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謝一還真不是故意不接王樹民電話的,發生了點意外,他的手機不幸陣亡了。


    這年頭胃病的普及率快趕上普通話了,是“學習緊張工作忙”人士特有的“光榮病”,基本上那些整個人生除了腦子和筆之外,再沒有什麽別的運動項目,一日三餐保持在不餓死的前提下,什麽時候想起來什麽時候吃東西的人——那是沒幾個沒有胃病的。


    這毛病也死不了人,隻是像牙疼一樣,偶爾跳出來,讓人意識到它的存在,然後警告一下我們健康的重要性。


    謝一就屬於那種警告無效、屢教不改形的,於是胃病犯起來要命了。


    辦公室裏有常備的藥,可惜吃多了就沒什麽用了,他拿著熱水杯子頂著胃,在桌子上趴了一會,實在有點撐不住了,一張臉不用照鏡子也知道白得活像鬼屋的兼職人員,於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謝一給jason打了個招呼,決定早退。


    jason一疊聲地問了他半天,還提出要開車送他回去,不過依照著咱們中國人的習慣,遇到這種事情,第一反應必然是說謝謝不麻煩,jason是個低語境者,別人說什麽他就以為是什麽,典型地給個棒槌就當針(真)人種,也就覺得謝一可能是有點不舒服,還能過得去。


    謝一站起來的時候就覺得眼前有點黑,一步三搖地從辦公室裏出來,於是壯烈在樓梯上了,當時在樓下大堂的員工們都十分目瞪口呆地目睹了他們風度翩翩的副總裁,一步沒踩實,直接從樓梯上滾下來的場景,三秒鍾之內所有人都嚇沒了聲音。


    手機就在這樣乾坤大挪移的過程中跟著他在滾了幾圈,然後從兜裏漏了出去,直接把電池板給甩出來了——咳,這時候了,誰還顧得上手機啊,於是當天王樹民再打電話,就成了“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手動了動,發現吊著針,周圍一股子刺鼻的藥味,身上好幾個地方被綁了繃帶,稍微一動,就火辣辣地疼。


    蔣泠溪和jason跟著個彌勒佛似的醫生推門進來,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蔣小姐一屁股坐在旁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就那麽冷冷得盯著他,連jason也露出點不大讚同的表情來。


    謝一就笑:“怎麽的,大夫,他們倆這是什麽表情?我得絕症了?”


    老大夫順手在他腦袋上打了一下:“你這小夥子怎麽說話呢,呸呸呸。”


    還挺迷信。


    不過大夫最大,謝一老老實實地任他折騰了一番,乖乖地問什麽說什麽,末了,大夫折騰完了,扶了扶眼鏡,嚴肅地說:“小夥子,你知道什麽叫前半輩子拿命掙錢,下半輩子就得拿錢買命是什麽道理不?”


    謝一:“知道。”


    大夫繃著臉:“從樓梯上翻下來的吧?你這是運氣好,知道不?我跟你說,我見過有一個四十多歲男的,從樓梯上翻下來,脊椎摔壞了,高位截癱,動也動不了,還大小便失禁。一個小姑娘也是,跟人鬧著玩,樓梯上滾下來,植物人了,現在還在我們這躺著呢,看著就作孽。還有一個,跟你差不多的年紀,滾下來的時候碰著後腦勺了,都沒用往我們這送,直接見馬克思去了……”


    謝一滿臉黑線,也不知道是誰比較烏鴉嘴,一眼看見大夫大有把這個話題發展成一次科普講座的架勢,趕緊攔住他:“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大夫,太麻煩您了,真是,我這不是還挺好的麽,全胳膊全腿的……”


    大夫用鄙視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喲,你這叫挺好的呀?胃潰瘍,十二指腸潰瘍,還有嚴重貧血,”他指了指謝一皮包骨似的手腕,“典型的亞健康人種,小夥子,不是我說你,瞅瞅你這胳膊瘦得,都差不多該‘瘦’終正寢了。”


    謝一心說,這什麽大夫啊,真缺德。


    醫生帶有強烈人身攻擊和詛咒興致的教育又持續了幾分鍾,這才大赦天下:“行了,你歇著吧,大毛病沒有,左手脫臼了,關節已經推回去了,應該沒什麽事了,自己注意點,疼得話說,沒準哪骨頭裂了折了的沒檢查出來呢。”


    聽那音兒,好像十分盼著謝一身上的骨頭出點問題似的。


    大夫用言語發泄完他的冷暴力,爽歪歪地出去了,謝一一口氣將鬆未鬆,一回頭,就看見蔣泠溪五官扭曲的臉,忍不住倒抽了口氣,硬擠出一個笑容來:“泠泠。”


    蔣泠溪冷笑。


    謝一歎了口氣,從善如流地轉過頭去,對jason說:“老板,我想請假。”


    還不等jason回答,他們家一把手蔣泠溪就發話了:“勒令你從明天開始,把幾年的年休假都補上,兩個月,不休完禁止你回來上班。”


    jason聳聳肩,表示自己沒有話語權,一臉妻奴樣。


    謝一翻了個白眼:“都是些小毛病,也不好治,也不要命,休息兩天當給我放個大禮拜得了,兩個月你讓我幹嘛去?再說不工作你養著我呀?”


