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裏?”向都頭緊張地問道,同時在心裏泛起一絲苦澀的懊惱。


    “劍,就是殺死邵老板的那把劍。”


    “那劍很平常,隨處都可以買到,怎麽可能看到那把劍就能推斷出凶手是竇大人?”


    “這問題我當時也提出過,可是公子說,當日客棧裏除了他,還有誰可以旁若無人地將這凶器帶在身邊四處走動?沒錯,住客可以藏在行李裏帶入,但是他們當時都到瀠香樓裏去了。而剩下在客棧裏有機會和時間布置機關的人裏,就隻有他和三個掌櫃的。三個掌櫃的有更多的時間和方法殺邵老板,無須利用那個日子用那麽冒險的方法。因此,這個凶手八成隻能是他了。”


    “那麽剩下的兩成呢?還有,我記得當日竇大人一直隨身帶著佩劍,難道是另外在馬車裏藏了備用的?”


    元寶笑著搖頭,“不是的,要是多藏了一把劍在馬車裏頭,車夫以及其他下人會察覺,他兒子竇公子也會察覺。為了避免下人的碎嘴,他會選擇瞞下所有人,因而他不會那麽做。向都頭,你回想一下,當日竇大人的舉動有沒有一點兒不太平常?”


    向都頭皺眉苦思,想了半天,搖搖頭,“我不太留意,但好像是有點兒不對勁,他太冷靜了……不對,他平常就很冷靜,是什麽呢?”


    “是輕率。”元寶替他說了出來,“首先,在瀠香樓裏,在尚未確定凶徒是否還藏在樓裏,竇大人獨自上樓的時候,竟然沒有拔刀在手;之後,在進入琴音姑娘房裏搜捕凶嫌之時,衙役們全手拿刀劍戒備,隻有他把手摁在佩劍的劍柄上,作為一名經常與凶徒打交道的武官來說,是否不太平常?”


    向都頭不禁點點頭。


    元寶又繼續道:“最後,在客棧賬房門前,眾人一致認為凶手早已離去,人人收起武器放鬆戒備,而竇大人則一直手不離劍柄,是不是很不尋常?他這麽做隻有一個原因,就是:劍鞘裏沒有劍,那把劍已經用在了布置陷阱上,他手裏一直摁著的隻是一把劍柄。一把插得不太牢固、需要在做奔跑等大動作時摁住的劍柄。這把劍柄短短的,可以輕易地藏在衣袖裏帶進客棧而不被任何人發現,待布置好陷阱就淺插在劍鞘上。因此,竇大人才會做出在需要拔劍的時候拔不出劍,跑動的時候摁住劍柄的不尋常舉動。”


    數日後,牢房裏。


    皎潔的月色從高高的小窗斜射入昏暗的牢房,灑在端坐在地上的人頭頂上,染上如霜若雪的白。竇威仰望著小窗外的無雲夜空,思緒如潮。在官海裏苦苦掙紮浮沉二十載,今日竟成階下囚,盤踞在心頭上的究竟是恨,還是怨?要是那天那人沒有找他該有多好……


    到底在哪裏出錯了呢?他不甘心,好不容易才爬到如今這個位置,卻在一夜間如危樓傾塌,失去了一切。或者,他本就處在危閣之巔而不自知吧。


    一個月前,那位他從來不敢奢望能接觸到的老大人的親隨秘密地召見他,當他匍匐在地親耳領受老大人親隨轉達的命令,心中的欣喜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收拾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商人,就如砍瓜切菜般輕易,隻要把事情辦好了,飛黃騰達就不是夢了。隻是那位大人指示一定要將那邵老板手中某樣威脅到老大人的物件拿到。本以為騙取到那物件易如反掌,誰料那個狡猾的邵老板竟然難纏至極,非要親自麵見那位老大人才肯把東西交出。眼看老大人給的期限將至,他隻好孤注一擲,計劃先把人幹掉再利用職務之便偷取物件。他冥思苦想了好些天,終於製訂好計劃。他用平常隨身攜帶的酒葫蘆灌了滿滿一葫蘆麻沸散,約定七夕當日密談。


