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用一種非常詭異的目光盯著謝允。


    謝允問道:“又怎麽了?”


    周翡遲疑了一會,覺得自己大概是躺久了,太陽穴還是一抽一抽的疼:“總覺得這不像是你會說的話。”


    謝允大笑:“那我會說什麽?趕緊養肥一點,過來給我當端王妃嗎?”


    周翡:“……”


    謝允一邊笑一邊往外走,手裏攥著他那把破笛子,吊兒郎當地背在身後,有那麽一瞬間,周翡突然覺得他的手指尖微紅,手背上卻泛起了一股病態的青白色,好像剛從冰水裏拎出來。


    周翡脫口道:“謝大哥,你沒事嗎?”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謝允的腳步好像停頓了一下。


    她扶著床柱,頭重腳輕地站了起來:“而且我還沒說完,你那天跟我說,這布包裏麵有一樣東西很要緊,是‘海天一色’的鑰匙,是怎麽回事。”


    “反正這事已經被人蓄意捅出來了,告訴你也沒關係,”謝允一腳跨在門檻上,帶著幾分敷衍,懶散地說道,“這裏麵應該有一樣東西上紋了水波紋,水波紋就是‘海天一色’的標記。”


    周翡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冷靜地追問道:“是哪一樣?”


    謝允一本正經地擺出一張端莊的臉,好像他從沒寫過淫/詞豔/曲一樣,回道:“姑娘家的東西,我怎麽好瞎翻?你自己找找就知道了。”


    周翡步步緊逼道:“可你不是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嗎?”


    連看都不看一眼嗎?


    謝允:“……”


    他突然發現她這幾天長了不少心眼,都學會旁敲側擊了!


    周翡:“還有……”


    她還沒說“還有”什麽,眼前突然一花,謝允轉瞬便到了她麵前,猝不及防地一抬手,當當正正地掃過她的昏睡穴。


    周翡一來是自己站穩都吃力,躲閃不及,再者也對他缺少防備,她的眼睛先是驚愕地睜大,隨即終於還是無力地合上,毫無抵抗地被他放倒了。


    謝允輕柔地接住她,小心地將周翡抱起來放了回去,嘀咕道:“熊孩子哪那麽多‘還有’,我還以為你能多憋兩天呢。”


    他想伸手在周翡鼻子上刮一下,手伸出去,又僵在了空中,因為發現自己的手正不由自主地發著抖,指縫間寒氣逼人,沾上山間豐沛的水汽,幾乎便要結出一層細霜出來。


    謝允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慢慢凝結了,他將凍得發青的手縮回來,雙手握在一起,像在北方的冰雪之夜裏露天趕路的旅人那樣,往手心裏嗬了一口氣,來回搓了搓。


    然而這也於事無補,因為他發現自己連氣息都開始變冷了。


    正值午後,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時刻,瓢潑的日光躲過窗前古木,刺破窗欞,洶湧而入,卻好似全都與他擦肩而過,連一分溫暖都挨不上他。


    謝允忽然有點後悔跑這一趟,笛子在他修長的手指間緩緩地轉動著,他不由捫心自問道:“你跑這一趟幹什麽呢?”


    明知道無論周翡問什麽,他都不可能說實話,還特意跑來見她,撩撥她問,簡直是吃飽了撐的。


    謝允若有所思地琢磨了片刻,感覺除了自己天生欠揍,此事大概隻能有一個解釋——他真的很期待周翡會憋不住問,憋不住關心,這樣一來,他會有種自己在別人心裏“有分量”的錯覺。


    這一點別別扭扭的歪心思如此淺顯易懂,不說旁觀者,連他自己也清楚。


    謝允不由得自嘲一笑,轉身走出這間溫暖的屋子,他很想瀟灑而去,可是一步一步,身後卻始終有什麽東西勾連著他,誘惑他再回頭看一眼。謝允終於還是忍不住駐足回首,他看見周翡神色安寧,懷裏像抱著什麽心愛的物件一樣,抱著那把有三代人淵源的長刀,貼著凶器的睡顏看起來居然十分無辜。


    謝允的眼睛好像突然被那少女的麵容蟄了一下。


    她強行從暗無天日的地下黑牢裏把他押出來,將他卷進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煩裏,逼著他大笑、發火、無言以對……


