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啊,部隊是個好地方。好男兒走就該走四方,有槍扛有操練,喊一二三四的時候,帶著那麽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宣泄。


    賈桂芳千叮嚀萬囑咐,唯恐沒離開過自己身邊的這兒子在外麵受什麽委屈,王樹民卻是壓根沒當回事,苦不苦,想想人家長征兩萬五,怎麽別人受得了自己就受不了了?老人說了,有享不了的福,沒吃不了的苦。


    新兵先是班長帶著軍訓,班裏一水兒的新軍裝和新兵蛋子,還真是五湖四海的哪都有,有個小孩,叫何小兵,聽這名兒就不像有出息的,明顯著不夠歲數,小臉光光的,連胡茬都沒有,一問才知道,是初中就念不下去的,托人改了戶口本上的年紀,混進來的,在軍隊裏服役兩年,回頭在地方上待業一年,就能回去接他爸在國企的班。


    還有個叫李愛軍的哥們兒,偏遠山區裏來的,原來叫李狗蛋,入伍前不久才擁有了自己的大名,普通話說得實在不怎麽樣,不過人品真沒的說,又仗義又實誠,唯一的缺點是飯量有點大。第一天集合吃早飯,一幫大小夥子,驅車勞頓的,老實說都狼吞虎咽的,可是李愛軍同誌一上桌子,眾人就全傻了,連班長都差點把眼睛瞪出來。


    這哥們兒以其對食物極大的熱情,在一頓早飯中,總共消滅了十五個饅頭一盆粥,直接導致全班都沒吃飽。


    王樹民心說,不愧是解放軍隊伍,人才就是多。


    駐地在遼寧的一個山溝裏,生活確實是大大的艱苦,夥食標準一天還不到七塊錢,一天到晚的青菜蘿卜土豆,吃到最後,王樹民覺得自己那張臉已經趕上非洲土著了。戰友們私下裏把軍歌詞改了,就叫“我是一棵菜,來自老百姓”。


    不過會這麽抱怨的多半是王樹民這種“紈絝子弟”,人家李愛軍就不說,李愛軍告訴他們,在老家,十天半月的都不見得吃個飽飯,青菜土豆怎麽了?有糧食有蔬菜還挑三揀四,沒挨過餓的大少爺們。


    鑒於以上原因,這小子是唯一一個過得滋潤的。


    早晚五千米越野跑,那就是開胃消食的。可新兵們不行啊,一個個跑下來全都麵有菜色,恨不得腿都邁不開,後來王樹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那時候班長臉色那麽臭,一天到晚除了找茬就是找茬。


    這新兵蛋子不折騰不行,熊得難受。


    當兵頭一年,衣服上帶著的鹽花好像永遠也洗不掉,內衣除了睡覺之外就沒幹過。


    當然,這些他都隻和謝一說過,打電話的時候,連王大栓他都不給提,嘻嘻哈哈兩句話,部隊好啊,吃的香。


    父母年紀雖然不大,可是王樹民已經學會了報喜不報憂。他有時候慶幸,幸好還有謝一這麽個發小兒,什麽委屈什麽苦都能給他倒一倒,那邊從來聽不見半聲兒安慰,最後也就是一句不鹹不淡的“誰讓你去呢,自作孽不可活”。


    王樹民就傻笑,其實他隻是有話想說說,還真不希望別人拿這事兒安慰他什麽,大老爺們兒一個,出來是保家衛國的,撒嬌就沒意思了。


    一晃兩年,真不誇張。好像一睜眼一閉眼,那時間就花花的過去了,兩年前的王樹民想著,當完兵回去就能轉業,在地方上混個單位,然後朝九晚五,像他爸媽一樣混一輩子,可是兩年以後,王樹民突然不想離開這身部隊和軍裝了。


    北新市是個那麽舒服的地方,高樓大廈,公園草坪,可又是個那麽小的地方,到處都擠滿了神色木然的市民,各自來去匆匆,然後歲月會在那些男人女人們身上留下各種印記,每天看著自己的小肚子鼓出來,看著自己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住單位分的房子,騎自行車上下班,來往菜場和超市。


    王樹民想,自己就這麽甘心地過一輩子?


