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說,對於浪子而言,過節是件痛苦的事。


    安捷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浪子,過節對他來說什麽都不是,可是……他微微低下頭去,從樓道上開的窗往下看,能見到三三兩兩放假的孩子,提著大包小包往家裏趕的大人,到處都是熱熱鬧鬧的一群一幫。


    他呼出一口白氣,當全世界都熱鬧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某個站在一邊默默看著的人的冷清。


    安捷想起他年輕的時候,喜歡坐在暗處,喜歡待在角落裏,自以為掌控全局又不引人注目,可是現在,他的確不引人注目了,的確被放在世界的角落裏……心裏卻空得很。


    “每個人都在忙碌活著快樂著,沒有人想起你,你又到底是十幾年前的安飲狐,還是現在的安捷呢?”他想,迎著冬天的冷氣,靜靜地張望著,這個不屬於他的世界。


    莫匆拎著一大堆東西,一邊跺腳一邊上樓的時候,就看到了這麽一副情景——少年仍然是一頭軟軟的碎發,身上隻穿了一件深藍色的毛衣,腳上是棉質的拖鞋,家裏的門沒有關,也許是剛從樓下倒垃圾回來。他站在樓道裏往窗外看,手指搭在窗台上,關節和指尖凍得發紅,臉上帶著某種意味不明的表情,好像諷刺什麽,又像是渴望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瞬間,莫匆突然不想打擾他的靜立,或者……孤獨。


    倒是安捷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回過頭來衝他點頭笑了笑,轉身進了自家的門。


    直到莫匆掏出鑰匙打開自家的門,小瑜從裏麵出來把他拎的東西接過去,他仍然沒有從安捷的那個笑容裏回過神來——就像是一尊蒼白的精致蠟像,突然被賦予了生命力一樣,空洞洞的眸子裏瞬間騰起某種神采,分明是一閃而過的韶華,卻仿似能從中看到許許多多的年光似的。


    莫匆捏著自己的鼻梁搖搖頭,這鄰居,果然天生就是個一身桃花的禍水。


    莫家今天難得的熱鬧,平時不是莫匆不在,就是莫瑾不在,今天難得地三兄妹一起做晚飯,莫匆主廚,小瑜打下手,莫瑾在一邊嘰嘰喳喳地搗亂。


    莫匆陰霾了一個多月的眉頭總算是放晴了,一抬手拍了喋喋不休的莫瑾一臉麵,莫瑾不知道這是什麽暗器,躲閃不及一時中招,“呸”出好幾口幹麵粉,用手一抹,“嗷”一嗓子怪叫,然後張牙舞爪地撲上來,隨後又蔫頭蔫腦地被她哥鎮壓。


    再撲上來,再被鎮壓……


    莫瑜一邊洗菜一邊看著這兩個人廚房大戰,偷偷地在一邊笑。


    終於,在一場破壞力堪比世界大戰的烹飪過後,兄妹三個的年夜飯成功地降落在了桌子上。小瑜抹了把大冬天生生折騰出來的汗,一屁股坐在桌子邊上,抬起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宣布:“我餓死了……”


    一頓飯從開始籌備到上桌足足用了兩個半小時,新聞聯播都準時來了又走了。


    “那就吃,不要給敵人剩下一粒糧食!”小瑾大手一揮,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一把拉住莫匆,“等會,哥,安捷哥是不是過節也一個人啊?”


    莫匆剛夾了一塊拔絲香蕉塊,小瑜把糖汁調得太濃了,甜得發膩,聞言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好像吧。”


    莫瑾炸毛了,一把抓住她哥的胳膊,使勁晃:“萬家放假熱熱鬧鬧的時候,一個孤獨美少年在咱家隔壁自傷身世,形影相吊?!”


    別說,莫瑾這丫頭不好好念書,成語古文什麽的倒還真知道幾句,不枉當年給她花擇校費又送禮又走後門地讓她念重點高中。


    莫瑾悲憤欲絕:“哥你知不知道什麽叫憐香惜玉?!”


    莫匆一口飯差點噎著:“你、你那安捷哥哥是香還是玉?”


    “哥,”莫瑾放下筷子,正色下來,非常嚴肅認真且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再這樣下去,一輩子都成不了情聖。”


    莫匆把自己的胳膊從她的爪子裏抽出來,麵不改色:“我本來也沒這個誌向。”然而他這麽說著,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卻想起安捷那個蒼白而突然的笑靨,他孤身一人在這個偌大的城市裏,沒有父母和親友麽?


