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褚桓叼著一個野果,夾著一本書,來到了林子裏躲清閑——南山跟他說過山林裏有野獸,讓他盡可能離遠一點,不過褚桓沒怎麽在意,他反正覺得野生動物挺可愛的。


    他找了一棵最高的大樹,敏捷地爬了上去,途中遇到了一條盤踞在樹杈上的毒蛇,毒蛇領地驟然被入侵,立刻做出了本能的攻擊動作,褚桓伸手一捏,精確地卡住了蛇的七寸,輕輕一拋,就把人家扔到了對麵的樹枝上,執行了強製拆遷。


    把憤怒的毒蛇氣得直在樹枝上轉圈。


    而後褚桓人占蛇巢,在密林掩映的高處找了個地方,背靠著大樹幹坐下來。


    那些書還是在縣城一家快關門的小書店裏買的,說是“書店”,其實主營業務是涼拌米魚和油炸土豆,兼職處理點舊書和雜誌,當時走得很急,褚桓也沒看內容,直接打包批發了一打。到了離衣族翻了翻,帶畫的過期雜誌都被南山要走了,隻給他剩下了一大堆嚴肅作品。


    對於褚桓這種沒有文藝細胞的人來說,基本就是催眠讀物。


    書的內容本身已經讓人費解,偶爾還要對著上麵耗子啃的窟窿冥思苦想半天連接上下文,褚桓純打發時間,看得很慢,也不怎麽走心,有時候能看進去隻言片語,有時候幹脆是對著歪斜的書頁發呆。


    這天他剛把野果啃完,果殼還沒來的及扔,就聽見樹底下傳來一陣動靜。


    褚桓聽了兩耳朵,覺得聲音不大對,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一眼掃過去,他當時就嚇了一跳,隻見樹林中不知從哪跑來了一頭野豬。


    褚桓倒不怕野豬,就算跑來的是頭老虎,也不能把他怎麽樣——關鍵是樹底下還有倆孩子。


    其中一個是小芳那十一二歲的小女兒花骨朵,她的發型實在是自成一家,別人梳辮子,都梳一條或者兩條,她梳三條,左右兩邊,腦袋後麵還有一個,乍一看,活像個黑漆漆的大象背著一張人臉,所以褚桓從高處一眼就把她認了出來。


    還有一個小男孩,可能是花骨朵那個萬年小跟班,褚桓記得他虎頭虎腦的,年紀比花骨朵還小。


    褚桓不敢遲疑,立刻把書扔在一邊,悄無聲息地順著樹幹往下滑,他是個暗殺專家,經過的地方就好像微風吹過,片葉不驚。


    他出來的時候沒帶槍,身上隻有貼身的軍刺和南山送他的短刀,都是冷兵器。而最多十幾米以內,野豬就能聞見他的味道,他必須速度夠快,必須一擊斃命,絕對不能讓野豬有掙紮或者逃竄的機會,否則那倆小崽子就危險了。


    褚桓勾住三棱刺,轉眼已經調整好了角度,誰知就在他準備動手的時候,花骨朵突然毫無預兆地朝野豬撲了過去,小女孩的身影不偏不倚地擋在了褚桓和野豬中間。


    臥槽,這作死的熊孩子!


    褚桓當場出了一身冷汗。


    這隻野豬個頭不算很大,目測百十來斤,不知怎麽的落了單,但哪怕不是野豬中的巨豬,它也依然有著凶殘的物種優勢,顯然沒把人類的小丫頭放在眼裏。野豬衝著小女孩露出了尖銳的獠牙,而褚桓一擊的路徑也已經被她破壞殆盡,他隻好順勢落地,迅速變化位置。


    就在這時,褚桓瞥見花骨朵的小跟班拿出了一把弩。


    他眼角一抽,立刻明白了,鬧了半天這倆小崽子根本不是偶遇,是蓄謀已久地準備在這裏抓野豬。


    野豬皮糙肉厚跑得快,沒受過訓練的人帶著步槍恐怕都打不下來,小芳這閨女不愧是膽敢當著族長的麵咬她爹的女中豪傑,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到了一定的境界。


    可是小夥伴被野豬追逐,那平時受氣包一樣的跟班男孩臉色居然絲毫不變,他的腳仿佛牢牢地長在了地上,電光石火間,女孩一步躥上了樹,野豬險些撞到樹根,隻好大幅度刹車,它的動作剛一緩,男孩已經精準地抓住了這個一縱即逝的機會,弩箭準確無誤地打中了野豬的頭。