    邵老板如約屏退閑人與他在賬房密談。如之前所料,老奸巨猾的商人堅持要老大人將案子消了,他才將物件交出。商人還自以為是地告知他,物件不在自己手上,如若自己身死也自然有人繼承那物件,連同那個秘密。他立即毫不猶豫地開始實施之前的計劃。商人起先對於要喝下麻沸散才帶去見老大人的說法懷有疑問,經過他一番勸誘,邵老板抵不過他的誘人勸說,像是“要對你不利的話,隨便找個人來即可,大可不必我親自出馬”之類的話,邵老板半信半疑地勉強接受,然而嗅到麻沸散的濃烈味道後,邵老板竟退縮了。他怎麽可能讓邵老板逃脫?他硬是將藥灌進了邵老板的嘴裏,然後一掌把他擊暈了。事情至此尚算順利,他的心也放下了一半,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切事情就在他布置好風箏,回到二樓看到虛掩的小門被人推開,一名小婦人愣站在賬房門口那刻起,來了個大回轉,向著崩毀的方向發展。


    他為了不讓那名婦人發出驚呼,立即用雙手緊緊地箍住那條纖細的頸脖,見那婦人掙紮厲害,於是用手刀劈暈了她,放開她時,才猛然驚覺那小婦人已氣若遊絲。他頓覺六神無主,計劃出了紕漏!他呆立在房中左思右想,各種心思在胸口翻騰,當目光接觸到回廊那鏤空的擋板時,他又覺得天無絕人之路,擋板下不就是水井嗎?把被自己所殺的小婦人偽裝成失足溺亡後,一直高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了。然而,沒隔多久,在瀠香樓當仵作宣布無頭女屍死因為溺亡時,他的心又如被雷電擊中,本該安排好的事情,再次偏離了預定的軌道。是被人發現了?壓抑著恐懼如狂瀾般翻滾的內心,他選擇不動聲色靜觀其變,手下的無能讓他暗笑在心,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軌。孰料,憑空殺出個趙九公子,看著趙昊啟在賬房內出出入入,一股不好的預感完全占據了他的心胸。當跟蹤唐三娘,發現她知道那物件的秘密後,他勒死了她,然後利用假人製造了她和黑衣人落水的場景。能掃清的障礙已基本掃除,但幾天前,在看過趙昊啟給京兆尹的書信後,那不好的預感更是如欲來風雨前的烏雲重重地壓下。


    不甘心,他真的很不甘心!他想要改變處於劣勢的局麵。


    他壓下陶商人躲藏在鄰縣的信息,秘密前往查看陶商人藏匿之所,在附近細心尋找著合適的場所,在發現荒廟的同時,一個歹毒的計劃在腦中成形。稍稍布置了一下,他就快馬趕回了京城。回到京城,湯康滎已經在家等了他有兩個小時。湯康滎為了玉鐲的事,前來求他幫助擺脫嫌疑。得知貪婪的湯康滎偷換玉鐲之事,他牢牢抓住這根稻草,慫恿湯康滎喬裝去找陶商人商談。同時他又打著為侯爺家聲譽著想的幌子,偷偷地與陸管家見麵,出謀劃策,提議陸管家提著人頭去陷害陶商人。他誆騙陸管家,他將於那日黃昏帶人去逮陶商人,讓陸管家修書假借湯康滎之名恐嚇陶商人,約其黃昏之際到荒廟,又約陸管家在當日黃昏之前一同到荒廟埋下人頭。


    當日正午稍過,他就帶領衙役們到達了陶商人藏匿的村莊,他命令衙役們在外監視,沒有他的命令不得驚動陶商人。自己則借口前往鄰縣縣衙尋求協助,偷偷地來到了後山的荒廟與陸管家會合。先他一步來到的陸管家不知其險惡用心,提著鋤頭與人頭毫無戒心地背向他。那一瞬間,他毫不猶豫地拿著藏起的尖刀刺入陸管家的後背。


    他確信他可以將敗局挽回,隻要把另一個障礙——那個在他布置完機關回到三樓時,與他在樓梯口碰過麵的陶商人除掉!


