一步,南邊那邊隨後出了兵,我們往回趕的路上正好遇到了姑父的人——飛卿將軍聞煜你知道嗎?”


    周翡不但知道,還認識。


    “我們腳程快,因此先行一步,聞將軍他們本來是隨後就到,一上一下,正好能給那曹老二來個甕中捉鱉,沒想到我們剛衝上來,那曹老二就好像察覺到了什麽,虛晃一招直接衝下了山,差一點……還是讓他們跑了。”李晟話音十分平靜,雙手卻搭在膝頭,四指來回在自己的拇指上按著,好像借此平複什麽似的,頓了頓,他又說道,“沒抓到也沒關係,這筆債咱們遲早會討回來。”


    “你沒回來的時候,咱們上下崗哨總共六百七十多人,就剩下了一百來人,”李妍小聲說道,“留守寨中的四十八……四十七寨裏的前輩們傷亡過半。”


    李晟糾正道:“十之七八。”


    周翡料到了,否則像李妍這種一萬年出不了師的貨色,當時絕不會出現在最前線。但此時聽李晟說來,卻依然是觸目驚心。


    一時間,屋裏的三個人都沒吭聲。


    好一會,李晟才話音一轉,說道:“姑姑回來了,這些事你就不必多想了,我聽說姑父過一陣子也會回來。”


    周翡總算聽見了一點好消息,眼睛一亮:“真的,他要回家?”


    李晟卻沒怎麽見開懷,敷衍地一點頭,隨即皺眉道:“怕是要打仗了。”


    即使很多人認為曹家名不正言不順,他們還是站穩了狼煙四起的北半江山,所以他們別的本領不曉得,很能打是肯定的。而建元皇帝南下的時候隻是個懵懂的小小少年,如今卻正值雄心勃勃的壯年,在梁紹、周以棠兩代人的盡心竭力下,勢力漸成,他大刀闊斧地改革了吏治與稅製,想必不是為了偏安一隅的。


    南北這兩年雖然勉強還算太平,但誰都知道,雙方終歸會有一戰,有個由頭就能一觸即發。


    上一次的短兵相接,雙方以衡山為據。


    這一回,四十八寨成了那個點燃炮火的撚子。


    那戰火會燒到蜀中嗎?


    周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衡山上那個空蕩蕩的密道,感覺天底下很多事都似曾相識,樁樁件件都仿佛前事的翻版。


    如果大當家回來得再晚一點,此處會不會也隻剩下一處空蕩蕩的群山呢?


    四十八寨會變成另一個家家白日閉戶的衡山嗎?


    還有……


    剩下的部分周翡不敢想了。


    聞煜這個節骨眼上來,雖說差一點堵住曹寧,功敗垂成,但來得未免也太巧了。


    這位飛卿將軍身後是周以棠,不是那個讓她一見麵就想捅死的曹寧,她沒辦法中立地將背後的好意與惡意都拎出來條分縷析。


    “吳姑娘他們也回來了。”李晟又道,“本想一起來看你,方才她被姑姑請去說話了,我聽說晨飛師兄……”


    周翡歎了口氣。


    李晟掐拇指的動作陡然快了三分,好半晌,他才非常輕、非常克製地吐出口氣來,說道:“知道了,你休息吧。”


    說完,他便趕羊似的轟著李妍離開,李妍本來老大不願意,被她哥瞪了一眼,嗬斥了一句“功練了嗎,還混”,立刻便灰溜溜地跑了。


    也不知這場大亂能激勵她多長時間。


    李晟卻在門口停頓了片刻,他伸手把住門框,逆著光回過頭來,一瞬間,他仿佛衝破了什麽禁忌似的,脫口對周翡說道:“你的刀很好。”


    周翡一愣,還以為他說的是望春山,一句習慣性的“喜歡你就拿走”堪堪到了舌尖,回過神來,又實在不舍得,隻好將這句話周而複始地在嘴裏盤旋。


    誰知李晟下一句又道:“你練功的資質和悟性確實比我強,這麽多年,我一直在苦苦追趕,總是追不上,挺不甘心的。”


    周翡:“……”


    李妍:“……”


