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蘭川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輛肯在半夜送他去東郊的車, 一路上跟好幾輛707路擦肩而過, 每次他都恨不能拿著探照燈往車廂裏晃一圈, 好不容易摸到東郊墓園,跳牆進來, 結果發現這鬼地方大得超乎他想象, 從a到n, 分區就分了十四個!


    燕寧一到冬天,活潑可愛的小鳥就都不見了蹤影,隻剩下一幫老烏鴉, 尤其愛在瘮人的地方集合,不時發出不憋好屁的“嘎嘎”聲。還有西北風穿過密集的林蔭路,被夾在兩邊的樹擠得鬼哭狼嚎, 於是這兩路“神樂仙音”匯聚, 效果翻倍, 仿佛恐怖片的片頭曲。


    墓地非常規整, 成排的墓碑和密林, 到處看著都差不多, 喻蘭川孤零零地走在其中,感覺那些石碑上的黑白照片都是同一張麵孔,走著走著就覺得有點不對,甘卿沒找著,他有點迷路了!


    他一開始還端著架子,十分“慎獨”地邁著優雅從容的步伐,可缺德的是, 他用來照明的手機半路沒電了!


    優雅從容的小喻爺越走越快,突然,柏葉上凝結的水珠被小風驚動,滴了一串冰涼的水珠,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裸/露的後脖頸上,與此同時,還有什麽東西在他身後怪笑了一聲!


    喻蘭川毛都快炸起來了,雙腳頓時離了地,從小樹林裏跑出來的姿勢分外狂野,正撞上遍尋不到的甘卿,還被她一嗓子嚇裂了肝膽,幾乎與她同時叫出了聲:“你嚇死我了!”


    甘卿:“……”


    喻蘭川:“叫什麽叫!腦袋都快讓腎上腺素呲掉了!”


    甘卿終於回過神來,哆哆嗦嗦地從兜裏摸出手機,借著開機的屏幕光看清了喻蘭川,星空背景的手機屏幕發出幽幽的藍光,把倆人照得都分外青麵獠牙。


    她沉默下來,好一會,幽幽地問:“……小喻爺,你挨過打嗎?”


    喻蘭川:“什……”


    話音沒落,甘卿就一拳掄了過來,喻蘭川連忙往後退了半步,不等他站穩,甘卿又一腳勾他腳後跟,用力一帶,喻蘭川方才嚇軟的膝蓋還沒硬回來,“噗通”一聲就跪下了,正好趴在一塊墓碑前,做磕頭狀。


    墓碑上的老頭慈眉善目,眼含笑意,仿佛在說“愛卿平身”。


    甘卿沒想到他這麽容易被絆倒,有點怕他碰瓷,於是神色複雜地縮回腳。


    喻蘭川正要勃然作色,忽然看清了墓碑的主人名字——衛……長生。


    姓“衛”?


    他愣了愣,忍不住回頭看向甘卿。


    “客氣了,小喻爺。”甘卿遞給他一隻手,“我們家沒有行大禮的規矩,趕緊起來吧。”


    喻蘭川沒接,自己一撐地麵爬了起來:“你家?這是……你師父?”


    甘卿沒吭聲,目光擦著幾乎垂到一雙眉下的帽簷飛出來,目光涼涼的。


    韓東升推測,衛驍已經死了。


    原來他到死,也沒能在墓碑上掛自己的真姓實名。


    喻蘭川:“原來他真的已經……”


    “聽誰說什麽了?”甘卿打斷他,攏了攏外衣,徑自往外走去。


    “韓先生今天見了你,嘀咕了一聲‘衛驍’,我找他打聽了一些。”喻蘭川追上去,斟詞酌句地說,“令師怎麽沒的?”


    甘卿眼皮一垂,敷衍道:“心髒猝死。”


    “甘卿!”喻蘭川繞到她前麵,伸手攔住她。


    “心、髒、猝、死。”甘卿抬起的眼睛,眼角沒有一點笑紋,嘴角卻掛起古怪的笑容,她有些尖刻地問,“怎麽,法律規定了不讓用這個姿勢死?還是大魔頭沒有壽終正寢的資格?”


    喻蘭川板起臉:“說人話。”


    甘卿方才被嚇成彈簧的心跳稍微平靜了些,也覺得自己語氣不太好,於是略微緩了緩神色:“小喻爺,你明天不加班了嗎?大半夜不睡覺跑這來嚇唬人,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喻蘭川開門見山:“你是不是還想去找行腳幫的人?”