    藏在樹叢中的褚桓幾乎忍不住想替他叫聲好。


    此時,褚桓已經繞到了野豬背後,從這個角度,他探手就能把那畜生穿成烤乳豬,因為有把握,所以一時沒動,他打算看看這倆崽子到底想幹什麽。


    那小男孩手裏的弩做工粗糙,力度和精度都很有限,能用這種工具狠狠地打中野豬的頭,必須得有嫻熟的技術和十分穩定的心理素質,從這方麵看,這男孩比大部分的成年人都強得多。


    褚桓有種感覺,這倆孩子可能並不是單純的不知天高地厚。


    與此同時,樹上的女孩猛地翻了個跟頭,從樹後拽出了一根藏在那裏的長矛,她居高臨下地跳了下來,借助自己的重量,直直地把長矛捅進了野豬的脖子。


    野豬垂死掙紮,巨震之下,女孩手裏的長矛脫了手,她也不慌張,冷靜地撒手,踉蹌幾步退開站穩,衝著男孩喊話:“打它的嘴,打它的嘴!”


    那是離衣族的話,這一段時間以來,褚桓教學生說漢語的時候一直有南山在旁邊跟著翻譯,褚桓雖然一直表現得漫不經心,但還是暗自一一記住了。


    到了陌生的環境,哪怕心情放鬆,他也會本能地在最短的時間內收集盡可能多的信息。盡管他學得還不多,但小孩子之間說話用詞比較簡單,他能聽懂個七七八八。


    ……當然,對外褚桓還是假裝完全聽不懂,否則以離衣族人民的熱情,說不定會誌願地組個團來教他說話。


    小男孩立刻服從指揮,飛快地又放了一箭,打得是野豬頭上的同一側,頓時把方才企圖爬起來的野豬重新打趴下了,然後他來了個十分風騷的走位,趁它疼得張嘴咆哮的時候,一弩箭射進了它的咽喉裏。


    在褚桓的注視下,這大家夥算徹底死透了。


    他這才輕輕地舒了口氣,感覺有一點難以置信。


    褚桓最後還是沒露麵,他看著花骨朵那個小丫頭喘了幾口氣,指揮她的跟班小男孩:“一人拖一條腿,你那邊,我這邊。”


    小跟班不敢有異議,低眉順目地撿起野豬的一條腿,倆人合力把它拖走了,走了兩步,花骨朵仿佛感覺到了什麽,回頭往褚桓躲著的地方張望了一番,什麽都沒發現,她這才抓抓頭發,帶著一點猶疑走了。


    褚桓再一次確定了,這離衣族人肯定有其天賦異稟之處——壯漢似鐵塔,兒童賽野豬。


    這時還沒到上課的點鍾,褚桓把三棱刺收好,緩緩地從樹叢中走了出來,忽然,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褚桓抬頭一看,隻見那條被他強拆的毒蛇又磨磨蹭蹭地湊了過來,正睜著一雙險惡的小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


    就以一條三角臉的毒蛇來看,它長得還算頗為清秀。


    褚桓麵無表情地和它對視了一會,坦然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哦,是我剛才不講理,你繼續在這上麵盤著吧。”


    說完,他繞小路回離衣族裏去了。


    遠遠的,褚桓就看見花骨朵和她的小跟班把野豬拖進了河裏,幾個在河邊打水做飯的女人瞧見,立刻跳下來,一起把野豬扛了上去,花骨朵抹了一把鼻涕,趾高氣揚地踩著水蹦躂著。


    褚桓心說:“看你媽不打斷你的狗腿。”


    可惜他沒能如願以償,小芳的老婆見了野豬,非但沒有嗬斥,還慈祥地摸了摸女兒象鼻子一樣的三條小辮,然後隨和地放他們去玩了,隔得太遠,語言又不熟,褚桓隻大概聽了個音,好像是她承諾了晚上給花骨朵烤個豬心吃。


    褚桓默默地收回目光,忽然間明白了什麽叫做“百年大計在教育”,以及什麽叫“有熊媽就有熊孩子”。


    他低頭斂目從人群中走過,別人都不怎麽上前打擾,大人們隔得遠遠的,會拘謹地用半生不熟剛學的漢語打聲招呼,小孩則會“呼啦”一下散開。


    褚桓徑自走到每天上課的空地中間,背靠大白石頭坐下,一邊隨手翻書,一邊等著眾人來。


    不久,以他為中心,五六米左右為半徑,就圍了一大圈的小崽子,他們以為他什麽也聽不懂,於是毫不避諱地當著他的麵交頭接耳,對褚桓進行了現場圍觀。


    褚桓就聽見殺豬英雄花骨朵對她的跟班說:“我媽昨天跟我說,大王大王鼻梁上那個東西是冰做的,冰你知道吧?厚了就是白的,不透明,所以它肯定很薄,一碰就碎。”


    褚桓聽了,感覺自己鼻梁上涼颼颼的。


    流鼻涕的小跟班崇拜地問他那“知識淵博”的大姐大:“幹什麽用的?”