    兩人一個門裏,一個門外,全都見鬼似的瞪向李晟,英雄所見略同地認為李晟恐怕是吃錯了藥。


    李晟不耐煩地擺擺手,好像要將那些討人嫌的視線撥開似的,生硬地對周翡說道:“但是細想起來,其實那麽多不甘心,除了自欺欺人之外,都沒什麽用處,有用處的隻有苦練。今天這話你聽了也不用太得意,現在你走在前麵,十年、二十年之後可未必。”


    他一口氣將梗在心頭的話吐了出來,雖然有種詭異的痛快,卻也有種大庭廣眾之下扒光自己的羞恥,最後一句每個字都是長著翅膀飛出去的,飛完,李晟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掉頭就走,全然不給周翡回答的餘地。


    李妍唯恐自己知道得太多被李晟滅口,也一溜煙跑了。


    這對不靠譜的兄妹連門都沒給她關。


    周翡作為傷患,跟門外染上了秋意的小院寂寞地大眼瞪小眼片刻,被小風吹了個寒噤,實在沒辦法,隻好勉強將自己撐起來,拿長刀當拐杖,一步一挪地親自去關。


    剛一走到門口,她就聽見了一陣笛聲。


    笛子不好,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轉折處有些喑啞,可是吹笛人卻很有兩把刷子,不愧是將淫/詞豔/曲寫出名堂的高人,再粗製濫造的樂器到了他手裏,也能化腐朽為神奇,拿著這麽個粗製濫造的東西,偶爾還能耍幾個遊刃有餘的小花樣,露出一點無傷大雅的油滑。


    周翡靠在門框上,抬頭望去,隻見謝允端坐樹梢,十分放鬆地靠著一根樹枝,隨風自動,非常愜意。


    周翡等他將一首曲子原原本本地吹完,才問道:“什麽曲子?”


    “離恨樓裏生離恨。”謝允笑道,“路上聽人唱過多少回了,怎麽還問?”


    周翡仔細琢磨了一下,好像確實是《離恨樓》裏的一段,隻是別人吹拉彈唱起來都是一番生離別的淒風苦雨,到了他這,調子輕快不說,幾個尾音甚至十分俏皮,因此不大像“離恨”,有點像“滾蛋”,她一時沒聽出來。


    謝允含笑看著周翡,問道:“我來看看你,姑娘閨房讓進嗎?”


    周翡:“不讓。”


    謝允聞言,縱身從樹上跳下來,嬉皮笑臉地一攏長袖,假模假樣地作揖道:“唉,最近耳音不好,聽人說話老漏字——既然姑娘有請,在下就卻之不恭了,多謝多謝。”


    周翡:“……”


    謝允在她歎為觀止的目光下,大模大樣地進了屋,還順便拽過周翡手裏的長刀,拉著她的手腕來到床邊,反客為主道:“躺下躺下,以咱倆的交情,你何必到門口迎接?”


    他嘴上很賤,眼睛卻頗規矩,並不四下亂瞟——雖然周翡屋裏也確實沒什麽好瞟的。


    周翡默默觀察片刻,突然發現他有個十分有趣的特點,越是心裏有事、越是不自在,他就越喜歡拿自己的臉皮耍著玩,反倒是心情放鬆的時候能正經說幾句人話。


    謝允察覺到她的目光:“你看我幹什麽?我這麽英俊瀟灑,看多了得給錢的。”


    周翡道:“沒錢,你自己看回來吧。”


    謝允被她這與自己風格一脈相承的反擊撞得一愣:“你……”


    “你”了半天,他沒接上詞,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隨即他笑容漸收,輕輕摩挲了一下自己的笛子:“你有什麽想問我的話嗎?”


    周翡想問的太多了。


    譬如曹寧為什麽一副跟他很熟的樣子?穀天璿口中的“推雲掌”又是怎麽回事?他既然身負絕學,之前又怎麽會被一幫江湖宵小追得抱頭鼠竄?他在追查的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麽?


    然而這些話湧到嘴邊,她又一句一句地給咽下去了,她看得出,謝允有此一問,隻是實在瞞不下去了,其實並不想說,這會指定已經準備了一肚子的鬼話連篇等著蒙她,問也白問。


    良久,周翡問道:“要打仗了嗎?”