    蔣泠溪說:“沒事,jason養著你,就當人才投資,給你帶薪放假。”


    謝一又說:“我那裏還有個case要處理的。”


    蔣泠溪說:“我給你搞定。”


    “那還有……”


    “還有什麽?”蔣泠溪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謝一想了想,理智地把話咽回去了,抿抿嘴唇:“沒了。”


    沉默了一會,jason低低地說:“you told me you were ok.(你告訴我你沒事)”


    “對不起,我以為……”


    jason 歎了口氣,似乎想說什麽,又咽下去了,回頭拍拍蔣泠溪的肩膀,對她說:“i’ll talk to the doc.(我去和醫生談談)”


    他轉身出去,病房裏隻剩下蔣泠溪和謝一,蔣泠溪沉默了一會,忽然收起了臉上那副怪讓人起雞皮疙瘩的陰森森的笑容,問謝一:“你缺錢?”


    謝一眨眨眼睛,沒能領會她的精神。蔣泠溪靠在椅子背上,一雙眼睛背著光看著他,目光很深很深:“你有房有車沒貸款,現在什麽都不缺,那這麽拚命又為了什麽?”


    謝一一愣,蔣泠溪卻不給他思考的機會一樣,自顧自地往下說:“自我實現?自我實現用得著這麽拚命麽?你想實現的又是什麽?”


    還真沒什麽目標……


    蔣泠溪一針見血:“你在害怕。”她說,然後站起來走出去,“你心裏有種讓自己很害怕的東西,你弄不清自己想要什麽,這兩個月的時間,你不如去好好想一想。”


    謝一有時候覺得,蔣泠溪和jason 真是絕配,如果不是jason那麽一個坦率到有點呆的人,誰能受得了這麽一個聰明到近乎尖銳,把每個人的心都看在眼裏的女人?


    謝一確實運氣比較好,除了一點皮外傷和脫臼的手腕之外,就沒有什麽別的重大傷亡了,在醫院吊了點葡萄糖,就被踢了出來。


    不讓他工作,也沒什麽別的地方好去,就一天到晚宅在家裏,沒事放放片子,想著蔣泠溪問他的問題。手機摔壞了他也沒想再買一個,反正家裏有固定電話,公司要真有十萬火急的事情的話,他們都知道在怎麽聯係他,至於王樹民……


    謝一想,冷靜幾天就冷靜幾天吧。


    有人說思考,要在夜深人靜時分,萬籟俱寂了,沒有多餘的視覺和聽覺打擾,自己一個人,靜悄悄地坐在那,很容易理順前因後果。謝一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是知道那個答案的,可是呼之欲出,卻死活出不來。


    直到他接到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來的電話。


    對方說:“您好,是謝一謝先生嗎?”


    “嗯……是,請問哪位。”


    “哦,請問謝先生和謝守拙是父子關係嗎?”


    謝一覺得腦子裏有什麽東西一炸,那個多年以來被他刻意淡忘的名字,就這麽被陌生人輕描淡寫的念出來的時候,所有關乎他的晦暗的、冰冷的記憶,就像掙脫了封印的潮水一樣,鋪麵地呼嘯而來,他一時間忘記了言語。


    對方等了片刻,沒有等到他的回話,於是耐著性子自顧自地說:“謝先生,您的父親謝守拙先生下個禮拜刑滿釋放,請問您對他有安排麽?”


    刑滿……釋放?


    謝一皺皺眉,那個男人已經失去蹤跡很多年了,連賈桂芳都說不好他到底在什麽地方,又去幹了什麽,原來是被抓起來了,他沒有問謝守拙犯了什麽罪,被判了多少年,這些都不重要了。他隻是稍微詢問了一下監獄的地理位置、出獄時間以及相關需要的手續。


    和他血脈相連的那個人還在這個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他不知道,也沒有那個人的消息,謝一有些茫然地坐下來,心裏突然亂糟糟的。他想起那個炎熱的夏天,想起那年離家時簡單的行囊,想起拳頭打在謝守拙臉上的聲音。


    也許真的像蔣泠溪說的一樣,這是上天給他一個回到那個年代、找回那年夏天裏心思純淨的少年的機會。


    找到自己心裏埋得最深的東西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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