    殺死陸管家後,他在荒廟裏細心擺設陷阱。他先是把荒廟內的供桌踹倒,本就不太結實的供桌倒地便散了架,桌麵裂成四塊,兩塊寬些,兩塊稍窄。廟內的泥土地麵凹凸不平,他找來十六厘米左右長的木塊,表麵抹上泥巴放在門檻下正中,下方墊一根短小的樹枝,貼近門檻的邊緣擱上一條桌腿。


    因廟小的緣故,兩旁的泥塑金剛互相靠得頗貼近。他用桌腿敲去兩尊泥塑間礙事的手臂。泥塑高兩米多,下有寬大基石,在基石上墊一塊平整的石頭墊腳,在一塊寬木板上擺上預先裝了大石塊的麻袋(約三十五千克),是自己能兩手托起的重量。托起木板舉到泥塑的兩個肩膀上,形成兩個泥塑金剛一同用肩膀架著木板,泥塑的兩個肩膀為支點,木板前長後短,約為三比一,裝著大石塊的麻袋在支點上。然後,他從角落裏拿出一個早日已準備好的單手可抱的陶製壇子,在小溪打了滿滿的兩壇子水,拎著其中一個壇子的壇口提上木板,放在長的一邊,另一手同時將裝有石塊的麻袋往後方短的一邊邊緣推去。在取得平衡後,再搬上一塊大點兒的石頭,開始也是擺在支點上,然後一手往大麻袋方向推,另一手將壇子往更外推,待取得平衡才停下。不停重複此舉,第二次添上石頭後,壇子已將近到達木板邊緣,他小心地將大石滾入大麻袋中。壇子一方浮起了些許,他再將壇子推外一些,稍微突出木板的邊緣,這樣兩邊保持了微妙的平衡。他又以同樣的方法布置另一邊的泥塑。當兩旁的金剛都被他布置成肩扛木板挑著石頭與壇子,他找出早兩天藏在廟裏的一條長長的粗麻繩,在中間交叉做成一個兩個身體寬度那麽大的環,兩邊繩頭拋過門與金剛扛著的木板距離間靠中的左右兩條橫梁。把正門打開一條七厘米左右寬的縫,讓左邊門扇後的長長木閂全伸出,右方門扇用作插入木閂的空則插入一根十厘米長光滑木棍,將環掛在木閂與樹枝外,形成一個圈套,圈套底部垂至胸部稍下。門閂大概在他肩部的位置,陶商人比他矮差不多一個頭。


    他再將兩邊的麻繩繩子頭各自紮緊兩旁的麻袋口,然後繞過木板,把麻袋跟木板捆在一起。再取出一股長細繩,在泥地上抹幾把砂土兩頭綁在兩邊壇子口上,使其長度在垂下後離地麵尚有三十三厘米高度。再在裏頭菩薩像前點燃一根粗長的蠟燭。


    他布置完畢之時,離陸前嶸約定陶商人的晚上八時隻剩下兩個多小時。


    他從後門離開荒廟,把餘下木板一塊鋪在溪水邊的淤泥上,一塊鋪架在溪水兩邊的岩石上,做成一道橋棧。下山後,他快馬加鞭趕到縣城。從該處到縣城一般需要走四個小時,他隻用了一個小時就到了縣衙。他在洗塵宴上假裝喝個酩酊大醉,使得前來稟告情況的衙役無功而回。天還沒亮,他偷偷溜出縣衙,快馬直奔後山,繞過小道,從溪流另一邊的樹林,借著微弱的小火把的光線通過木板搭建的橋。因為衙役們埋伏的地方在正門下方,絲毫沒察覺到燈光。


