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年人他熟悉,二十年前的安飲狐就是這樣的,年輕、好看得近乎精致,卻沒有很強的存在感,人多了就喜歡往牆角門邊的地方一躲。


    可那是二十年前——人不可能長生不老。


    醉蛇喉嚨滾動了一下:“你姓安?”


    多新鮮哪。


    少年聞言挑挑眉——連小動作都和記憶裏的那個人一模一樣。醉蛇迷茫了,自木蓮沒了以後,飲狐就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裏,他還記得那雙頰凹陷,走的時候背對著他們擺擺手,連頭也沒回過,消瘦的背影帶著說不出的心灰意冷的安飲狐……絕不會說,十年以後反而越長越……呃,好吧,水靈。


    “那你是……”醉蛇估計了一下眼前少年的年齡,“飲狐的兒子還是兄弟?”


    少年沒繃住笑了出來,指了指醉蛇身後的跟班:“讓他們留下,別讓人打擾,我有話跟你說。”


    形容之間帶了些發號施令慣了的頤指氣使,要是安家飲狐教育出來的小兔崽子,沒準還真有囂張的本錢。


    醉蛇臉上露出些興味:“都在這看著,別讓白大褂們進來搗亂。”便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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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分鍾後——


    “你再說一遍?!”


    “我就知道你不相信。”安捷坐在病房的窗台上,一條腿在底下晃來晃去,心說有生之年,能看見醉蛇這大尾巴狼,臉紅脖子粗大驚失色的揍行也算值了,“甭說你不信,我自己先抽了自己兩大耳刮子——可惜沒醒。”


    醉蛇瞪著自己唯一一隻右眼,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少年——像,真是像,要說這是二十年前的安飲狐他絕對眼都不眨一下就同意,自己的兄弟,過命的交情,沒道理認錯,可是……


    “我沒記錯,安飲狐已經是個半大老頭子了吧?”


    “滾蛋,你才半大老頭子了!”安捷張口頂了他一句,接著卻笑了,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腕翻過去,內側對著醉蛇,“還記得這個麽?”


    醉蛇臉色變了,一把抓起他的手腕,眼睛越瞪越大,好像要把安捷的手腕瞪穿:“這……這守宮砂怎麽還在?!”


    醉蛇想起兄弟們年輕的時候老拿這顆痣寒磣他,說是像武俠小說裏女人們往身上點的守宮砂,飲狐這人平時大大咧咧不在乎得很,說起這事卻每次都急,一開始死活非要去醫院點了,後來還是讓他女人攔住了,說是身上有朱砂痣的人癡情專一,感情能長長久久的。


    再後來……


    “她不在了也沒人愛看,我想什麽狗屁的長長久久都是瞎扯淡,就自己動刀子給割了。”安捷輕輕地說,“不過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醉蛇深吸了口氣,放開安捷的手腕,拖了把凳子坐在一邊:“你還真讓外星人襲擊了?還是……飲狐咱自家兄弟,說實話,還是你自己就是個外星人?”


    安捷正色下來:“我不該瞞你們這麽長時間……其實,我是超級賽亞星人……”


    醉蛇抄起病床上的枕頭就砸了過去。


    “咳咳,開個玩笑開個玩笑,你要是變成這樣,心理壓力也得大不是的?”似乎有很多年沒這樣放鬆過了,安捷幹脆把枕頭接下來,墊在自己身後,兩條腿都縮到窗台上,“我前一段時間突然想看看大沙漠裏的天鏡城……”


    二十分鍾以後,安捷言不簡意不賅地敘述了自己在大沙漠裏的傳奇故事,口幹舌燥地自己倒了杯水。醉蛇張著嘴傻乎乎地看著他,半晌,忽然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安捷冷靜地問:“疼不疼?”


    “疼。”醉蛇這人,不耍心眼的時候還是挺實在的,“你……被那個綠珠子裏麵的水一燒,就燒縮水了十多年將近二十年?”


    “嗯。”


    “然後鬼珠子不見了,把你扔到了鎮上?”


    “嗯。”


    “你說那死鬼城裏有女人唱歌,還有血字預言?”


    “嗯。”


    “那個沈什麽的老王八蛋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長生不老詛咒之類的話……你以為是扯淡,結果後來親自證明了,那玩意沒準不是扯淡,或者……有一部分不是扯淡?”


    “嗯。”


    “你嗯屁啊嗯!”醉蛇又罵人了,“安飲狐你丫腦袋是不是讓非洲大象豬一屁股給坐了?吃飽了撐的沒事幹你跑大沙漠裏幹啥?跑你就跑了,你還跟著一幫念書念得腦子都不轉彎了的書呆子往妖怪窩裏鑽什麽?!”