    但舉世塵埃飛舞,他這一顆卻行將落定。


    轟轟烈烈的鬧騰完,周翡回了她綠樹濃蔭的山間小屋,他也總歸還是要回去跟白骨兄相依為命。


    再留戀也不行。


    謝允逼迫自己不再看周翡,輕輕地替她合上門,衣袂翻起一陣天青色的漣漪,仿如細砂入水,幾個轉瞬,他便不見了行蹤。


    等到聞煜追擊曹寧回來,驚聞謝允在此的時候,再要找,那人已經風過無痕了。


    李瑾容是在傍晚時分,才總算騰出功夫來看周翡的。


    四十八寨幾乎是一片狼藉,她一趕回來,人人都好像找著了主心骨,一口氣鬆下來,集體趴下了。


    李瑾容連對著滿目瘡痍悲愴一下的時間都沒有,便有大小事端撲麵而來。


    等著她拿主意的人從長老堂一直排到了後山,她得查清死傷人數,得把每個還能直立行走的人都安排好,得重建寨中防務。山下還有無功而返的聞煜和他的南朝大軍要安頓,有無端受牽連的百姓等著四十八寨的大當家露麵,給他們一點安全感……


    風燈逐漸點亮的時候,李瑾容才屏退左右,拖著一身疲憊,輕手輕腳地推開周翡的房門。


    她將一盞小燈點起來,在晦暗的光線下看了周翡一眼。周翡好像被這一點動靜驚動,有點要醒的意思,無意識地皺緊了眉,攥緊了她的刀柄。


    李瑾容看清了她那把不知從哪弄來的刀,突然瞳孔一縮——那把刀跟當年李徵用過的那把一模一樣。


    “傳承”二字,實在太微妙了。


    李瑾容輕輕坐在床邊,撩開周翡額上的一縷頭發,見她額角還有一處結了痂的擦傷,有點可憐,她歎了口氣,目光柔和下來,輕輕地拉起周翡的手腕,想探一探周翡的傷。


    脈門乃是人身上要害之一,李瑾容的指尖剛放上去,周翡陡然一激靈,驚醒過來。


    李大當家原本有些溫柔的神色瞬間便收斂了起來,手指一緊扣住周翡脈門,麵無表情地吩咐道:“別亂動。”


    周翡雖然有將近一年沒見過李瑾容,然而骨子裏的服從還在,聞聲立刻不敢動了。


    李瑾容突然皺起眉,試探性地推了一絲細細的真氣過去,誰知立刻遭到反彈——周翡這次精疲力竭受傷昏迷,她體內運轉到極致的枯榮真氣卻得到了一次脫胎換骨的淬煉,越發強勁起來,稍微一碰,便露出了唯我獨尊的獠牙。


    “內傷養一陣子就行,馬吉利手下留情了。”李瑾容縮回手,問道,“但你的內力是怎麽回事?在外麵遇見誰了?”


    周翡迫切地想知道謝允為什麽突然打暈她,這會又到哪去了,幾乎有點坐不住。


    但大當家問話也不能不說,隻好飛快地將華容城中遇見段九娘的事簡單說了一遍——當然,略去了那瘋婆子自稱她“姥姥”的細節。


    當年刺殺曹仲昆失敗,段九娘就和四十八寨斷了聯係,李瑾容自己一攤事也是焦頭爛額,便沒有多關心過段九娘的下落——枯榮手是何等人物,縱橫世間,有幾人堪為敵手,哪裏用得著別人關照?


    卻沒想到她竟然是自己給自己畫地為牢、囚困終身。


    周翡見李瑾容若有所思,見縫插針地問道:“娘,跟我們一起回來的那位謝大哥……”


    李瑾容一掀眼皮,周翡莫名一陣心虛,不由自主地移開了視線。


    隨即,周翡又覺得自己頗為莫名其妙,心道:“我沒事心虛什麽?”


    於是她再次硬著頭皮對上李瑾容犀利的視線。


    “謝……大哥?”李瑾容有些咬牙切齒,記恨這小子當年搗亂是一方麵,再者也是知道了聞煜將蜀山翻個個兒的緣由,“大哥”倆字從她嘴裏冒出來,周翡無來由地打了個寒戰。


    李瑾容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他是懿德太子遺孤麽?”


