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手機和衛星導航, 是當代青年方向感缺失的罪魁禍首。


    “看什麽看, 都是因為你不接電話, 我給你打了一路,手機才沒電的。”喻蘭川強行甩鍋, “要是有導航, 我還要你幹什麽?”


    但甘卿並沒有那麽好糊弄, 她是手機關機,又不是掛人電話,對著一個不開機的手機連打一路, 並不能說明此人心急如焚,隻能說明他是個手欠的傻子。


    甘卿說:“手機帶的手電筒確實有點費電,沒關係, 小喻爺, 怕走夜路不丟人。”


    喻蘭川:“誰怕走夜路?”


    甘卿看了看他那張嚴肅正經的臉, 十分大度地一笑:“我怕。”


    喻蘭川突然發現這個人套路很深, 擅長“以不裝為裝”、“以退為進”, 不顯山不露水, 還老能顯得她十分超凡脫俗,非常氣人。


    還不等他想好應該如何反擊,突然,把喻蘭川嚇成一道青煙的怪笑聲又出現了!


    那聲音極具穿透力,像個怪老頭,又仿佛不是人,一嗓子傳出去老遠。


    兩個人同時一哆嗦, 隻見剛才還“鎮定大度”的甘卿手指間細光一閃,亮了刀,手機卻沒拿住,屏幕向下翻到了地上。背麵的手電光朝天打出去,照進張牙舞爪的樹枝間隙。


    那裏蹲著一隻……圓頭圓腦的貓頭鷹。


    貓頭鷹隨便吊兩嗓子,被手電光晃了,梗著脖子叫道:“嘎——”


    然後憤怒地拍著翅膀飛了。


    “怕走夜路不丟人,”喻蘭川撿起甘卿的手機,吹了吹鋼化玻璃膜上的浮土,好整以暇地遞給她,“來,把刀收一收,對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友好一點。下回記住,明人不裝暗逼。”


    甘卿:“……”


    兵荒馬亂的周末也是周末,時間流速依然是工作日的二倍,轉眼,周老先生失蹤第四天了,依然是音訊全無。反倒是參與襲警的行腳幫的黑車團拔出蘿卜帶出泥,薅出了好多有案底和使用假身份的。


    “我們問到了一些情況,”於嚴來到一百一十號院,對街坊們說,“是這樣,咳,根據嫌疑人蔣斌……也就是咱們抓的那個氣功大師的供述,我們找到了失蹤的林老太太。”


    神色萎靡的周蓓蓓猛地坐直了:“這老太太我知道,我爸跟她很熟!她剛失蹤的時候,您還到我家裏來問過話!怎麽,騙走這些老人的是一撥人嗎?到底為什麽呀?她現在回家了嗎?說了什麽,見過我爸嗎?”


    韓東升拉住她的手,輕輕地搖了搖:“聽人把話說完。”


    “您先鎮定一點,”於嚴把聲音放輕了,“我們找到了林老太太,但人已經……”


    周蓓蓓愣住,片刻後,她臉色驟變,整個人發起抖來。


    “別急別急,”於嚴連忙說,“蔣斌說,林老太太是去找蔣斌退錢的時候,因為跟他們的人發生爭執,一氣之下,心髒病突發死的,跟周老先生的失蹤沒關係。我們也問了好多氣功班的弟子,都說周老先生最近不怎麽參加他們活動了,打電話也不接,對那些所謂‘師兄弟’們態度也比較冷淡,我們認為他應該是想通了,發現自己上當受騙了。”


    韓東升忙問:“那他能去哪?”


    “有個氣功班的老大爺說,周老先生前一陣跟他爭辯過,說大師賣的那些雞蛋都是超市裏買的,吃了沒用,哪本書裏也沒說過氣功能靠食物傳遞,倆人說得不太對付,還不歡而散了。周老先生臨走時候說了一句,他們買雞蛋的錢,周遊全國都夠了。”於嚴小心翼翼地安慰周蓓蓓,“我們樂觀一點想,他這話應該不是隨口說的,也許老先生真的計劃過去旅遊,跟家裏人鬧別扭,一時衝動出門散心了?”


    “對!我想起來了,爸最近是買了幾本地圖解悶!”韓東升連忙站起來,在周老先生的床頭讀物裏一陣翻,驚喜地說,“那幾本地圖不在,老頭帶走了,沒準警察同誌的推斷就是對的!”