    甘卿狡猾又略帶無奈地笑了一下:“找他們幹什麽,我們家網店是老板親自管的,我又不用寄快遞。”


    “行腳幫五種行當,誰說找行腳幫就是要‘寄快遞’了?”喻蘭川盯著她,“所以你要找的不但是行腳幫的人,還是他們北一舵的舵主王九勝?”


    甘卿的笑容收了起來,看了喻蘭川一眼,一言不發地要繞過他。


    喻蘭川閃身又擋在了她麵前:“你找到他以後,要幹什麽?”


    甘卿用好商好量的語氣,輕聲說:“小喻爺,我這個人,不太喜歡別人擋我的路,也不太高興有人對我指手畫腳,上次在樓道口你攔我,我不跟你計較,是為了鄰裏關係和諧,不是因為你很牛逼。再這樣,我可就翻臉了。”


    “慢著!”喻蘭川語氣很急地說,“我知道你有本事,就算殺人放火,也不一定會被抓住,可是然後呢?你也隱姓埋名嗎?將來你的墓碑上也要刻一個假名,死後都……”


    甘卿臉色一冷,提膝杵向他小腹,位置微妙得有點下流,喻蘭川連忙側身避開:“喂!”


    甘卿逼他退開,立刻一步滑開,像一朵輕飄飄的雲,喻蘭川伸長了胳膊,一把拽住她的外套,甘卿的兜帽掉了下來,然而就在這時,他後脊無端一涼,喻蘭川本能地用沒電的手機一格,“吱”一聲,一條小刀片劃上了他的手機殼,留下了一條近乎優美的弧線。


    絲絲縷縷的殺機迎麵湧了過來,那刀片劃過他的手機殼,去勢不減,仿佛就要割開他的手腕,喻蘭川瞳孔輕輕一縮,一瞬間,卻硬是克製住了沒縮手。


    那刀片堪堪觸到了他的皮膚,留下了一個小紅點,戛然而止。


    手機殼上的弧線,如果拉根繩量一下,應該正好是三寸二分。


    喻蘭川沉默了一會,忽然說:“我是不是還沒和你道過謝?”


    “是啊,”甘卿緩緩地抬起視線,“早知道小喻爺愛好恩將仇報、多管閑事,我今天在旁邊吃著瓜看你們兩敗俱傷多好。”


    喻蘭川:“我說的不是今天。”


    甘卿臉上帶了幾分不耐煩:“什麽?”


    “你鑰匙圈上的繩結,是用我的鞋帶綁的,你可能沒注意到吧。”喻蘭川說,“但我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十五年前,從泥塘後巷到近郊的垃圾處理站,你拿走了我的衣服和鞋,替我引開了追我的人販子……對不對?”


    甘卿先是一愣,頭發被濕潤的夜風吹得亂七八糟,隨即她意味不明地笑起來:“你居然還記得?”


    喻蘭川:“誰會把這種事都忘了!沒心沒肺嗎?”


    “也是,”甘卿手指間的刀片倏地一閃,就不知收到了哪裏,她嗤笑一聲,“帶著狗頭裸/奔的經曆確實少見。”


    然而出乎她意料,喻蘭川並沒有惱羞成怒,他的目光非常沉靜,透過薄薄的鏡片,顯出幾分潔淨的清冽,他說:“我一直記得,不是因為那天我很狼狽,是因為始終等不到你的下落。”


    “你現在知道了。”甘卿聳聳肩,“不客氣,舉手之勞。”


    “我一直害怕有人因為我的一時衝動受傷,從那以後,再也不敢闖自己收拾不了的禍,”喻蘭川說,“但是今天老韓告訴我,是因為那次的事,你師父藏身燕寧的消息才暴露,如果……”


    “如什麽果?”甘卿打斷他,抬腿要走,“搞不好是他罪有應得,你們名門正派管那個叫什麽?天理昭昭,報應不……”


    她腳步太急,正好經過一棵樹,那樹伸出的枯枝不知怎麽那麽巧,不偏不倚地掛住了她的頭發。她的頭發雖然不長,但又多又細,在濕漉漉的環境裏尤其容易炸毛,發尾還打了結。


    甘卿:“嘶……”


    喻蘭川:“你師父都聽不下去了。”


    甘卿愣了愣,割斷了打結的那一小撮頭發,轉過頭去,發現掛住她的樹,恰好就是衛驍的墓碑緊緊靠著的那一棵。


    她很小的時候,也紮過小辮,編著麻花辮到處亂滾,一天下來,頭發跟毛瘋一樣,被師父按住重新梳頭,怎麽梳也梳不開,小木頭梳子揪得她吱哇亂叫,師父就隻能用梳子蘸著水,一點一點通,還嚇唬她說,老是蘸水梳頭,以後會變成黃毛丫頭。


    甘卿不想變成“黃毛丫頭”,後來就不敢再要求蘸水,隻好眼淚汪汪地忍著疼,幾乎留下了心理陰影,長大以後再也沒把頭發留長過。


    冥冥中,會有鬼神嗎?


