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謝玄派劉牢之進攻前秦兗州刺史張崇。張崇也是聞風喪膽,當即棄城而逃。


    於是,謝玄收複了兗州。


    這時的謝玄和北府兵已經是名震天下,那些留在北方的漢族百姓們,當時不是都舉族舉村地躲在塢堡裏嗎,這一回,這些老百姓聽說謝玄都打到兗州了,一下兒就都從塢堡裏跑出來了,紛紛趕來迎接大晉的軍隊。大家這個激動呀,我們可算等到這一天啦。結果,北府兵所到之處,黃河南岸所有的塢堡,全都跑來投誠。這樣,東晉與前秦“劃淮河為界”的日子,也一去不複返了。


    (二)收複青州:


    兗州已經收複,謝玄一看這季節,現在已經是十月了,天氣要是一冷,這運糧的水路可就成問題了。於是經過一番籌劃,他就采用了督護聞人奭的計謀,以最快的速度修建了一個“水利工程”,後來人們就把它叫做“青州派”。他是怎麽做的呢?就是引來呂梁的水,把兩條河的水量匯到一起來,這樣,即便天冷水勢不足的時候,這條河也一樣能行船運輸。自從有了這個“工程”,無論是打仗運糧,還是老百姓們生活,都方便了許多啊。


    解決完這個後顧之憂,謝玄毫不耽擱,立即起兵,就向青州進軍了。


    十月,謝玄派遣淮陵太守高素進攻前秦青州刺史苻朗,苻朗是苻堅的侄子。沒想到這位苻朗,比起前麵兩位逃跑的,是有過之無不及,謝玄的大軍剛到琅玡郡,他就立即表了態,棄城出降。謝玄一舉收複了青州。


    (三)兵進冀州:


    謝玄乘勝渡過黃河,進兵冀州。他先派劉牢之、郭滿分別守住要衝,自己就帶領著顏雄,劉襲繼續向河北進軍。苻丕就派桑據鎮守黎陽,謝玄命劉襲趁夜突襲,一舉拿下了這座城。


    那麽到這時,兗州、青州、司州、豫州就都已經收複了,於是朝廷就下令,讓謝玄都督徐、兗、青、司、冀、幽、並這七州的軍事,也就是把北伐前線的事兒都交給了他。


    東線的戰果也是十分輝煌啊。那麽我們回頭來看,謝安這個東西並舉,進兵中原的策略,到底取得了什麽樣的成果呢?這就是,把淝水之戰前東晉下遊以淮河為界,上遊以漢水甚至長江為界的疆域,一下子提到了——以黃河為界!這很可能就是謝安這次北伐的戰略目標。


    桓石民收複了洛陽,謝玄甚至渡過黃河,打到了冀州。那麽整個黃河以南地區,都重新歸入了東晉的版圖。緊跟著,西線再度告捷,十二月,收複梁州。385年四月,蜀郡太守任權攻克成都,又收複了益州。


    我們來看這一回北伐,首先是因為把握住了時機,所以敵人個個忘風而逃,進軍一直都十分順利。在東晉曆史上的幾次北伐中,這一回,是成果最豐碩的了。經過了這次北伐的東晉,也達到了自建國以來,從沒有過的最大版圖。


    第四章 淚落哀箏曲


    當年的禍根


    謝玄那邊兒在前線北伐,我們還回來說謝安。這時,他那個活寶女婿王國寶就該登場了,其實這兄弟早就在暗中展開了行動,隻不過他幹的那點兒事,也犯不上我們多說。


    另外,關於謝安對王國寶的壓製,除了不任用他之外,倒還有一件事兒。這就是當年司馬曜還沒親政的時候,大臣們給他選皇後的事兒。謝安是推舉了太原王氏王蘊的女兒,然後就讓王蘊出任了徐兗兩州刺史。不過這事兒稍微有點奇怪,按理說,當時太原王氏是王坦之這一支最強,但謝安卻偏偏沒從這邊兒選,反倒挑了王蘊那支的女兒。這人選報到桓衝那兒,問他的意思,桓衝也覺得有點兒怪,不過這畢竟跟他們桓家沒什麽關係,所以他也點了頭。


