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這天是個好日子。


    天蒙蒙亮,汪宏泰家的大門便打開了。他弟弟穿身新衣服,站在大門口,等著接來娶親的人。汪宏泰坐在堂屋當門的羅圈椅子上,側歪著身,用手托著頭,皺著眉,想心事。汪紅梅坐在堂屋西套間的凳子上,穿著紅襖,紮根紅頭繩,木沉著臉,等著出嫁。她嬸坐在她麵前的凳子上,勸說些就是嫁個城裏再不好的人,也比在農村打坷垃強的話。秀娥在灶房連燒鍋、帶炒菜。


    不一會兒,幾個娶親人在汪家大門前下了自行車。雙方客套一番。宏泰弟弟把他們引到灶房喝接風酒。不多一時,宏泰弟弟進灶房說“妥嘞!”幾個人便去到院裏,推著在後架上綁著盆架、洗臉盆等小物件的自行車,便走了。一個人把自行車推到大門外,片刻,汪紅梅便被她嬸攙扶著走出大門,坐在了這輛自行車後座上。一個人騎上車,就走了。汪宏泰、劉秀娥攆出來,在昏昏的晨色中,看著漸漸遠去的女兒,流淚。


    也是在這日,程雄家在娶親。剛吃罷早飯,娶親的大馬車便回來了,站在程雄家大門前。三匹棗紅馬拉著車,車上罩著紅席筒!眾鄉鄰圍著馬車看!程雄兩口子臉上抿著鍋煙子,笑開了花!一個大伯哥一手掂個裝著滾水的壺,一手挑個熱犁鏵,邊往犁鏵上澆水,邊彎著腰圍繞著馬車前三圈後三圈地轉!程牛穿身嶄新的後背上印著公社五金廠字的勞動服、眼角帶著傷疤,笑著來到車旁,給新娘子作個揖,便去到院裏的天地桌前!新媳婦挪出紅席筒。眾鄉鄰伸頭看,見新媳婦不過二十五歲、長得花容月貌。這時,倆架花客的小妮給她換上新鞋,把他攙到天地桌前……


    半晌時,隨禮的人們陸陸續續來了,交了禮錢,便坐在桌子圓圈吸煙,拉呱!快晌午時,程雄兩口子來到禮桌旁。程雄看了禮單,見他老表沒來,跟他媳子說了!媳子說:“咱也通知他嘞!他沒來,就是跟咱斷禮哩!”二人又等了一陣子,仍未見他來,就讓開席了。酒席場麵十分熱鬧!


    轉眼到第三天叫客的日子。男方要擺酒席謝媒人,俗稱謝大賓。這桌席麵是辦喜事中最好的!程雄找了門裏酒量大、劃拳鐵的人陪客!幾個叫客人喝得酩酊大醉!這讓程雄有種自豪感!


    汪宏泰讓他侄子騎輛自行車去叫客。下午四點鍾,他見閨女還沒回來,便去往村頭等閨女。


    此時,九爺挎個糞籮頭,拿把鍬,在村頭拾糞;根旺去大隊門旁的代銷點買鹽,走到這兒。九爺把一抔糞裝籮頭裏,問根旺:“春光的事弄清楚沒有?”根旺停了步,說:“不知道!”又說:“咱跟共產黨沒有仇,春光咋會寫那反動字呀!肯定是公家錯拿春光嘞!”又說了他求汪書記救春光等話。


    二人正說著,忽見春光從北邊路上過來了,既驚又喜,忙迎上去!根旺見兒子胖了、白了,這才放心!九爺看著春光的臉,微笑著!停會兒,根旺問:“回來啦?”春光說:“回來嘞!”


    話落音,汪宏泰走到仨人身邊,一驚,接著便故作欣喜地“喲”一聲,問:“回來啦?”春光說:“可不哩!”汪宏泰問:“沒事吧?”春光說:“手不抓屎手不臭!我沒寫那反動字!會有啥事?”九爺問:“公家是咋辨別出來那字不是你寫的?”春光說公家讓他寫了字,讓上級部門驗了筆跡。上級部門驗明那字雖像他寫的、但有的點捺卻不像他的筆跡,就認定那反動字不是他寫的!公社就放了他。九爺說:“怪不得你在公社呆恁長時間!你寫了字,公家交上去,上頭驗筆跡,這都得時間!”宏泰說:“那是哩!”根旺說:“不知是哪個龜孫寫的那反動字!把屎盆子扣在俺頭上!”宏泰說:“誰知是哪個龜孫寫的耶!”九爺說:“別說那嘞!隻要咱沒事就妥嘞!要不是上頭有能人、能辨筆跡,你說咋弄吧!自古以來哪廟裏沒有屈死鬼呀!”宏泰想想,說:“咋!公家錯抓咱就妥啦?”根旺迷迷瞪瞪地看著他的臉。宏泰緊繃著嘴“吭”一聲,說:“叫我說!這事咱不能給公家擱那兒!咱得讓春光領些人去公社鬧!讓公家補償春光!說不定還能給春光補償個吃商品糧的工作呢!”根旺一喜,問:“咋個鬧法?”宏泰說去的人就坐在黨委辦公室門口、不答應補償就不讓黨委書記辦公!


