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等到晚飯,下午四點鍾左右的時候,安捷就聽見了對門的動靜,莫匆和傳說中莫教授的前妻李碧雲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話,然後一陣腳步聲,看來是莫夫人下樓去了。


    這腳步聲不徐不疾,有種特別的優雅,安捷記得照片上的女人,說不上多美,卻有氣質得很……可是她犯了錯誤,嫁給了一個長不大的男人,然後留下了那麽多的曆史遺留問題,往大了說,看莫匆目前的發展趨勢,這失敗的母親間接危害了社會。


    良久沒有動靜,莫匆似乎是一個人靠在門上沉默不語,久到安捷以為他已經不在樓道裏了,自家門鈴才被人按響。


    安捷立刻起來拉開門,他動作太快,莫匆臉上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表情一絲不落地撞到他眼睛裏,這年輕人臉色說不上有多難看,平靜……危險地平靜著,那眼神裏卻是說不出的恨意,還有不易察覺的落寞。


    安捷注意到對麵的門口散落了一地的煙蒂,於是在心裏暗暗地歎了口氣,再怎麽說,這也是個孩子。


    莫匆沒有多廢話,接了莫瑜就走。


    安捷等他們進了家才合上自己的門,靠在門扉上想了想,推開臥室的門,行李箱攤在地上,常用的衣物已經裝得差不多了,房間裏顯得亂糟糟的。安捷猶豫了一下,把裝好的箱子重新打開,衣服掛回櫃子裏,物品塞回櫥子中,然後把空箱子推到床底下。


    反正莊子他老人家說了,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意思說,這草莖和梁柱,醜人和西施,還有那些個所謂寬大、詭變、狡詐、妖異的東西,在人家老莊的眼裏,都是相通為一的。


    一介俗人,不敢自比聖人,但是見賢思齊,偶爾也需要向偉大祖國的先輩學習學習,用齊物的觀點看問題,那阿富汗和北京,不都是地方麽?塔利班的大胡子和居委會的紅袖箍,不都是人麽?


    可見也沒什麽區別,那就先在這蹲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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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臨在這個城市的上空,日複一日,從未失約,莫匆安頓好了莫瑜,又給莫瑾打了個電話,確定她晚上回家,便一個人出了門——離開逼仄的樓道、和妹妹那雙好像什麽都知道,又好像什麽都不知道的眼睛。


    小瑜和小瑾不一樣,小瑾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妞,小瑜卻把什麽都放在眼裏心裏,不說,但是有計較,兩個丫頭也不知道誰更讓人操心一些。


    李碧雲的來意很簡單,作為莫燕南的前妻,在還有兩個未成年女兒的情況下,自然有人通知她莫燕南失蹤的情況。她以道義和施舍的姿態,過來看看他們這些拖油瓶們需要什麽。


    從溫哥華過來,她下午才下飛機,卻連晚飯的點鍾都沒到就走了,莫匆就納悶兒了,那家裏的沙發上也沒有圖釘沒有針氈啊,她怎麽就恨不能屁股沒沾上去就走呢?


    他七歲,小瑾小瑜四歲不到的時候,李碧雲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要跟莫燕南徹底劃清界線,他那時候的記憶出奇的清晰,記得那段日子,這一雙夫妻的關係越來越冷漠,李碧雲從大吵大鬧,進化到冷嘲熱諷,再進化到對這一家人視而不見,乃至之後一封休夫的離婚協議拍下來,期間漫長的過程中,莫燕南好像都是一副表情一個動作,他木然又無措地承受著她的怒火,唯唯諾諾地縮在沙發的一角裏,目睹她一場又一場表演似的發泄。


    嘴裏永遠一句話:“我對不起你。”


    這台詞就沒變過,莫匆心說,複讀機都沒他忠於職守。


    後來李碧雲挽著那陌生男人的手拎著行李揚長而去的時候,莫燕南也是那麽呆呆地看著,目光追隨出很遠,小瑾年紀小,不明白,不知道媽媽為什麽突然走了,他一個沒拉住,還梳著羊角辮的小丫頭就追了上去,小手緊緊地攥住李碧雲的衣角,仰起小臉,傻乎乎地問說:“媽媽媽媽,你幹什麽去?”


    陌生男子的臉色一瞬間變得不那麽好看,李碧雲略微偏過頭來,莫匆到現在都記得那高貴優雅講究精致和品位的母親,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她看著自己親生的骨肉,就像看著一塊絆腳石。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老人說虎毒不食子……李碧雲向來要與眾不同,於是她終於成功地做到,泯滅了一個人作為一個母親的本能。


    小瑾的小手被掰下來,那曾經血肉相連的人不再看她一眼,女孩兒回頭看看欲言又止的父親,又看看母親遠去的方向,終於大聲地哭出來。


    那個時候開始,莫匆決定看不起身邊這個百無一用的男人。


    兄妹三個,他們都是沒有父母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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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匆下了樓,鬼使神差地往上看了一眼,安捷書房的燈還亮著,新鄰居搬來了快兩個月,他大概知道這人的生活規律,早晨不會太早起床,有時候來不及吃早飯,夜裏睡得很晚,書房的燈通常會亮到後半夜,也不知道是在讀書還是做他的筆譯兼職。