    “知道,端王,常年離家出走,平時貼兩撇小胡子,自稱 ‘千歲憂’,靠賣小曲為生,”周翡先是三言兩語把謝允交代了個底兒掉,接著又轉著眼珠覷著李瑾容的臉色,試探道,“雖然……呃,他當年闖過洗墨江,是非常欠抽,但那也是替人跑腿,這回也多虧他……”


    周翡乍一醒來,不好好交代自己這一路上都闖了什麽禍,還三心二意地先惦記起一個外人。


    李瑾容以前一直發愁周翡是個一身反骨的混賬,嘴損驢脾氣,跟她都敢說翻臉就翻臉,別提將來能嫁出去,不滿世界結仇已經要念阿彌陀佛。


    誰知這回,她卻是結結實實地感受了一次什麽叫做“兒大不中留”。


    李瑾容一時也不知自己是該欣慰還是該鬱悶,好幾種滋味來回翻轉一周,李大當家的臉色比來時更沉了。


    周翡機靈地把後麵的話咽回去了。


    “他走了。”李瑾容說道,“聞煜也在找他,不過他沒驚動崗哨,大概從洗墨江那邊離開的。”


    周翡:“什麽!”


    “叫喚什麽?”李瑾容先是訓斥了她一句,隨即她又站起來,在房中來回踱了幾步,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說道,“先太子遺孤——你可知這身份意味著什麽?”


    周翡:“……”


    李瑾容:“當年大昭南渡,為重新收攏人心,打的旗號便是‘正統’,‘趙氏正統’四個字,就是皇上最初的班底。但若是論起這個,其實懿德太子那一支比當今更名正言順。至今趙淵都不敢明說將來要傳位給自己的兒子。”


    周翡眼珠亂轉,一看就在琢磨別的,根本沒聽進去。


    李瑾容額角“突突”直跳:“周翡!”


    “我知道,”周翡忙乖巧地說道,“人家救我一命,我還沒道謝呢。”


    李瑾容:“……”


    不知為什麽,周翡沒有梗著脖子跟她頂嘴,她居然有些不習慣。


    李瑾容本來準備了一肚子訓斥,見周翡乖巧之下是蓋不住的憔悴,分明是強打精神,卻一聲沒吭,她突然之間就覺得她的小姑娘長大了。李瑾容嚴厲的目光不知不覺中柔和下來,有點欣慰,也有點無所適從:“罷了,你先休息吧,過兩天傷好一點,再來跟我交代路上做了些什麽。”


    周翡規規矩矩地起來送她。


    “真是懂事了。”李瑾容心想,按了按周翡沒受傷的左肩,快步走了——她還有一堆瑣事要處理。


    “懂事”了的周翡一直目送李瑾容,直至確定她走遠了,這才一躍而起,回身抓起望春山,想了想,又將吳楚楚的那個絹布包揣在懷裏,一陣風似的從後邊院牆跳了出去——氣沒提上來,落地時還差點崴腳,周翡呲了一下牙,鬼鬼祟祟地往四十八寨的客房方向跑去。


    吳楚楚初來蜀中,滿懷心事,正坐在院子裏發呆,突然院裏掠過一道人影,嚇得她當場尖叫了一聲。


    周翡:“是我。”


    吳楚楚用力拍著胸口:“嚇死我了……你的傷怎麽樣了?我今天去看過你,但……”


    周翡沒應聲,一邊隨手將那絹布包摸出來塞給吳楚楚,一邊縱身跳上了她的牆頭,登高四下尋摸。


    吳楚楚:“……你幹什麽呢?”


    “找人。”周翡一邊望著附近一排小院和依山的小竹樓,一邊心不在焉地問道,“客房都在這邊嗎?”


    吳楚楚仰著頭,還沒來得及答話,門口便闖進一個人來,喝道:“什麽人!”


    李妍受了刺激,難得用功,拽著她哥請教了半天,李晟剛開始還盡心盡力地教,結果發現此人乃是朽木不可雕也,終於忍無可忍,甩袖走了,慘遭親哥嫌棄的李大狀正罵罵咧咧地自己瞎比劃,突然聽見一聲嘲笑,一回頭,發現是楊瑾那黑炭。


    李妍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當即不知天高地厚地衝楊瑾挑戰。楊瑾才懶得搭理她,扭頭就走,李妍糾纏不休,一路跟著他跑到了客房這邊,還沒怎樣,就聽見吳楚楚一聲驚叫,還以為出了什麽事,連忙闖進來一探究竟。


    楊瑾不便像她一樣闖大小姐的院子,抱著斷雁刀,皺著眉來到門口,以防不測。


    不料一抬頭,正對上周翡的目光。


    李妍仰著頭道:“姐,你自己院裏那牆不夠你爬,還專門跑這來上房?”


    周翡沒理會,她看見楊瑾,心裏突然冒出個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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