    周蓓蓓無措中升起一點希望,殷殷地看著他。


    “老年人也是要哄的,老小孩嘛。”於嚴衝她笑了笑,“等錢花完了,老人家沒準就回來了,出門在外,住宿和很多交通工具都得用身份證,這就容易找了,我們也會聯係相關部門繼續查,您放心。”


    於嚴嘴很甜,三言兩語把六神無主的周蓓蓓安慰住了,給喻蘭川和韓東升遞了個眼神,上了樓。


    “怎麽?”喻蘭川問。


    “沒我說得那麽樂觀。”於嚴小聲說,又看了韓東升一眼,“剛才當著嫂子的麵我沒敢說,那個行腳幫的蔣斌詐騙經驗豐富,摸透了中老年人的心理,一口咬定,肯定是有人挖了他牆角,不然‘弟子們’不可能會‘背叛’他……哎,夢夢老師好。”


    甘卿聽見了他們的動靜,開了門,於嚴一見她,就想起那天被行腳幫包圍的事,在水貨盟主的對比下,甘卿完全就是個世外高人的標準模板,於嚴現在覺得她影子裏都藏著神秘故事,簡直想給大佬鞠躬遞茶。


    甘卿衝他笑了一下:“接著說,不用管我,行腳幫的怎麽樣?”


    “這些流氓特別知道怎麽打擦邊球,蔣斌從來不賣三無藥,他們平時主要是組織‘氣功大師講座’,直播氣功表演什麽的,讓‘弟子們’刷禮物,好多老年人一激動都成千上萬地刷。賣的東西也都是從市場上進的日用品,拿回去換個包裝,坑人歸坑人,但反正吃不壞。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就算被人舉報抓了,我們拿他也沒什麽辦法。”於嚴說,“那貨還挺自鳴得意,認為自己給這幫空虛的中老年人找到了精神歸宿,是在給社會做貢獻!你說氣人不氣人?”


    喻蘭川皺了皺眉——有時候科學確實是打不敗迷信的,能打敗迷信的,隻有更天花亂墜的迷信。


    “這個林老太,原來是氣功班的積極弟子,讓買什麽買什麽,每次氣功直播表演,都是刷禮物打賞最多的一個,但是不久以前,她和周老先生他們幾個人突然集體要退出,幾個人都在這次的失蹤名單上。”於嚴說,“周老先生他們幾個手機用不利索,在氣功班也就是買買雞蛋,但林老太不一樣,她經常給直播打賞,前前後後大概花了有十來萬,年前去找蔣斌,想把這筆錢退回來。蔣斌說錢是不可能退的,而且他覺得林老太當時的精神狀態不太對,特別亢奮,說話還有點語無倫次,跟嗑了什麽藥似的,就敷衍了她一通,結果老太太一激動,直接過去了。蔣斌他們怕擔責任,就想偷偷把老太太的屍體處理了,混過去……”


    甘卿冷笑了一聲:“好無辜啊。”


    “當然,屍體還在驗,我們也在等結果。”於嚴說,“但有一點我認同蔣斌,這些老人自己想通的可能性不大。假如不是蔣斌膽大包天,要把所有從他那退出的弟子都幹掉,那我們隻能考慮這裏麵還有另外一個組織。所以我們讓林老太的兒子把家裏徹底搜羅了一遍,把所有老太太沒扔的印刷品都收集來了,連超市開業的傳單小廣告都算在內,一共有三百多張,韓哥,我們需要交叉對比。”


    “我這就去找,”韓東升轉身就走,“兩邊家裏都翻一遍。”


    喻蘭川這才看了一眼甘卿,插話問:“行腳幫呢?”


    “那個‘亮哥’大名叫牛亮,”於嚴歎了口氣,“車是套牌,駕照是假的,非常油,進了局子跟回了家似的,我看他還挺自在。他也不承認什麽‘行腳幫’的說法,隻說自己兄弟多,人麵廣,經常有人找他幫忙而已。找他的人很多,他有時候稀裏糊塗的,也不知道對方犯了事。這回他說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警察辦案,看見我們闖進去,以為有人在他兄弟開的旅館裏鬧事,才一時衝動叫了人來,不是有意襲警。”


    喻蘭川:“那五蝠令呢?他們怎麽說?能一次性組織這麽多人跟著他打架,我不相信純是什麽江湖義氣,裏麵一定有經濟利益。”


    甘卿雙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說:“看來就是拘留幾天的事情嘛,那等他放出來,我再去拜訪一下好了。”


    喻蘭川:“甘卿!”


