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糟的是,衙役訊問了那天所有下午五時到晚上九時駛經幸運閣和瀠香樓後方河道的船家,都說未曾見到有人從幸運閣臨河的窗戶跳入河中,甚至連一絲不尋常的景象也不曾見到。也就是說,殺死邵老板的賊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從窗子跳入河中逃跑,尚不能證實。有名船家更一口咬定,那天他的船就停泊在幸運閣不遠處,他敢肯定當日那段河道根本沒有人落入過水中。


    向都頭一直很篤定賊人是從窗口跳河逃跑,得到這些消息時很是納悶,到底賊人是怎麽跑掉的?


    趙昊啟從元寶口中聽到這些,隻淡淡地道:“還用查嗎?這是在窩裏打盹的狗兒都清楚的事,天色尚未全暗,河道上舟來舟往,好好的一個漢子突然從窗口躍下河中,不是尋死的就是被趕急了的賊人,船家會放著落水那人不管嗎?能跑得了嗎?豬腦子的賊都不會跳河。”


    元寶一臉慶幸,幸虧他沒問為什麽,不然他的腦子定然被趙昊啟判定為連豬都不如了。


    案子發生後的第六天——七月十三日一大早,京兆尹再次求見,帶來了一個不算意外的消息。被趙昊啟點名要打探其行蹤的商人陶蔚膳,也就是曾於當日租下幸運閣客棧三樓金字四號房的陶商人,被山西某縣一徐姓富戶狀告其拐騙女兒。富戶供述道:陶蔚膳一直私底下與其女有書信來往,上個月陶蔚膳曾到該地辦貨,在他離開後,徐富戶才發現女兒留書私奔。徐富戶估計女兒是被陶蔚膳給拐走了,告至官府。後來查探到陶蔚膳來了京城,於是該地知縣上報,知府遣人來京城請求協助緝捕陶蔚膳。京兆尹派去尋找陶蔚膳去向的衙役回來稟報,陶蔚膳在七夕那天離開幸運閣客棧以後就離開了京城。


    趙昊啟聽後問道:“那陶商人帶著的女子後來怎樣?”


    “客棧老掌櫃說她患上急病,退房後陶商人急急忙忙地將她帶走了。”


    趙昊啟瞧也沒瞧京兆尹一眼,這情況元寶早打探到了,陶商人離開客棧時是抱著一卷棉被,說是娘子受了風寒,包得嚴嚴實實的。


    “陶商人離開京城後去哪了?”


    “呃……”洪軒章支吾著,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假裝嗆到咳嗽起來。他無話可說啊!他帶來這消息隻為找個借口來趙府套套近乎,壓根不認為陶商人跟那兩起案子有什麽關聯,趙昊啟吩咐的事情他也沒怎麽在意去辦。


    “京兆尹大人可有繼續讓人追查陶商人的行蹤?”


    “那私奔案子是山西那邊的事,我這邊隻需告知其在我管轄範圍內的行蹤即可,如今這兩案毫無頭緒,還需人手偵查,因而未曾派人繼續追蹤。”洪軒章無法逃避趙昊啟的追問,隻得硬著頭皮回答。


    趙昊啟詫異地挑眉道:“大人認為這事跟那兩起案子毫無關係?”


    “也不算毫無瓜葛,畢竟陶商人曾在幸運閣住下過,隻是……陶商人在兩案發生之前已離開,無論是邵老板被流寇所害,還是琴音私奔都與他無關,不是嗎?”


    “京兆尹大人真如此認為?”趙昊啟的唇畔漾起淡笑,“大人可真是明察秋毫呢。”眼裏寫滿了嘲諷。


    瞥見趙昊啟的笑顏,善於察言觀色的洪軒章知道自己被譏諷了,他有些不滿地解釋道:“本官清楚記得竇提轄曾稟告過,陶商人是在四時三十分匆匆忙忙退房出了客棧,不到五時就雇了車子離開京城的。當時兩案尚未發生,這陶商人如何能牽扯進去?”


