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鍾盡忠職守地響了,安捷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看了半分鍾,翻個身把鬧鍾拍了。原計劃是一早起來做作業,這麽長時間的高中生涯,他懷疑每個周末學校的印刷設備都得超負荷工作一把,各門課的卷子雪片似的往下撒,連個橙色警報都沒有,在短時間內就造成巨大雪災,把一個教室的孩子們的悲聲埋在底下。


    除了各門老師印的,還有學校統一組織學生訂的,最惡心的一套就是那個什麽什麽的全國大聯考,打開以後好幾折,跟聖旨似的。


    都這樣了,班裏居然還有崽子不滿足,放了學往門口的書店鑽,那個什麽習題的一買買一打,幾天就做完一本,安捷悲哀地把雪片塞進書包,心說咱都快四十的人了,跟自己較什麽勁啊?


    不過現在他放鬆了,昨天晚上安捷決定好了要撂挑子,安飲狐良心不是沒有,但是實話實說……不多,一般的孩子也就罷了,莫匆這個油梭子發白短煉的東西太出圈,幹什麽不好混黑社會,國家花著錢往這幫祖國未來的精英——大學生們身上砸,丫不好好學習回報社會,現在就開始往不歸路上走。


    既然決定撒手了,也就不用在學校裏裝乖乖牌了,禮拜一就回學校退學去,安捷翻了個身,抱著被子想,大人們整天嘴皮子磨破了似的跟孩子們說,好好學習好好學習,其實自己親自來試試,除了為了某個目標的時候自製力稍微強點,也還真是好不到哪去。


    惰性誰都有啊……不過年輕人更不知輕重些——唉,又想起那不知死活的兔崽子莫匆了。


    他這一覺直睡到太陽透過窗簾的縫隙透進來,爬起來鼓搗幹淨自己,從冰箱裏隨手拿了袋牛奶,叼在嘴裏,抱出地圖來開始研究下一個目標去哪裏。


    當中想起了什麽似的,隨手拎起手機:“起來了嗎?”


    那邊半天才模模糊糊地傳出一聲:“操……安飲狐你一大清早地叫魂?”


    好像聽見了一個女聲嬌滴滴的抱怨,安捷樂了:“幾點了還大清早?你這又死在哪個妞兒床上了?悠著點。”


    “這才哪到哪啊,”醉蛇清醒了些,於是開始吹牛,“我跟你說,你哥哥我……”


    “得了得了,不跟你廢話,”安捷一邊翻著地圖冊一邊慢慢悠悠地說,“這房子過一段時間我要退,當時你替我租的,先跟你打個招呼。”


    “不是,這怎麽話兒說的?你這才住不到倆月就待不住了?”


    “還真有點,”安捷搖搖頭,“別說,心踏實不下來,讓我這麽窩著,渾身難受。”


    “那你救命恩人那幾個娃……”


    “我又沒求著他救,老書呆子自己糊裏糊塗地死了,還指望我承他什麽情?”安捷冷笑一聲,“撂挑子了,跟你說保姆這行當,我幹不了。”


    “怎麽事兒啊這是?”


    “沒什麽事,幾個破孩子能有什麽事?”安捷把喝幹的的牛奶錫紙包扔在一邊,“你說我這大老遠的,天南海北都放棄了在這偏安一隅,我圖什麽啊我?不管了,回頭房子我退了,禮拜一該退學退學去,該辦機票辦機票去。”


    “哎我說……喂喂喂?”安捷已經把電話撂下了,醉蛇聽著自己手機裏的忙音,表情頗為無奈,身邊的燙著大波浪卷發的女人纏過來:“什麽人哪?”


    “沒事,一個朋友,前一段時間我去北京也是有點事辦,他就托我順手給租一房子,現在不想住了。”


    女人漫不經心地往他耳朵裏吹著氣:“那就不住了唄。”


    “他要真想退還跟我說?過不了半天他就不提這事了,我還不知道他。”醉蛇一翻身壓住女人,“來吧寶貝……”


    當初他要走的時候,跟誰打過招呼了?


    安飲狐向來義字當頭,隻是被這些所謂過命的交情的兄弟們傷心良多,之後硬逼著自己冷下心腸,假裝狠心,假裝冷漠,假裝自私……但是飲狐,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話叫做,強扭的瓜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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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剛過,安捷午飯隨便湊合了兩口,正琢磨著要去阿富汗看看塔利班長什麽樣,門鈴響了。他應了一聲,慢吞吞地站起來去開門。


    莫匆拉著莫瑜正站在門口:“安捷,求你件事成不?”


    “怎麽了?”安捷把兩個人讓進來,頗有些詫異,搬過來這麽長時間了,莫匆還是第一次過來找他幫忙。


    “呃……家裏下午可能會來人,”莫匆看了莫瑜一眼,小姑娘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聽他們兩個說話,做哥哥的卻有些為難,“不大方便,小瑾又不知道瘋哪去了,能不能讓小瑜在你這待會兒?她很安靜,應該不會給你搗亂。”


    “我還當多大事呢。”安捷一口應下來,莫家三兄妹中,就是莫瑜和他不大熟悉,印象中這姑娘除了上學放學就沒怎麽出過門,見了麵也是叫聲“哥哥”就完事的。


    莫匆有些感激地衝他笑了笑,也不知是為了他收留自己的妹妹,還是為了這人一句話都沒問的那份體貼。回自己房間給莫瑜把書包什麽的都拿過來,又囑咐了她幾句“不能給安捷哥搗亂”之類的話,便急匆匆地走了。


    莫瑜乖巧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就鑽進書房寫作業了,安捷給自己泡了杯咖啡,縮在沙發上抱著筆記本查路線,兩個人都沒什麽動靜,相安無事到了極致。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莫瑜拿來的作業寫得差不多了,從書房裏探出個頭來:“安捷哥哥。”


    “唔?”