    那麽,當時謝安為什麽要選王蘊這一支的女兒呢?很可能就是因為王國寶。他料定如果王坦之這一支有女兒當了皇後,那這王國寶肯定會仗著國舅的身份,惑亂宮廷,到那時管都管不了。而王蘊這支,王皇後的哥哥王恭,生性正直,甚至有些剛烈,小時候就很得謝安的看中。這個王恭還是個著名的美男子,下雪天身披鶴氅裘,踏雪走在路上,人們看到他,都忍不住停下步來,稱讚說:“這王孝伯,可真是神仙中人哪!”另外,那個“身無長物”的故事,說的也是他。後來王恭當了國舅,果然深得司馬曜的看重。他是死活看不上司馬道子,也搭上他們家這個王國寶。每見到這倆幹些苟且的事,王恭就毫不留情地當麵斥責。甚至司馬道子已經權傾天下,卻仍對他十分忌憚。太原王氏到了這末世,一個王恭,一個王國寶,幾乎就是兩個極端,原來的正直家風傳到王恭這裏,已經演變成了嫉惡如仇;而王國寶,倒頗像個怪胎。結果,太原王氏的這兩支,王恭支持司馬曜,王國寶支持司馬道子,是掐得你死我活,直到王恭起兵“清君側”,司馬道子就把王國寶給殺了,這種同族中主動的自相殘殺,在當時的高門士族中,可是極少見的。當然,這已經是很多年之後的事啦。


    總之因為這些原因,王國寶是恨透了謝安,正好,這時司馬道子又娶了他的堂妹為妻,王國寶一瞧,國舅沒當成,給這王爺當個大舅子也行啊,反正這王爺也不是省油兒燈,正好能借著他飛皇騰達。於是王國寶就一直跟司馬道子混跡一處,一邊兒躥掇著司馬道子弄權,一邊兒詆毀他嶽父謝安。然後,這倆人又趁著司馬曜因為謝家權勢太盛,心裏又害怕又難受的時候,天天湊到皇上耳朵邊兒,把個謝安的壞話說個不停。


    其實要說,他們能說謝安什麽呢?你挑不出人家毛病來呀。不過想來想去,有那麽一樁事兒,還是很有份量的。這就是,當年桓溫的那個行廢立。桓溫行廢立,是個人就知道,那是他想篡位。但是,這事兒始終不能成為正式的說法兒。為什麽呢?因為,如果你說,桓溫行廢立是錯了,那不就等於說,司馬昱當初不該當皇上嗎?那這個司馬曜不就更沒資格了嗎?所以,朝廷一直不給桓溫扣這個篡逆的帽子,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啊。即便後來,朝臣一提起當年桓溫行廢立,還都說:“桓溫做得對,桓溫那是廢昏立明”,大家也隻能這麽說呀。


    那現在,司馬道子他們就有的說啦,當年桓溫行廢立,謝安可是反對的呀,皇兄您想想,他反對桓溫,到底是反對什麽呀?他手裏有這個理由,到時候他要想對您怎麽樣,隻要這麽一說,您可怎麽辦哪……


    就算什麽話對司馬曜都未必有說服力,但這個事兒,可是非同小可的。是啊,如果謝安要反,要廢了他,直接說當年桓溫是篡逆就行了,再去找來海西公那支的後代,來當這個皇帝,就名正言順了。這是司馬曜最不能揭的短兒啊,於是他也就越聽越心寒。原本呢,他跟謝安一直都處得比較近,國家有什麽事兒,他也都仰仗著人家。不過現在,他是越瞧謝安,越覺得他像要謀反,謝玄那邊兒北伐又節節獲勝,越獲勝他心裏也就越難受。於是,漸漸的,他就跟司馬道子他們更加密切,天天跟這弟弟聚一塊兒暴飲,跟謝安是越來越疏遠。


    那麽皇上這邊兒是這樣,朝臣那邊呢?關於這個,《世說新語》裏記載過一個故事。就是當時有個名士叫韓康伯的,有一天他生病在自家院子裏散步,忽然聽到門外有富貴人家的牛車隆隆地駛過,於是他就跑出去看。結果一瞧,正是謝家華貴的車輿從門前經過,那氣派那風格,自非一般人所能及。他看著這個生氣,敲著拐杖就歎起來了:“這跟王莽那時候又有什麽區別!”從前,對謝安的奢華,大家不過就諷刺諷刺,比比王導罷了,現在,可就上升到這高度來了。可謝安呢,也絕不可能,因為你們說了我什麽,我就要改變自己的生活。他依然是我行我素,府裏也依舊天天鍾鳴鼎食,妓樂笙歌……


    不過到這裏,我們還得回頭來說,其實,也並不是所有朝臣都在猜疑謝安,支持他的人,也一直都有很多。跟桓溫那時完全不同的是,那時候,是所有的士族團結一致,從心裏跟桓溫對抗。但現在呢,卻是始終有一部分人,非常真心地支持謝安。而且那些猜疑他的,也頂多就跟韓康伯一樣,說幾句莫須有的嫌話,還老是羞羞答答。


    那麽,當司馬曜和韓康伯們的猜忌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這些從心裏支持謝安的人,就終於看不下去了。於是,就有了下麵這個流傳千古的故事。