    花骨朵:“那不知道,可能是為了好看吧。”


    這是,有個三四歲的禿頭小男孩突然扯著嗓子,奶聲奶氣地嚎了一句:“族長最好看!”


    花骨朵:“閉嘴!”


    小禿頭不理會,繼續叫板:“族長最好看!”


    花骨朵一躍而起,揪住小禿子的屁簾,雙腳離地地把他拖走扔了。


    一圈崽子頓時被此女淫威所迫,全都不敢搶話了,排排坐好,等老大發表意見。


    褚桓忍不住抬頭看了她一眼,認為這丫頭將來很有當大土匪的潛力。


    花骨朵:“哎喲,他看我。”


    褚桓這一眼頓時把花骨朵看得小媳婦了,低頭臊臉地一縮脖,臉紅到了耳根。


    褚桓:“……”


    他把目光移回書頁間,堅決要非禮勿視。


    隻聽那邊的崽子繼續嚶嚶嗡嗡地編排他:“他手上戴的那個環,族長說能看點鍾,是真的還是假的?”


    花骨朵小道消息極多,聞聽此言,立刻忘了方才的一眼驚魂,連忙抖落出自己的博聞強識:“真的,我媽說那個也不能碰,上麵的針隻有頭發絲那麽粗,一碰就碎了。”


    眾孩立刻唏噓不已,隻覺得這個“河那邊”的人真是無處不金貴。


    “姐,還有什麽一碰就碎的?”


    花骨朵鬼鬼祟祟地抬頭看了一眼褚桓,被他那副“聽不見也聽不懂”的裝逼樣成功哄騙,於是無所顧忌地說:“還有‘大王大王’也不可以碰,河那邊的人都這樣,還沒有紙結實——我爸跟著族長去接他的時候,看見他身上有這麽大的一個傷口……”


    花骨朵伸手比劃了一下,煞有介事地說:“從後背一直穿到前麵,族長說可能是樹枝戳的。”


    眾孩聽了大驚,齊齊地把目光投向褚桓,近乎誠惶誠恐。


    褚桓:“……”


    南山,長得帥歸長得帥,但是這麽造謠合適嗎?


    “一根樹枝……能從這戳到這?我的個天哪,那我可不敢摸啊!”


    花骨朵一瞪眼:“你敢!那是族長走到‘邊界’才帶回來的,摸壞了打死你!”


    “那……他每天晚上才出來,是不是怕太陽曬?”


    “曬多了會化吧?”


    “他頭發也很短,是不是頭發長太沉,會把腦袋墜掉了?”


    “腦袋墜掉了還能活嗎?”


    褚桓坐在石頭下,一邊端著男神般不動如山的架子,一邊辛酸地經曆著“被太陽曬死”“被頭發把腦袋墜掉”“被大風刮個頭破血流”以及“坐在石頭上被石頭硌成兩截”……之類種種死無全屍的美好結局。


    內心感受不禁有一些複雜。


    這時,方才被大姐頭花骨朵扔了的小禿頭終於鍥而不舍地爬了回來,氣沉丹田,大喝一聲:“族長才最好看!”


    然後勇敢的小小腦殘粉就被彪悍的花骨朵大姐頭打哭了。


    一個三四歲大的光屁股豆丁在自己麵前嚎啕大哭,作為一個大人……哪怕剛剛死於千刀萬剮,褚桓也不好看著不管。


    他隻好揉了揉耳朵,站起來向坐地大哭的小禿頭走去,眾孩一看他來,立刻如臨大敵般地一哄而散,散還不肯散遠,隔著十來步,瞪著一雙雙無知的大眼睛,稀罕地張望著這個能被“一根樹枝捅個對穿”的金貴物件。


    褚桓不知道怎麽哄小孩,隻好彎下腰抱起了嗷嗷大哭的小禿頭。


    所有小孩隨著他的動作抬頭,連小禿頭都忘記了哭泣,表情一致的都是:“看,豬上天了。”


    褚桓沒想到小禿頭這麽好對付,不用哄自己就不哭了,於是在兜裏翻了翻,翻出了自己從縣城買的牛奶糖,往呆呆的小禿頭嘴裏塞了一顆,把他放了下來:“行了,玩去吧。”


    小禿頭舔了舔奶糖,戀戀不舍地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褚桓,就這樣一步三回頭地走出去老遠,還在不停地回頭張望。


    隻見他彷如下定了某種決心,褚桓聽見他氣沉丹田,大聲宣布他對世界的最新看法:“‘大王大王’最好看!”


    喂,這就叛變了啊?真是個蒲誌高的好苗子。


    褚桓還沒來得及笑,突然,他感覺腳下一陣顫動。


    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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