    不知道為什麽,安捷看他的眼神,總讓他覺得不舒服,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表情,每一次按響安捷的門鈴的時候,這人不由分說的第一句話都是“怎麽了”,就好像是個以長輩自居的人,帶著某種縱容的神色,篤定了別人是來求助他的。


    莫匆不知道為什麽一個高中還沒畢業的少年人會給他這樣的感覺。今天把小瑜放在這人那裏一會兒,安捷什麽都沒問,卻帶著某種沒有說出口的包容和寬慰……那種,他幼年時候無數次幻想的,做夢都想得到的,父親應該有的眼神。


    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莫匆裹緊了外衣,他還有事情要去做。


    曹兵前一段時間搶了四哥一單子生意,道上的人都知道,人人心裏都有一盤八卦,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瞪著等看四哥這熱鬧。曹兵囂張是囂張了點,不過話說回來,他確實也有囂張的本錢,現在明明白白的,他背後就是陳福貴。


    老炮翟海東裝模作樣地整天吃齋念佛,手頭的生意沒少漂白。


    前兩年更是和風細雨地就跟美國洋鬼子陳福貴斷了。陳福貴作為一個白猴子進化來的進口品種,原名當然不叫陳福貴,老王八蛋軍火毒品無所不沾,這些年在中國撈了不少錢,聲稱愛上了這片土地,非要起一個有中國特色的名字。


    說實話陳福貴這個充滿了鄉土氣息的名字確實旺他,老東西勢力越來越大,心越來越黑手越來越狠,得瑟得他一有機會就炫耀這親近本土文化給他帶來的好運氣,說比那什麽耶穌上帝的好用多了。


    莫匆有時候不厚道地想,陳福貴這名字其實還不算太典型,所以他這麽些年始終讓翟老炮壓一頭,要是起一個更親近本土的,說不定現在京城第一霸就輪不上翟老炮了——比如他可以叫陳狗剩。


    洋鬼子敵不過地頭蛇,隻能按照國際新理念牟取雙贏,可惜翟老炮這點麵兒都不給,說從良就從良了。


    結果也不知道怎麽的,老陳酒看上曹兵了。


    曹兵這丫挺的這回鹹魚翻身了,恨不得天天仰著鼻孔接雨水,那狗爪子不規矩得很,說扒拉誰就扒拉誰,對外人狠,對自己人也狠。那老耗子在他手底下好些年了,老東西也是不成器,好賭幾圈,錢折騰出去不少,人窮瘋了就膽大,沒少給曹兵的賬上作假。


    前一段時間終於被發現了,曹兵翻臉不認人,把人往死裏逼,這才有之前老耗子找上四哥一出。


    老耗子跟著曹兵那麽長時間,手上據說握著幾個能整死曹兵的把柄,具體是什麽老滑頭不說,眾人現在是什麽說法都有。


    從他自己手裏掉出來的刀……現在讓他親手推到了四哥手裏。


    莫匆站在路邊,用手防著風,點著了根煙,悠悠地吸了一口,動作純屬之極,顯然不是新手了。


    沒讓他等多長時間,路邊一輛豐田停下來,裏麵鑽出個禿頭男,見了莫匆,恭恭敬敬地替他拉開車門,叫了一聲:“黑哥。”


    莫匆點點頭,鑽進車裏。


    禿頭啟動引擎,莫匆悠悠地吐出一口煙來:“給我繞幾圈路,隨便你怎麽折騰。”


    禿頭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怎麽?”


    “我總覺得有人跟著我,”莫匆頓了頓,他掐了掐眉心,臉色有些疲憊,“有可能是我精神過敏了,不過還是保險為重。”


    禿頭應了一聲,四哥背後的“黑衣宰相”,早就聽說過了,這人陰毒得很,滿心算計。剛開始有幸見著的時候,還真嚇了他一跳,萬萬沒想到這陰影似的“黑衣”就是這麽一個恨不得毛還沒長全的年輕小夥子。


    可就這麽一個小夥子,讓眼鏡蛇四哥都言聽計從。


    “黑哥,四哥讓我告訴你一聲,老耗子今天又想見你……”


    “不見。”莫匆想都不想就給堵回去,“老子沒空。”


    “哦,”禿頭頓了頓,“那……老耗子……”


    莫匆頓了一下,低低地開口:“找人看起來,他要什麽不用理他。”


    “他不是曹兵……”


    莫匆把煙頭隨手扔下,用腳撚滅,也不管是不是在車裏,腳底下是不是有地毯:“你不用管了,照我說的辦就行了。”


    這場鬧劇,四哥和曹兵都覺得翟老炮是個打醬油的……莫匆搖搖頭,誰在局裏,還真是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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