    “如何牽扯進去現在還不好說,大人盡管派人去查探陶商人的去向,得知他之後的一切情況後,可要記住立刻來告知昊啟。”趙昊啟慵懶地斜靠向高高的檀木椅背,仿佛已耗盡所有興致,一臉無聊地半眯上黑眸。


    是時候告辭了。洪軒章識趣地站了起來,“既然九公子堅持要捉拿那陶商人,本官回去後馬上著人趕緊辦,公子就安心等消息吧。”找出這個倒黴的私奔商人應該不會比追回琴音要難吧?可憐的陶商人,大概是被深閣公子給移情恨上了。活該他倒黴,誰叫深閣公子的女人被拐了,而他也剛好拐了別家的人?本來已經逃了那麽遠,一般州府對追捕他省的私奔男女是不太積極的,估計過個四五個月此案就不了了之,事情也就完了。如今被這方死死揪住尾巴,很快就會被捉住。要是兩案遲遲未能破獲,大可把罪名都往這倒黴鬼身上塞。洪軒章踏出趙府大門門檻,把日漸肥胖的身軀塞進狹小的轎子裏頭,一邊在心裏如此這般想著。


    京兆尹前腳才出門,元寶後腳就興衝衝地跑進書房,大聲嚷嚷道:“公子快誇獎我吧!”他終於打探到酒樓大掌櫃的女兒——瓶兒藏在心裏好幾天的秘密了!


    這天,酒樓大掌櫃為了操辦邵老板的喪事不得已得出趟門。臨行前,大掌櫃故意嘀嘀咕咕地在元寶身旁嘮叨了一大通意有所指的威嚇的話,他一直很擔心能說會道的元寶會拐騙他的女兒,這幾天淨盯著元寶,生怕一個不留神就給元寶留下可乘之機。元寶信誓旦旦地向大掌櫃保證會替他看住瓶兒,不讓狂蜂浪蝶靠近,大掌櫃最後忍不住怒吼道:“我怕的是你!”元寶不以為意,把大掌櫃的怒言當玩笑,嘻嘻一笑置之,讓大掌櫃瞪大眼啞口無言。無奈事不等人,大掌櫃隻好七竅冒煙地奔出門。一邁出大門冷不防撞上一名趕路的男子,兩人一同跌倒在地。


    元寶一麵喊著“邵叔怎麽那麽不小心呀”,一麵攙扶起大掌櫃。大掌櫃狠瞪了他一眼後,忙著拍去身上塵土。被撞的人突然驚訝地喊起他的名字,大掌櫃這才發現被撞的人原來是故交。


    被撞的人同樣姓邵,跟大掌櫃和被殺的邵老板是同村,算來還是他們的遠房表親。大掌櫃跟邵老板是三代的堂兄弟,客棧的老掌櫃是邵老板的堂叔,二掌櫃則是邵老板的表妹夫,都是被邵老板請來幫忙打理店鋪的。


    當時,大掌櫃驚訝地問道:“表弟你來得好快,你是替堂哥扶柩來了?”


    邵表弟搖頭答道,他此番來並非為扶柩,隻為許久以前就受邵老板所托,萬一他意外身故,即啟程替他辦事。大掌櫃又問,是什麽事呢。邵表弟掏出懷中一個東西答道,送這小包給隔壁的唐三娘。大掌櫃聽了好生奇怪,也有些不高興,一心認定來人送的是房契之類的東西。那唐三娘實為邵家表親,因自幼被賣入青樓,後雖名動一時成為花魁,但畢竟不是光彩的事,村裏上京的人一般都不會主動到她那邊走動。邵貴昌當初似乎受到過她的恩惠,立下遺囑死後贈給她房契也並不稀奇。大掌櫃不高興的是,自己畢竟是邵貴昌比較親近的人,這贈給房契的事不交托自己去辦,反而讓疏遠得很的鄉下表親去辦,是不是信不過自己呢?不過人已亡故,這答案不得而知。大掌櫃又熱情地邀請邵表弟進客棧稍坐。邵表弟回道,等把事辦好再過來,說完就往隔壁而去。


    這會兒,剛好竇威領了一眾衙役來再次查問陶商人的事,大掌櫃把老掌櫃喊來招呼官差後,急匆匆地出門了。


    大掌櫃一走,元寶立刻逮住這個無人監視的機會,奔去找瓶兒。童師爺和方秀才、鄭童生等人在下棋,聽聞竇威來了,他隻抬了抬眼,應了一聲,動也沒動。


    在中庭,元寶見到了瓶兒。被元寶軟磨硬泡了好幾天,瓶兒已經對元寶卸下心防,加之一直受著心裏的秘密折磨,當元寶殷勤地將瀠香樓姑娘們給的小點心塞進瓶兒手裏時,瓶兒另一手抓住了元寶的衣袖,悄聲說道:“元小哥,我、我有話跟你說。”


    元寶意識到瓶兒要向自己傾吐秘密,高興地一拍胸口保證道:“瓶兒姑娘放心說,元大哥定會替你分憂。”元寶自認大哥,其實他比瓶兒還小。


    “噓——這事你可不能對別人說。”瓶兒緊張地扯緊了他的衣袖,一雙眼不安地四下掃視。


    元寶右手往嘴上一橫,示意封嘴,壓低嗓音說道:“元大哥我的嘴牢得就像掛了十把鎖!”