    “咱鄉下人沒見過挖墳掘墓的不是好奇麽?”安捷的眼神特委屈。


    “好奇你媽個頭啊好奇!”醉蛇站起來急步在屋子裏走了兩圈,然後定住腳步,“長生不老,這東西打從秦皇漢武年間就開始騙得無數傻丫頭傻小子跟著瞎折騰,你現在的情況……”


    “隻是年紀稍微退了些,我還是正常人類,醫生說新陳代謝正常……估計八十年後也是正常的骨灰一盒。”


    醉蛇不放心:“你確定?”


    安捷想了想,點點頭:“我基本確定現在沒有任何非人類的感覺。”


    “那倒是還好說……”醉蛇想了想,繼而煩躁地抓抓頭,“我說,你打算怎麽辦?”


    安捷歎了口氣,目光移到一邊,莫教授的皮夾子打開的放在他的病床上,裏麵孩子笑得純真,他想起老教授生命的最後一刻念念不忘的言語,想起他那眷戀又不放心的眼神,想起他提起兒女時候歎息的表情,忽然說:“我想去北京。”


    “幹嘛?十三陵裏看粽子?”


    “去你的。”安捷從窗台上跳下來,把老教授的皮夾子撿起來拿在手裏,“醉蛇,幫個忙,給我弄張新的身份證和戶口來吧,我想去北京……嗯,考個大學試試。”


    醉蛇臉色古怪地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東西:“為了這老頭子?”


    “我欠人家一條命。”


    醉蛇樂了:“喲,你命欠得可多了,怎麽突然這麽有良心了?”


    安捷笑了笑:“人年紀大了,想的也多了,也算給自己下輩子積點德。”他攤攤手,“要不然你讓我幹什麽去,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滿世界東跑西顛地看風景……”


    “屁!你是滿世界東跑西顛地找死。”


    安捷住了口,特無可奈何地看著醉蛇。


    醉蛇想了想:“這倒也可以,讓你看孩子總比讓你沒事幹三天兩頭的找死強——弄個戶口倒也不算事,對了,戶口本上上什麽名字?橫不能叫安飲狐吧?”


    安捷失笑:“怎麽這麽多年了,還是不願意記著我的真名?”他伸手在空氣裏劃著,“我叫安捷,平安的安,快捷的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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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座城市,在鱗次櫛比的高樓和來來往往不停息地跑著各色車輛的長安街背後,是筆筆數不清的舊事,偶爾看見的幾條疏於規劃的小胡同,那逼仄、潮濕的磚瓦背後,仿佛是張寫滿了前朝今日的破紙,因為承載而灰敗。


    筆直的街道總是正南正北、正東正西。全國再沒有比北京人方向感再強的了,東南西北條分縷析——說不上坦蕩,卻是自元大都建立以後就壓在骨子裏的王氣正氣,透過幾次翻新過的朱紅淺灰,構成這個城市無論如何都不會變化的色調。


    安捷到北京的時候,已經是入了秋的了。


    這一年立秋晚,秋老虎一點都不客氣,走在街邊,半分涼氣也感覺不到,天色灰蒙蒙的。


    安捷靠在門邊——他剛剛租來的房子,還沒來得及收拾完,本想到對門去借點東西,卻正好看見兩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子按響了對麵的門鈴。


    半晌,裏麵的門才打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隔著防盜門謹慎地看著兩個陌生人,這小姑娘人還沒長開,有點瘦,小小的一張臉秀氣得很,臉上一雙黑豆似的大眼睛,皺皺眉,她問:“你們找誰?”


    “請問,是莫教授家麽?”


    小姑娘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我爸爸不在。”


    來人沉默了一下:“你是莫教授的女兒?”


    小姑娘點點頭:“我是,我是莫瑜。”


    兩個男人對視了一眼:“能進去說話嗎?有關於你父親的事。”


    莫瑜愣了一下,有些為難:“不好意思……家裏隻有我一個人在。”她回頭看了一眼,抿抿嘴,大眼睛看著兩個陌生的男人,好像有些歉意,又有些防備似的,總讓人聯想起某些小動物,那麽一眼,就看得你什麽脾氣都沒了。


    莫教授的小女兒莫瑜……都這麽大了。安捷默默地把自家門關上,考古隊進了大沙漠之後便杳無音訊,這些人大概是來給莫家的孩子打個預防針,他忽然不想知道那女孩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


    如果她悲痛欲絕,他會想起老教授最後的樣子,會良心不安,如果她冷漠對待……那他會覺得很可悲。


    作者有話要說:好,今天就更到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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