    謝允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驚愕於她挑了這麽個問題,好一會,才說道:“曹寧並非皇後之子。”


    周翡:“……”


    謝允答非所問,她一時沒聽懂裏麵的因果關係。


    “曹仲昆乃是篡位上位,之前不怎麽講究,納了個妓子做外室,懷了曹寧才給接回來做妾,這事頗不光彩,當年的曹夫人,如今的北朝中宮很不高興。那女人生下曹寧就一命嗚呼,這曹寧胎裏帶病,從小身形樣貌便異於常人——你也看見了。到底是他天生命不好,還是當年有人動了手腳,這些就不得而知了。”謝允說道,“據說因為他的出身和相貌,從小不討曹仲昆喜歡,曹仲昆自己都不想承認這個兒子……偏偏此人並不庸碌,有過目成誦之能,十幾歲就辭了生父,要求到軍中曆練,曹仲昆不喜歡他,大概死了也不心疼,所以由著他去了,誰知此子雖然不能習武,卻頗長於兵法,接連立功,在軍中威望漸長。”


    周翡仍是一頭霧水,有些吃力地聽著這些宮闈秘事。


    “曹寧靠軍功入了曹仲昆的眼,”謝允道,“曹仲昆知道自己是怎麽上位的,一直將兵權牢牢地把在手中,他不怕兒子有軍功,但是太子怕——你記得幾年前曾經有過曹仲昆病重的謠言麽?當時北鬥借機發難,北朝朝堂也被清洗了一遍,大家都知道那隻是偽帝的試探,但我懷疑那是真的,偽帝的年紀擺在那了,他能登上九五之尊,不代表他也能長生不老——如果你是太子,有個一身軍功的弟弟,你會怎麽想?”


    周翡終於隱約明白點了什麽:“你是說……”


    “太子容不下他,反過來,曹寧也未必對太子毫無想法,此番揮師南下蜀中,曹寧看似是灰溜溜地無功而返,但經此一役,南北倘若就此開戰,對他來說反而是天大的好處。”謝允說道,“反倒是大昭,雖然也想收複北地、重回舊都,但此時動手未必是好時機,因為一來新政初見成效,正是積聚力量的時候,二來一旦曹仲昆身死,舊都新皇上位,北邊必有一場動蕩,到時候趁虛而入,豈不更穩妥?甘棠先生慣使春風化雨的手段,比起全線開戰,他更願意等待時機,挑起北朝內亂。”


    周翡抿了抿嘴唇。


    謝允太聰明了,她才問了一句,他就將她心裏壓著的疑慮看了個分分明明,此時娓娓道來,三言兩語便將她胸口的石頭推開了。


    周翡問道:“你不覺得我想得太多?”


    謝允靜靜地笑了起來:“寇丹、馬吉利先後背叛,你在重傷之下,居然還肯把那些東西托付給我……我覺得你想得太少。”


    他說著,將周翡那天塞進她手裏的那個絹布小包取出來放到她枕邊:“行了,總算我也能功成身退、物歸原主了,趕緊給你送過來,省得等會吳小姐過來你沒法交代。”


    謝允說完,好像撂下了一個包袱似的,站起來要走:“當年我問你一聲名字,你哥都不高興,再打擾你休息,他要過來轟我了,走了。”


    周翡下意識地叫住他:“哎……”


    謝允腳步一頓,垂下眼睫,那目光一時間幾乎是溫柔的。


    周翡不想放他走,因為還有好多事沒問完,比如就算他本來就是個高手,出於什麽緣由在一直藏著掖著,為什麽那天突然暴露了呢?


    為了救她嗎?


    刀光劍影中那句“我其實可以帶你走”,以及春回小鎮裏印在她臉頰上的那根手指……


    周翡看著謝允,突然有點憋屈,因為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開口,而謝允那孫子好像打算裝作什麽都沒發生!


    謝允:“什麽事?”


    周翡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在哪落腳?”


    “你們寨裏的客房。”謝允笑眯眯地說道,“貴地果然鍾靈毓秀,秋冬時分十分舒適,我打算多賴一陣子呢,你快點養傷,養好了帶我領略蜀中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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