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衣族的孩子給褚桓的印象就是一個字:野。


    一個是玩得野——他們平時反正是不用上學也不用上補習班,一天到晚就大野馬似的漫山遍野地跑。


    再一個是性格野——這個典型案例就是小芳那個花骨朵女孩,牙尖嘴利,宰得了野豬,打得哭小弟。


    他們的童年野得無拘無束,在族長麵前都敢放肆,可是就是這麽一幫野孩子,居然集體被一場輕微的地震嚇住了。


    那場地震其實隻是微有震感,幾分鍾就過去了,照理說,西南地區處在喜馬拉雅火山地震帶上,地殼多少有點多動症,隻要不是地動山搖的大動靜,偶爾晃悠兩下應該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小孩子們也就算了,大一些的也不知道什麽是地震嗎?


    更讓褚桓愕然的是,當地麵震顫的時候,這些孩子以一種古怪的默契,一同望向了天空。


    是和他們的某些信仰有關係?也許就像古代人相信月食是天狗吃月亮造成的那樣,離衣族人認為地震和天上的什麽東西有關?


    那麽他們臉上那種如臨大敵又是怎麽回事?


    很快,褚桓就發現,如臨大敵的不止少年兒童。當天傍晚上課的時候,人來得格外全。褚桓在這裏教課十分自由散漫,基本是誰願意來誰來,反正教室是開放的,一般離衣族的青壯年人通常隻來一半,有些人還有活要幹,剩下的一些則要去巡山,他們族裏養的快馬就是做這個用的。


    但是這一天,白石頭旁邊的人驟然增加了一倍,其中有一些是本應該去巡山的,這些人身上都帶了家夥,隻是藏在褲子裏不讓人看見。


    這一點小伎倆瞞得住別人,瞞不住褚桓那雙眼,不過他的目光從巡山人身上掃過,隻是假裝不知道,照常開展開他的普通話科普講座。


    連他的助教兼族長南山都顯得格外正色,褚桓注意到他手裏拎著一根權杖似的東西,他曾在南山家看見過一次,和一大堆冷兵器掛在一起,精雕細琢到顯得近乎華麗的外表和那些森冷的鐵家夥格格不入。


    這種形式大於內容的東西,褚桓猜可能是族長身份的象征。


    “震——就是這樣,振動的意思,地震,就是地在振動。”褚桓想起什麽講什麽,他話音一頓,又補充說,“一般是地下的大石頭層運動引起的,像風和雨一樣。”


    這時,他聽見花骨朵的小跟班在底下用離衣族土語說:“才不是和風雨一樣,那是……門開了。”


    “門”前麵的那個詞褚桓聞所未聞,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男孩身後很快伸出一隻大人的手,打了這多嘴多舌的小男孩一巴掌。


    褚桓像無視巡山人身上的武器一樣,假裝沒聽見男孩的話,若無其事地繼續自己的話題,可是他此時已經明顯感覺到,小男孩說出那句話之後,空地上的氣氛陡然緊張了起來。


    這天的課在壓抑的氣氛中講完,連平時十二分投入的大山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離衣族人們沒有像往常一樣留下來歌舞一會,他們很快默不作聲地散了,平時到處亂跑的小崽子也都被家長遣送回家。


    南山向褚桓走過來:“我陪你走一段。”


    褚桓應了一聲,這時,一陣風吹走了天上薄薄的烏雲,褚桓無意中往天上看了一眼,腳步忽然一頓。


    那是……滿月如銅。


    奇了怪了,褚桓忍不住伸出手,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他明明記得頭天還是個細長的小月牙。


    月亮總不可能是氣吹漲的,那難道是他記錯了?


    幻覺?記憶錯亂?還是他腦殘得更厲害了?


    就褚桓的自我感知而言,他感覺自己不可能瘋到那種程度。


    可是如果不是他自己的問題,客觀的自然現象又怎麽解釋呢?


    “……褚桓?”


    南山連叫了他好幾聲,褚桓才回過神來:“嗯,什麽?”


    南山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你的臉有點白,病了?”


    他這種臨終關懷一樣的神色,頓時讓褚桓想起了下午聽見的謠言,他總算是找著了一個轉移自己注意力的渠道,不再糾結於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覺這件事。


    褚桓糟心地看了南山一眼,很想問問他,自己到底是哪表現得讓人誤會,讓南山產生了“此人屬於能被一根樹杈戳死的物種”這個錯誤印象。雖說他早就將臉皮千錘百煉,將個人形象置之度外了,但……出於一些原因,褚桓還是不大希望自己在南山心裏的形象如此的不英雄。


    褚桓有些生硬地掰扯開南山的話題,指了指南山手裏那根棒子,問:“對了,你今天拿著這個東西,是最近族裏要發生什麽大事嗎?”


    南山被他突然開口問得一愣,過了一會,才猶猶豫豫地點了個頭,褚桓看得出,他不大方便對自己說明詳情,但是人太老實,又不會搪塞扯淡的那一套,正在努力地思考該怎麽開口。


    “有,”過了一會,南山承認,“你……唔,你最近盡量不要一個人。”


    褚桓看了他一眼,南山雖然不閃不避,但是眼神裏透著某種“別問了”的信息。


    褚桓馬上了然識趣,從善如流地不再打聽,對南山的族長權杖隨口誇了一句:“你這個東西最上麵鑲的是翡翠還是碧玉?綠得真透亮。”


    南山:“好看嗎?”