    九爺聽了這話,想想,說:“宏泰說得對!他公家把咱的人錯抓走、又啥也不說放了回來!哪有恁隨便的事!咱就得去鬧,讓公家給春光弄個吃商品糧的差事幹!”根旺聽說去鬧有恁大的好處,把頭一梗,興衝衝地說:“中!那就讓春光帶些人去公社鬧!我也去!公家不答應咱的要求,我就買張小席,鋪在公社辦公室門口,白天黑夜躺席上、不起來!反正我這老臉也不害賴!”宏泰說:“就得那樣!”春光木沉著臉,不吭氣!九爺看著宏泰說:“這是讓小光吃商品糧的好機會!”宏泰說:“快回去找人吧!”春光便回家了。根旺也去了春光家。九爺去拾糞。汪宏泰在南北大路上來回走著等閨女,在天挨黑才見弟弟騎著自行車把女兒載回來。


    這夜,為了給男人補屈,雪梅燒的湯是烙饃炒雞蛋。根旺也在這兒喝了湯,放下碗,站起來,去找人明天到公社鬧!


    這當兒,九爺來了,問他弄啥去。根旺停了步,說去找人!九爺瞪他一眼,進屋坐在櫈子上,責怪道:“你算是白活幾十歲嘞!腦子像糨子一樣不透氣!”根旺一驚,轉過身,彎腰看著九叔的臉,問:“咋啦?”春光、雪梅也都詫異地看著九爺。九爺怒說:“你說咋嘞!你傻呀!”那三人愈發不解地看著他!九爺說:“你根旺咋不動動腦子呢?唵!你當去了真能給小光鬧個吃皇糧的工作呀!那是哄傻子哩!公家會讓你在那鬧嗎?擱以前,你鬧衙門,官家不砍下你的頭才怪呢!”根旺說:“那咋?小光就白被公社錯抓走呀?”九爺說:“啥是錯抓走呀!公家見了恁反動的字,又見隻有小光從那兒走,肯定得把他抓走問問的!現在,公家不也沒說那反動字是他寫的嗎?咋!岀了恁大的事,公家就不興問問他呀?問問他!就錯啦?公家若硬說那字是小光寫的,咱去鬧,還有因!咱這去鬧,公家說不定會撤春光的職!”


    根旺低頭想會兒,又抬起了頭,看著九叔,說:“那不,當著書記的麵,你也說就得去鬧!”九爺並不說破,狠狠地瞪他一會兒,用手指點著他,恨鐵不成鋼,道:“你呀!你呀!你咋不知話該咋說呢!”稍停,又說:“你記住:誰想罩住小雀,就必須給甜頭,在罩子下撒些穀籽!”說罷,板著臉,盯著根旺的臉!


    根旺頓時醒悟了,“嘿嘿”窘笑著,說:“你到底是比我多過些八月十五,經事多、懂得多,不然,就把小光推坑裏嘞!”春光這時才明白九爺說的有道理!雪梅說:“九爺,多虧你來提醒,不然,寫反動字那事沒把恁孫子的前途毀了,光咱去鬧卻能毀恁孫子的前途!”九爺笑笑,輪大家一眼,說:“恁這才算是把事情琢磨透嘞!”又問了春光在公社受沒受罪的話。春光說上級隻是調查,沒讓自己受罪!根旺又說些多虧九叔指點迷津的話。九爺就走了。


    那調查組以前沒找到那記工員,幾次去到證人程雄家,也沒碰見他,見一時找不到人,便回了公社。那組織委員辦完了喜事,領著另一名幹部又去到程莊大隊部。二人詢問了汪宏泰!汪宏泰說他說的是老一代革命家咋不早些殺了“四人幫”的話!調查組問汪宏泰:“舉報人為什麽那樣說?”汪宏泰說那記工員犯過錯,自己撤了他的職,他恨自己,編謊話報複自己哩!調查組又去問證人,程雄寫證言證明汪宏泰說的是實話!調查組去問舉報人。那記工員說他舉報屬實!組織委員問誰作證!那記工員已知他老表的事了,啞口無言!調查組寫了汪宏泰沒有說反動話的調查報告。汪宏泰躲過了這一劫!


    後來,汪紅梅生了個瘸腳拐手的兒子,並未吃商品糧,雖然是城裏人,卻在菜業隊幹活。她嫌丟人,從未帶著女婿和兒子回娘家,想娘、大了,就一個人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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