    他躡手躡腳從後門進入荒廟。陶商人已如自己所料,被翹起的桌腿絆到,頭部鑽進了圈套,在身體失去平衡之時又碰到垂下的繩索,裝滿了水的壇子掉到了木板,木板另一頭裝了超過三十千克的石頭重重墜落,帶動套在陶商人頭上的繩索收緊,把陶商人吊起在門前。


    他把兩旁捆住麻袋與木板的粗繩割斷,繩頭互相打結,把陶商人吊了起來。用劍割爛麻袋,把供桌的碎塊扔在陶商人腳下造成踩爛的假象,然後沿原路離去。離去之時把兩塊做橋的窄木條收起,連同麻袋扔進溪流。


    下山後他花了一個小時回到縣衙,那會兒,天才蒙蒙亮。假裝酒醉未醒,一直挨到日上高空,他才與鄰縣衙役啟程。結果就如他所料,陶商人被認定殺死陸前嶸後畏罪自殺。就在他慶幸渡過難關之際,京兆尹在幸運閣客棧帶走一個木盒子的消息讓他如坐針氈。無奈之下,他隻好再次鋌而走險,夜盜府衙,從而讓自己的罪行徹底敗露。


    牢房鐵門發出咿呀的一聲,將竇威自回想中驚醒。他抬起頭,見一道熟悉的人影緩步走入牢房,身後跟了一名獄卒,捧著豐盛的酒菜。人影揮手讓獄卒離去,在竇威的對麵坐了下來。


    人影沉聲緩緩說道:“老弟,大哥我看你來了。”


    竇威急忙匍匐跪倒在人影身前,“有負重托,竇威死不足惜,求大哥保我竇家命脈!”


    “老弟,言重了。”人影擺手讓竇威起身。


    竇威繼續趴在地上不停磕頭,道:“求大哥了!”


    “老弟,賢侄就如我自己的孩子,我會照看他和弟媳的,老弟你且安心。”


    “多謝大哥!”


    “起來吧。”人影的語氣平淡,但帶著無形的威懾力。


    竇威不敢不從,馬上站了起來。接著,他眼一紅,神色黯然地說道:“能請大哥替竇威帶句話給犬子嗎?”


    “說吧。”


    “請告訴犬子,讓他教導子孫永勿為官。好好地守住家裏的良田,盡心侍奉他的母親,千萬不要想著我的事。”


    人影說道:“我自會轉告他,賢弟就安心地去吧。”說完,人影從袖子拿出一個青花小瓷瓶,遞給竇威,“那位大人也知道老弟盡力了,這酒菜和瓶子裏的東西是賞給你的。”


    “謝大哥!”


    竇威伸出雙手,一團冰涼落入他微微發抖的掌心。暗淡燈火的映照下,躺在掌心的青花瓷瓶泛著詭異的橘色淡光。


    天色才泛出魚肚白,京兆尹就被趕來急報的獄頭吵醒。


    獄頭告知,竇威在獄中已服毒身亡。


    這消息讓還沒完全睡醒的京兆尹硬是愣了半天,才如夢囈般嘟噥道:“其他案子他還沒畫押呢。”


    尾章 音渺


    河水在河岸與船身間來回晃撞,濺起微浪。挑夫們忙碌地把一箱箱的家什挑上船,披麻戴孝的竇永庭紅著眼呆然望著滔滔東去的河水。


    因為生母是丫鬟,他自小就被扔在鄉下由祖父母帶大,一年沒幾次能見到親爹娘。但每次見到威風凜凜的父親,都讓他好生崇拜和敬仰。


    隨著兩位哥哥相繼因故夭亡,他成了家中實際的長子。今年春天,他被父親叫到京城來學習禮儀。在鄉下長大的他,淳樸有餘而機靈不足,總是被那些在京城長大的同伴捉弄嘲笑。在認識了趙昊啟的短短這幾天裏,他嚐到了被人平等對待、真心相交的滋味,有種找到真正的朋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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