    褚桓點頭:“不錯。”


    一般而言,誇別人身上的某樣東西,其實隻是兩個人閑談對話的承上啟下,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不會太走心,也很少有別的意思,不過南山顯然不是一般人。


    褚桓“不錯”倆字還沒落地,南山的手指已經扣住了權杖上麵的那塊最大的寶石,他修長的手指忽然彎曲成爪,二話不說,直接用蠻力把石頭摳了下來,一手拎著禿了頂的權杖,一手把寶石往褚桓麵前一遞,真摯地說:“那送給你。”


    褚桓:“……”


    南山把石頭握在手裏掂了掂,建議說:“我給你穿個洞吧,你可以掛在脖子上。”


    脖子上掛一個拳頭大的大寶石?一定會對頸椎病起到舉足輕重的推動作用。


    不,重點是——這玩意是寶石吧?不是大顆的糖塊吧?


    褚桓:“不、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南山疑惑地一偏頭:“不喜歡嗎?”


    褚桓有點虛脫:“……不,我也不是那個意思。”


    倆人無法交流地相對而立了片刻,中間隔著一塊綠油油的石頭,到底他是幾個意思,褚桓自己也弄不清了。


    褚桓尷尬地笑了一下,在天塹般的文化鴻溝麵前耐心地解釋說:“在我們那邊,一般無緣無故的,大家不會互相送這麽珍貴的禮物。”


    南山用他無知又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褚桓,口無遮攔地說:“為什麽?我覺得你更珍貴。”


    褚桓再一次啞口無言。


    他可以對天發誓,自己絕對沒有故意胡思亂想,可是南山認認真真的說這話的樣子,實在讓人不大容易把持住,褚桓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莫名地跳空了一下,七上八下地逛蕩出了一堆亂碼。


    他張口結舌了良久,才板住宛如正人君子般一本正經的臉,聲音略為幹澀地說:“口頭上,一般我們也不說這種……呃,這種在特殊場合才會說的話。”


    “哦,不這麽說啊,”南山帶著一點似懂非懂的茫然點了點頭,表示受教,然而就在褚桓幹笑一聲,一口氣還沒緩上來的時候,他又目光澄澈地問,“那如果我特別喜歡你的話,應該怎麽說?”


    褚桓當場被口水嗆住,咳了個死去活來。


    南山十分地困惑不解,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褚桓笑:“我又說錯了啊。”


    他那眼睛裏是一片昭昭朗朗的光風霽月,褚桓感覺其中充分映照出了自己的齷齪。他定了定神,手心有一點酥軟的麻,接過了南山的權杖和寶石——原本是鑲嵌在頂端的,被南山沒輕沒重地連齒一起掰了下來。


    褚桓端詳了片刻,想起自己那有一小盒502膠:“走吧,我去給你粘一粘,鑲得好好的,掰下來幹什麽?”


    “沒什麽,那個沒用,”南山跟著他,不怎麽在意,顯出一身渾然天成的土豪氣質,“你要是能一直留下就好了——你會一直留下嗎?”


    褚桓聞言一頓,猶豫了片刻,話到嘴邊,又慎重地迂回了一下:“這怎麽說呢?世事無常,你說對吧?”


    不好回答的問題,委婉地轉個圈,大部分成年人也都能聞弦歌知雅意,多半就不會再追問了。


    可是南山再一次表現了他的非同尋常。


    南山直眉楞眼地問:“啊?什麽意思?”


    褚桓噎了片刻,思考了一下措辭,發現不管怎麽措辭都是扯淡,於是也隻好遵循了南山族長的說話方式,像個棒槌一樣直來直去地說:“……意思是不會。”


    “哦,”這回夠直白了,南山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似乎有點難過,好一會,他說,“我看到你送給我的書上寫了一個東西,叫‘飛機’,人可以坐在上麵飛到雲層上,‘河那邊’真的有能飛上天的車嗎?”


    褚桓:“有啊,有空我請你坐,飛去我家玩。”


    南山:“你家在哪?”


    “我家在……”褚桓話音突然一頓,他被問住了。


    他家在哪呢?


    他沒有家,隻有一個沒客廳的小公寓,還有褚愛國的一處繼承到他名下的房產,前者還有個沒收拾走的貓爬架,後者更是很久都沒人住了,他連租都懶得租出去。


    那就隻是房子,是財產,能叫家嗎?


    南山一笑:“你說了我也不知道,反正是遠處對吧?我不能去,不能離開族裏太遠,不過以後……以後說不定等族裏的孩子長大了,學好了漢語,可以跟你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他說這話的時候,有種讓人不忍打破的憧憬,褚桓把煞風景的一句“外麵的世界很亂”咽了回去。


    他把南山讓進自己的小院:“進來,我給你粘……呃?”


    褚桓看見自己門口盤著一條蛇,這不速之客正像條看門狗一樣,衝他吐著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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