    繞過一排柳樹,瓶兒把元寶帶到庭院假山的南麵。三麵環繞著樹木的南麵種滿了各色花卉,有春天盛開的山茶、芍藥,秋天綻放的牡丹、菊花,低矮的花樹叢間石子鋪就的小路呈蛇形蜿蜒穿插其間。在東麵,一汪小荷塘呈腰形掩映於紅花綠樹中。來到假山附近沒多遠的一株牡丹花下,瓶兒指著一處泥土,道:“那天我、我把一件東西扔這了……”


    元寶湊近一瞧,泥土上有一處環形的凹痕,像是被手鐲之類的物件壓出來的。“是鐲子嗎?”


    瓶兒支支吾吾地小聲道:“是個白玉鐲,上麵還有幾點紅點,像是梅花瓣一般。”


    “那應該會價值不菲。”元寶自幼一直跟在趙昊啟身邊,珍貴的寶物見多了,因此懂得不少。


    瓶兒頓時瞪大了眼,神情非常的驚慌,“那我闖的禍不是更大了?”


    元寶連忙好言安慰,慌亂的瓶兒顛三倒四地東說一句西講一句,總算把事情說了個大概。


    玉鐲的主人是十天前住進客棧的陶商人的妻子。陶商人到京城做生意通常都住在幸運閣,是名老主顧了。陶商人以前都不曾攜眷,這回不知為何帶了妻子。因為未曾帶上丫鬟,陶商人特意多付些錢銀讓客棧派個丫頭來臨時充當丫鬟。這差事就落在了瓶兒身上。瓶兒平常在客棧裏隻跟其他仆婦一起幹些洗浣衣物被鋪、端茶送水之類的工作,不曾做過服侍別人的細致活,幹起事來總有點兒粗手大腳、毛毛躁躁的。那名年輕婦人興許曾是富戶人家的千金小姐,被人細心照料慣了,總是嫌這嫌那地挑剔瓶兒,加之脾氣不太好,沒兩天就惹瓶兒生厭。一天,瓶兒不小心踩髒了陶徐氏掉在地上的手絹,陶徐氏勃然大怒,一把揪住瓶兒的衣襟,狠狠地掌摑了她。瓶兒當即氣哭了,可是大掌櫃卻說,那是客人,叫瓶兒多忍讓。經此一事,瓶兒恨上了這個刁蠻的少婦,無奈客棧中適合做臨時丫鬟的年輕女孩子隻有她,她也隻能咬著牙繼續忍耐陶徐氏了。


    七夕那天早上,她照常服侍陶徐氏洗臉,陶徐氏以洗臉水太涼為由臭罵了她一通,在她要開口頂回去之時,陶徐氏將一大堆髒衣服塞到她懷裏,然後把她趕出了屋子。當她一邊小聲咒罵陶徐氏一邊洗衣之時,赫然發現陶徐氏一直很寶貝的玉鐲裹在了衣服中。她當時尚怒在心頭,心想:你自己弄丟的寶貝怨不得人!瓶兒壓根不打算把玉鐲還給陶徐氏,但是又不敢留下。於是,她就想到把玉鐲丟到一個難以被人發現,又不會輕易被人懷疑自己的地方,讓可惡的陶徐氏找個半死也好。左思右想,想到中庭花園裏栽種在小路旁的花樹腳下是最理想的地方了,既不隱秘又難以被發現,遊花園的人隻顧看景色,誰會低頭瞧那些樹腳呢?