    死去的人,會在九泉下看著你嗎?


    大多數人其實都不相信這些,隻有恐懼的人、虧心的人……還有親人,會在那麽一時片刻,無法從這種自欺欺人的想象力掙脫。


    喻蘭川輕輕地說:“我大爺爺下過盟主令,你們沒有回應,但即使是這樣,大爺爺也一直不相信,麵粉廠的十八個人是他殺的。”


    甘卿沒吭聲。


    喻蘭川懇切地說:“我還聽說,因為年輕的時候比武,他得罪過一些人,如果你懷疑他不是正常死亡,跟那些人……或者跟行腳幫有關,我可以幫你一起查。畢竟行腳幫的事,最早也是我惹的。這次行腳幫的人藏匿嫌疑犯,還襲警,老於他們那邊不會就這麽算了,肯定會調查到底,你先等一等,行不行?”


    甘卿聽完,好半晌,終於開了口,她略微放緩了語氣:“其實跟你關係不大。”


    是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本可以輕鬆地甩開追兵脫身,卻非要顯擺手段。


    師父總是說,萬木春一係的功夫,已經不再適合時代了,殺術不祥,是偏門邪道,不可以沉迷,更不可以恃武行凶。


    可是他嘴裏的“偏門邪道”,恰恰是中二叛逆的少女覺得最酷的東西,即使隻是摸到一點皮毛,也忍不住想像小鳥抖毛一樣炫耀,怎麽可能做得到“錦衣夜行”?


    甘卿一低頭:“客氣了,小喻爺。”


    “誰跟你客氣?”喻蘭川聽她這又江湖又疏離的語氣,心裏忽然躥起一把無名火,“鄰居住了大半年,你救過我弟弟,我們一起收集過聶恪他們那個人渣團的證據,我還逢年過節就給你拉一打傻子客戶,眼睜睜地看你坑他們錢不說話!我以為我們算是朋友!”


    甘卿驚訝地抬起頭看向他。


    喻蘭川:“……”


    他其實說完就後悔了,因為喻蘭川一向貫徹“高貴冷豔”的處事風格,生意場上推杯換盞,交淺不言深,私人朋友都是像於嚴那樣主動粘上來的,這還是他輩子第一次說出“我以為我們算是朋友”這種有自作多情嫌疑的話,一時間,仿佛被架在火上烤,燒得他內外不安。


    就像方才他用手機擋刀,甘卿隻要再往下輕輕地壓一厘米,就會劃破他的動脈。


    此時,甘卿也不用說話,隻要略帶嘲弄地笑一下,就會打碎他色厲內荏的自尊。


    喻蘭川覺得自己這一晚上過得險象環生,兩隻腳仿佛一直都踩在鋼絲上,他攤了牌,砸了牌桌,豁出去似的,坐在地上等宣判。


    然而……甘卿竟然沒有笑。


    她站在枯枝下,愣了好半天。


    衛長生……衛驍的遺像注視著她,好像把她一生中辜負過的情與義細細密密地攤開,都陳列在石碑上。


    “我……”


    “還不走!”喻蘭川有點怕聽她說話,連忙驚恐地打斷她,“你要在這過年嗎?”


    “我……想再陪他坐一會,”甘卿避開他的視線,一身危險的氣焰收了起來,她幾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輕聲說,“那個……你先回去吧,我坐末班車回家……真回家,你放心。”


    喻蘭川沒動。


    甘卿以為他仍不放心,就指著衛驍的墓碑說:“他都過世十年了,總不在乎多等一會。我向我師父發誓,我今天不會私下去找王九勝的麻煩,要我簽字畫押嗎,小喻爺?”


    “哦。”喻蘭川磨磨蹭蹭地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天太冷了,你……”


    甘卿無奈道:“你到底還有什麽事?”


    “……”喻蘭川詭異地沉默了片刻,“我應該從哪條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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