    “哥……”莫瑜頓了頓,還是說話了,“要不把安捷哥哥叫過來吧?人家搬過來這麽長時間了,也沒少照顧……”


    她想起那些書的事情,想起那個人好像什麽都明白,卻又像什麽都不知道似的眼神,這將近一個學期的相處中,莫瑜忽然覺得這個人比自己的哥哥還像哥哥,他似乎總能在不讓人感到不安的情況下最大程度地接近對方的情緒,會借著講書告訴自己很多很多的道理,隻言片語間便能讓人安寧下來。


    莫瑜話還沒說完,一抬眼,卻正好看見莫匆和莫瑾兩個見了鬼似的望著自己。


    半天,莫瑾才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小瑜都說了,咱就去叫去吧,反正多一雙筷子的事。”然後木然地往外走,行動頗有些半身不遂。


    莫匆知道莫瑜喜歡安捷那裏陣容龐大的藏書,三天兩頭地跑去借,自己家裏也不是沒有,不過都是莫燕南的東西,這丫頭打心眼裏好像有障礙,不想動。可是他也知道小瑜這人,和小瑾是不一樣的,表麵上看,在學校也合群,成績不錯,挺受歡迎,可是打心眼裏,跟誰都不親近。


    說不好聽的,就是有點白眼狼。


    當一個孩子付出感情而被辜負了以後,她也就學會了辜負別人的感情。莫匆歎了口氣,才要說什麽,突然對門傳來莫瑾的一聲淒慘的尖叫。


    莫匆愣了一下,放下飯碗出去看究竟是怎麽回事,正好看見他家發誓要收藏天下帥哥的小妹賴在安捷身上不肯起來,嘴裏念念叨叨嗲聲嗲氣地說:“嚇死人家了,安捷葛哥你的愛好好奇怪哦。”


    莫匆幹咳了一聲,莫瑾趕緊從安捷身上彈開,一臉“哥我不會給你戴綠帽子”的賤笑:“哥我跟你說,安捷哥沒把門關嚴,我一不小心給推開了,黑不隆冬地也沒個燈,一抬頭就看見客廳正對著大門的那電視上一個女鬼披頭散發地衝我樂……安捷哥你這看的哪國的鬼片啊?限製級的吧,惡心得跟真的似的。”


    安捷靠在門框上,麵不改色地平複心跳,老實說鬼片沒怎麽著,小丫頭那一嗓子嚇得他不清,屋裏女鬼尖叫,外邊女妖尖叫,在這個浪漫的除夕夜裏,讓他體會到了立體聲的效果。


    莫匆無語,照著莫瑾的腦袋狠狠地給了一巴掌:“城市噪音汙染都是你們這幫子妖魔鬼怪折騰出來的。”


    莫瑾閃得挺快,往安捷後邊一鑽:“哎呦安捷葛哥,你看葛哥他又虐待人家,你跟人家回家吃飯吧?好嘛好嘛,葛哥好凶哦,人家怕怕。”


    安捷偏過頭看看她,帶著長達半年來,被火雞妹妹聲音、表情、惡心動作、語氣等各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虐待出來的鎮定說:“這麽著,你去津巴布韋避難吧,哥資助你。”


    莫瑾翻了個白眼,隨即不依不饒地撅起嘴:“不要不要嘛,津巴布韋沒有像安捷葛哥一樣的帥葛哥,人家不要去嘛,人家要去阿聯酋瞻仰美男王子!”


    莫匆在褲兜裏掏手機,莫瑾眨眨眼睛:“哥你給誰打電話?”


    莫匆淡然一笑:“動物園。”


    莫瑾瞪著她那雙無知的大眼睛:“你要吃國家保護野生動物?”


    “我讓他們來個人把這跑出來的野生動物領回去。”


    安捷大笑,莫瑾悲摧。


    莫匆笑眯眯地看著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學著莫瑾這隻野生動物的語氣:“帥葛哥把我家兩個美眉都迷得找不著北,不知道能不能請安捷帥葛哥蒞臨指導?”


    莫瑜幽靈似的出現在她哥身後,正好聽見前邊那句沒正經的,於是慢吞吞地、無比真誠地說了一句:“就像老哥你這樣爛泥糊不上牆的,十個安捷哥指導,你也隻能嚇得美眉找不著北。”


    小瑜幽幽地上前幾步,回眸一笑:“子曾經曰過,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謝謝你哥,加深了我對古文的理解。”她一轉頭露出個很傻很天真的表情抬頭看著安捷,“安捷哥,來我家過節吧,飯做多了,明天再吃就不好吃了。”


    同樣是被人叫聲哥,做人的差距怎麽那麽大呢?莫匆忽然有種悲涼地感慨。


    這一夜莫家居然出了奇的熱鬧,安捷一個外人,卻自然得好像自家人似的,在飯桌上給小丫頭們夾菜,一本正經地教育她們營養均衡的重要性,飯後甚至幫著洗碗收拾餐桌,然後和他們坐在一起促狹地把電視裏沒什麽新意的元旦晚會從頭調侃到晚。


    莫匆回想起來,不要說陽曆年,便是舊曆的春節,家裏好像也沒有這樣熱鬧過,難得和孩子們吃頓飯的莫大教授總是有本事弄得誰都不高興,氣氛僵化得要叫人消化不良。


    他突然明白了這兩個丫頭,連小瑜都願意和安捷親近的原因——這個人,無論是做什麽,都似乎帶著一種寵溺和縱容的態度,就像是家人……那種很親近的長輩,能輕易地主導氛圍,甚至不著痕跡地讓人接受他的意見。


    他甚至神奇地讓小瑜吃了兩塊,她有記憶以來就拒絕接受的魚肉。


    這是個……看不透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又停電!叔可忍嬸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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