    瓶兒偷偷地把鐲子扔在假山旁邊的牡丹花下,還狠狠地用腳踩了好幾下,幾乎把鐲子都給壓進還散發著新施土肥氣味的鬆軟泥土裏,才滿意地轉過身。當時,冷不防從假山裏鑽出一個人,瓶兒當即隻覺心猛地一跳,快要跳出喉嚨了。待看清來人,不禁鬆了一口氣。


    來人是鄭童生。鄭童生瞧見瓶兒繃緊了臉站在花叢邊,隨口跟她開玩笑道:“瓶兒等在這是要私會情郎嗎?”瓶兒當場白了一張臉慌忙跑掉了。


    待到晚上,邵老板被害事發,官差在客棧裏進進出出,瓶兒緊張了一宿,就把玉鐲的事情忘了個幹幹淨淨。第二天晌午,瓶兒才又想起玉鐲的事,卻發現陶商人已經走了。她心想,那個玉鐲也不知道陶徐氏找著了沒有,到牡丹花下一看,玉鐲已經無影無蹤,心想大概陶徐氏已找回了吧,也就安心了。誰料回到房中,剛好隔壁的兩名洗衣仆婦在說閑話,說客棧裏出了賊,偷了不少東西,衙役們又來搜賊了。瓶兒一聽慌了,心忖道莫不是那鐲子是別的人拿走,陶徐氏並沒找著鐲子,現在告到衙門裏頭了吧?


    瓶兒坐不住了,想著再找一遍吧,急忙又奔到牡丹花下,竟發現玉鐲赫然還在泥裏,隻是不是原來那個了。瓶兒驚疑不定地瞪著那個陌生的玉鐲,不知如何是好。一抬頭,卻見不遠處更往裏的荷塘邊,一方青色絲綢手絹掛在矮樹的高枝上隨風微微飄擺,模樣有點兒眼熟。撥開矮枝,瓶兒穿過叢叢花樹向手絹走去。


    當手絹拿在手中,瓶兒更是吃驚。她認得,手絹是陶徐氏的,就是導致她被掌摑的那一方手絹!


    到底是怎麽回事?瓶兒想不明白,心裏唯獨牽掛著玉鐲的事。順手把手絹收起,回頭往來時路走去,卻見方秀才站在牡丹花旁苦著一張長長的馬臉,手裏拿著那個陌生的玉鐲。失落地歎了口氣後,方秀才嘴裏喃喃地念叨著什麽緩步離開了。瓶兒遠遠跟在方秀才身後。穿過石山,方秀才在拐彎處碰上鄭童生,秀才拿出那個鐲子,鄭童生顯出略微訝異的樣子對他說了點兒什麽,秀才搖了搖頭,鄭童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兩人一同離開了庭院。


    這兩個家夥在搞些什麽?瓶兒很是納悶。要是那玉鐲是方秀才的,那麽陶徐氏的鐲子又去哪了?是陶徐氏拿走了?那為什麽又會扔下手絹在樹枝上?難道陶徐氏從樓上掉了手絹,撿手絹的時候發現鐲子撿回去了?那麽為什麽不把手絹也一並拿走?秀才的鐲子怎麽突然又跑到牡丹花下去了?她越想越糊塗了!


    瓶兒滿腹疑問地回到房裏,拿著陶徐氏的手絹不知如何處理。正當這時,她的爹——大掌櫃帶著一名衙役來敲門,說是出了小偷,例行公事每處都得搜一搜,瓶兒趕去開門前,在慌張中把手絹藏在枕頭底下。結果,衙役把枕頭掀開時,在旁陪同的大掌櫃眼尖,一瞥就知曉那方手絹不是自己女兒的。瓶兒堅持說是撿的,大掌櫃問遍客人無人丟過手絹,一心認定女兒在說謊,於是就上演了拿著柴棍追著女兒滿樓跑的那出鬧劇。


    叫瓶兒鬱悶不解的是,那事發生後每次碰到方秀才,對方都鄙夷地撇開臉,嘴裏小聲恨恨地道:“淫娃!”而鄭童生則帶著輕佻的笑容道:“沒想到瓶兒小小年紀就有相好了,真是出人意料!”這些還算不上什麽,最讓瓶兒惴惴不安的是,大家都在竊竊私語著,說不好是家賊偷東西的時候被邵老板發現了,因此下手殺了他,這個賊呀,一定就是凶手。瓶兒非常害怕事情會牽連到自己身上,懷抱著這個被重重疑問包裹著的秘密,膽戰心驚地躲避著眾人的眼光,生怕長了狗鼻子般敏銳的好事夥計和長舌仆婦會從自己的一言一行中嗅出秘密的味道。


    聽完了元寶繪聲繪色的敘述,趙昊啟幽幽地呼了一口氣,吹散了茶盞上方嫋嫋熱煙,“你一定向她吹噓你會維護她周全吧?”


    元寶一挺胸脯,“這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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