    他給謝一打電話,那邊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說了聲:“你要是願意留在軍隊裏,就留吧,我聽說可以考軍校是吧?回頭你要是需要,我給你寄點參考資料過去,你們軍校考試題好像比我們高考簡單。”


    這麽說的時候,王樹民幾乎想不起印象裏那個瘦弱的、文質彬彬卻長著一雙招人的桃花眼的男孩子的樣子,謝一的話越來越少,語氣卻越來越平穩,聲音低沉,像個大人一樣。出門在外,真的會讓一個孩子很快地成長起來,無論是部隊,還是學校。


    那時候高考還是在酷暑的七月份,人心惶惶,知了添亂一樣地在路邊的大樹上叫,馬路好像要被曬化了似的,冒出漆黑的油漬——就像這個七月一樣漆黑。


    這是一場嚴酷的成人禮。


    三年的努力,需要最後的交付。學校考場外麵家長多得幾乎造成交通阻塞,打著陽傘的,拿著冷飲的,全都以一致的,焦慮而期盼的眼光往裏望去。班主任在臨把孩子們送進考場之前,組織著所有人站成一圈,人太多,所以大家不得不側著身子,把手疊在一起,大喊三聲“四班必勝”。


    一聲比一聲大,連大門外的家長們都忍不住往這邊多看了幾眼。不大合群的謝一也站在人堆裏,難得地跟著瘋了一把,隨後眾人一哄而散,各奔考場,走過的,無論熟悉不熟悉,都在肩膀上狠狠地摟一下拍一拍,叫一句“加油”。


    高二的時候,看著來去匆匆的高三同學,覺得高三像是一輩子都過不完一樣,真到了畢業班,卻覺得倒計時牌子就像是把時間都吃進去似的,恨不得再多擠出一天,現在坐到考場上,謝一反而心情平靜了。


    考完以後,謝一回寢室打掃好了衛生,整理了行李回家。他打開行李包,在最底下一層翻出了一張照片,上麵兩個少年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臉上帶著傻乎乎的笑容。那是初中春遊的時候班裏一個有錢的同學幫忙給照的,也是謝一和王樹民這麽多年來唯一一張合影。


    有人說,距離產生美,但是近距離產生感情。可是從近距離拉成遠距離,這份感情卻失去了禁製一樣,瘋狂地生長壯大。


    卷卷蒼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謝一的第一誌願是南方的一所大學,離家千裏之外,聽說那裏終年難見雪花,校園裏有四季常青的植物。他想離開這座城市,離開謝守拙和所有那些童年少年的念想,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


    謝一自卑,他自己心裏明白。


    一個月等待結果的過程是漫長的,別的同學在這樣煎熬而無所事事的狀態中,每天數著日曆上的日子,對於出分數出結果的那天,心裏既盼著,又怕著。


    謝一一直在打工,他現在已經成年,找這種活幹,比小時候偷偷摸摸的要容易得多,每天的日程排得滿滿當當的,去建築工地幫忙,然後每禮拜在麥當勞當兩次班,晚上去ktv做服務生。


    就這麽到了月底,幾家歡喜幾家愁。


    老天終於開了一次眼,錄取通知書到達的時候,他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回一中去領取,班主任在辦公室挨個等著他們,把紅色的快遞給他,唏噓不已,拉著他說了半天的話。


    報的學校算一本,但不是名校,專業是調劑的,不過對於謝一來說,這個結果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


    全班二十六個人上了重點線,謝一排二十四,發揮穩定,成績理想,連誌願都報的不錯。


    班主任知道他家裏的情況,臨走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謝一啊,老師隻能帶你走這麽遠,以後就靠你自己了,人這一輩子,不要老是爭強好勝,該服軟的時候,就服個軟,可是你自個兒心裏頭不能軟,一軟了,就好像是水桶底下漏了個洞,多小,那水也就都流出去了。”


    謝一點點頭說:“老師我明白。”


    班主任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以後你自己在離家那麽遠的地方,肯定有很多難處,不過你記著,怎麽難也別放棄,你有第一回放棄,就有第二回放棄,我女兒是讀心理學的,她們管這個叫破什麽效應來著(注)……咳,沒記住,隔行如隔山,老師覺得你是個有出息的人。”


    謝一還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話,他愕然地抬頭看著這向來嚴厲而不苟言笑的老太太。


    班主任笑了:“真的,老師活這麽大歲數了,從來看人就沒看錯過,你肯定是個有出息的,記著這話,咱們打賭,十年以後,你回來咱們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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