    “夢夢老師,”於嚴也很嚴肅地說,“我也正想跟你說這件事,如果最後證實,他們確實是個有組織的黑/社/會,你可得多小心,你就一個人,他們無孔不入,萬一查出你住在這,報複你怎麽辦?這事交給市裏嚴打的時候辦,你——你們都不要露麵了。”


    甘卿不以為意地一笑。


    “我知道你無牽無掛,說走就走,”於嚴看出她笑容的含義,“可是喻蘭川走不了,他三十年房貸,又不能辭職,樓下韓哥他們上有老、下有小,也走不了,還有楊大爺和張奶奶他們這幫在這住了一輩子的老頭老太太,也能跟你一樣說沒影就沒影嗎?”


    喻蘭川本想解釋“武林盟的核心還在一百一十號院,大流氓們也不敢隨便挑戰整個武林”,不料他發現,甘卿居然把於嚴這句話聽進去了,並且不吱聲了。


    他心裏一動——說一千道一萬,她都愛答不理,一概當耳旁風,遠不如一句“你不要連累別人”管用。


    哪怕於嚴這個外人不明白,她其實根本不屬於他們這些“名門正派”。


    “太獨了。”喻蘭川想,心裏忽然有了點眉目,知道怎麽對付她了。


    第二天,甘卿就在家門口撿了一對熊孩子。


    甘卿:“又沒帶鑰匙?”


    劉仲齊哭喪著臉,演技浮誇地衝她深鞠躬:“夢夢老師。”


    “籲——”甘卿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頭,“幹什麽?”


    劉仲齊吭哧半天,臉都憋紅了,實在覺得這件事太可恥了,可是他哥承諾,這事辦成,不管他期末英語能不能上一百二,都教他打一套拳。


    少年為了英雄和武俠夢,一咬牙,把臉皮撕下來踩在腳底下:“求你教我英語!”


    甘卿聽完十分震驚:“我教你……我是不是忘了自我介紹了?我的學曆是高中肄業。”


    “我哥說了,隻要有小學畢業的水平,教我足夠了。”劉仲齊把這句話說得分外忍辱負重,“要是期末考試英語再不及格,他就把我送美國當‘聾啞人’,夢夢老師,我零用錢快用光了,請不起額外家教,現在也來不及了,你不是說你隻會考試嗎?讓我及格吧,我不想當聾啞人。”


    旁邊的韓周小朋友同情地看著他:“哥哥,我還有三年多就小學畢業了,要不你等等我?”


    劉仲齊堂堂一個學霸,在學校也是老師們重點關注的風雲人物,為了英雄武俠夢,在這強行偽裝學渣就算了,一個數學考四分的小崽子也敢跟著起哄!


    他“喀嚓”一聲,差點磨碎後槽牙,表情越發猙獰,像是要給英語折磨得走火入魔了。


    甘卿轉向韓周:“你又是什麽情況?”


    “我爸媽忙著找我姥爺,我爸說,我要是沒地方去,可以來問問姐姐,能不能在你家寫作業,睡覺的時候我自己回家,不打擾姐姐。”韓周小朋友說著,摘下脖子上的零錢包,“這是點心和夥食費。”


    甘卿沒接,眼神複雜起來:“你爸讓你來的?”


    韓東升不是已經知道她是誰了嗎?怎麽敢放心把孩子往她手裏送,不怕她這魔頭的弟子把小崽煮了吃肉嗎?


    韓周小朋友一點也不懂大人的刀光劍影,充滿向往地點點頭:“姐姐,咱們今天吃點什麽呀?”


    “……”甘卿無言以對片刻,“進來。”


    韓東升家裏,民警們正在一張一張翻看周老先生所有的印刷品——老先生很有條理,減價折扣券全都不舍得扔,整整齊齊地夾在一起,盡管很多已經過期了。保健品和醫療器械分門別類地放,然而令人驚奇的是,他收集的這些東西,真正針對老年人的不多,大部分是女性保健品,以及一些降血脂減肥的產品,很多還做了詳細筆記。


    林林總總有上百張,每一張他都去聽過講座,詳細了解過,看日期,老人家的日程可以說是相當緊張繁忙了。


    可是全家人竟然誰也不知道。


    上百張廣告傳單,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孤島,遠遠地矗立在城市燈火照不到的地方,圈著一個無人問津的世界。


    周蓓蓓無聲無息地在旁邊掉眼淚。


    就在這時,一個民警突然站起來:“於哥,你看,是不是這個?這幾家都有!”


    周蓓蓓連忙擦幹眼睛,探頭去看,隻見那好像是一張健身房宣傳單,上麵介紹的是瑜伽一類的課程。瑜伽課程很多,在大街上走一圈能收一打傳單,誰也不會注意看。


    那張宣傳單上寫著:“極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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