    “我能看看你書房裏的書嗎?”小姑娘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看完就放回原來的位置。”


    “好,你隨便看。”莫家這幾個,還真就是小瑜最讓人省心。


    “謝謝哥哥。”


    莫瑜剛把腦袋縮回書房,安捷就聽見門口一陣腳步聲,和對門開門的聲音。他坐的沙發離大門很近,加上這房子老了些,隔音效果不大好,他清楚地聽見莫匆在一大把鑰匙裏翻找,然後開門的聲音。


    中間夾雜著一個女人的問話:“喲,都多少年了,怎麽還住這呢?”


    她語氣平淡音量適中,音質甚至是好聽的,可不知為什麽,就是會讓人有那麽一點不悅的感覺。莫匆低低地回了句什麽,而後兩個人進了門。


    莫匆絕不會把他那些道上的亂七八糟人帶到家裏,那麽這女人又是誰?安捷不自覺地走神了,半晌,他才歎了口氣,心裏暗罵自己,操這閑心幹什。一抬頭看見牆上掛的鍾,小瑜這丫頭來了快兩個小時了,除了出來問他借了書看,一次性紙杯給她放旁邊了,她卻連口水都沒喝。


    安捷站起來從冰箱裏拿出一瓶果汁,想了想,又取了個盤子,把蘋果去皮削成小塊,上麵插了幾根牙簽,一起端到書房裏。


    莫瑜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椅子上,小心地翻看一本書,女孩看書十分小心愛護,讓書自然地攤著,一根手指輕輕點著翹起來的書頁,不去用力壓它,估計她看完的書絕不會在封麵留下痕跡。


    安捷把吃的喝的放在她旁邊,小瑜特別客氣地抬起頭又是一聲“謝謝哥哥”,安捷笑著想拍拍她的頭,手才伸出來,想起自己現在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做這種動作終歸不大合適,於是改成去翻了一下她看的書,這一看,他忍不住挑挑眉:“唔,《莊子》?這個版本沒注釋,你看得懂?”


    小瑜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古文學得一般,有好多地方看不大明白,不過喜歡這個,慢慢看,不明白就猜,猜不出來就先跳過去唄。”


    她大大的杏核眼往書架上掃了一圈,難得地有點興奮表情:“安捷哥哥,你這邊好多中國古代文學啊。”


    安捷有些失神,不……這些書不是他的,他沒這個興致,也沒這個耐心去翻看這些佶屈聱牙的東西,是木蓮應留給他的。他想起那個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的女孩子,當她看著你的時候,不用太用心也能感覺到她眼睛裏的感情,直白而純粹。而如今,那些刻骨的,曾經洶湧到一發不可收拾的思念慢慢地幹涸在心裏,留下巨大的裂痕,用什麽都填補不滿,隻能由著它一點一點地裂下去,把這樣的幹涸傳播到整個靈魂。


    “安捷哥哥?”


    “你慢慢看吧,不用著急,看不完帶回家去,以後想看隨時來找我就行。”安捷仔細地回憶著那人臉上認真的表情,對莫瑜笑了笑,將記憶中的一段話一字不差地對她重複出來,“國學這東西傳承了幾千年,世世代代的精華和糟粕都沉澱在裏麵,所以無論是精華還是糟粕,都有它的深邃含義和背景,多讀一些,多懂一些,能靜心而知事,也許你將來會少走彎路。”


    不知道為什麽,莫瑜覺得這段話不應該是眼前這個小哥哥說出來的,有種非常古怪……說不出的感覺,出於禮貌,她還是點了點頭。


    “對了,你晚上想吃什麽東西?到哥哥這裏不要客氣。”


    莫瑜愣了一下:“哦,不用,謝謝安捷哥哥了,我晚上回家吃。”


    她的話篤定自然得很,安捷眉間一蹙,立刻明白了,這女孩知道家裏來的是誰,還知道這人什麽時候走。那莫匆為什麽要避開她?


    莫瑜微微低下頭,原本別在耳朵後邊的頭發掉下來,貼著她的麵頰,顯得那張臉更小了些:“不好意思哥哥,給你添麻煩了——來的那個人……他們讓我叫她媽,我實在懶得看見她……”


    莫燕南的前妻?安捷愣了一下:“小瑜……”


    莫瑜一本正經地說:“大概是聽說莫燕南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吧,意思意思回來看看,其實她心裏怕著呢,唯恐我們纏上她——安捷哥哥,我翻過高二學姐的生物書,說母獸在激素的作用下才有愛護幼仔的行為,那李碧雲這樣的是不是就是內分泌失調的特例啊?”


    她說完這話,嘴角似乎劃過一絲淺淺的笑意,淺得稍縱即逝,可也冷漠得嚇人。


    這樣年華的少女,本不該有這樣的表情。


    人事音書……怎麽到了莫家,就能變成這麽不美好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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