    淚落哀箏曲


    就是在這段時間,有一天,司馬曜在宮裏擺晏,請群臣共飲。我們那位大音樂家桓伊將軍,不是一向善吹笛,被諭為“江南第一”嗎,於是司馬曜就來了興致,讓桓伊吹笛給大家聽。吹過一曲,大家聽得正入神,桓伊就對司馬曜說:“臣除了能吹笛之外,還能彈箏,雖然不如吹笛那麽嫻熟,但也能聽一聽。請讓臣為陛下彈上一曲,好不好呢?隻不過,還需要有人吹笛來伴奏。”司馬曜一聽高興,立刻答應了,就命令一名歌妓來吹笛。


    桓伊就說,不用,我自己有一個奴仆,(跟我一向配合得很好),由他來伴奏就行了。桓伊這舉動,在當時來說,是很無視禮法的,司馬曜見他這樣曠達,也很欣賞,就應允了。


    於是,桓伊撫箏,他的奴仆吹笛,就一起演奏起來。桓伊彈奏著,忽然舉頭唱起了歌,大家一聽,正是曹子建的那首——《怨詩》:


    為君既不易,為良臣獨難。忠信事不顯,乃見有疑患。


    周旦輔文佐,金縢功不刊。推心輔王政,二叔反流言。


    ……桓伊唱得慷慨激昂,正氣凜然,滿座的人,仿佛都已經不在他的眼中。所有人都一下兒聽明白了他歌裏的意思,他正是在借周公的典故,來替謝安申訴不平……大家聽著,一片寂然無聲。


    這時候謝安的心裏,一定會無比複雜吧。現在已經是公元385年的春天,從360年他離開東山,已經過去了25年,這25年……這個國家發生了多少事兒啊。他自己,也經曆了多少事兒啊。這其中的艱難,凶險,心血,得失……他又能夠對誰說出來?誰又能夠明白呢?


    謝安抬頭看著桓伊,心裏想,自己還能有這樣的知己啊……想到這裏,忽然之間,就在大家的注視之下,他竟然淚水垂落,沾濕了衣襟……人們瞧著呀,心裏這個不是滋味兒。這時,謝安也仿佛把周圍的這些人和這些事兒都忘記了,他竟從席間站起來,旁若無人地走到桓伊麵前,撫著桓伊的長須說,“您竟是如此不凡哪……”


    司馬曜慚愧得說不出話來,想起從自己小時候,那時王坦之還在世,都靠他和謝安兩個人,盡心竭力地輔佐,維持著這個國家的局麵。等到自己親政,謝安給他修宮殿,給他找老師,生怕他不成才,從來沒有幹過一件難為他的事……司馬曜想著,卻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晉書》曾在《謝安傳》做過這樣的評論:


    建元之後,時政多虞,巨猾陸梁,權臣橫恣。其有兼將相於中外,係存亡於社稷,負扆資之以端拱,鑿井賴之以晏安者,其惟謝氏乎!


    君子哉,斯人也!文靖始居塵外,高謝人間,嘯詠山林,浮泛江海,當此之時,蕭然有陵霞之致。暨於褫薜蘿而襲硃組,去衡泌而踐丹墀,庶績於是用康,彝倫以之載穆。苻堅百萬之眾已瞰吳江,桓溫九五之心將移晉鼎,衣冠易慮,遠邇崩心。從容而杜奸謀,宴衎而清群寇,宸居獲太山之固,惟揚去累卵之危,斯為盛矣!


    史學家們都說這番話評得頗到位。一向冷眼看史的田餘慶,在這裏也說:“史臣所論,起自陳郡謝氏謝尚輟黃散以受軍旅,迄於謝玄以疾解北府之任,其間四十餘年,謝氏於晉室有殊功而少愆失,故作褒掖如此,以見謝氏家族發揮的曆史作用。與東晉其他幾家當政士族相比,謝氏翼衛東晉朝廷而又門風謙退,不妄生事端的特點,是非常明顯的”……


    不過,無論司馬曜是不是慚愧,是不是想改變自己的態度,但那已經不是謝安要考慮的事。


    這個時候,謝安心裏已經打定了主意。也許他早就開始這麽想了,隻不過好多事還放不開。現在桓家的事已經妥善解決,國家不會再亂,北伐也大致有了穩定的局麵,他能為朝廷做的都已經做完了。那麽……這一回,他是真的要把這件事兒,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


    第十卷 東山:一個人生的圓周


    第一章  是失去,是追求?


    如果我們把眼光撤到外麵,再來看這件事兒,那麽,它看上去,還是很有些不可思議噢。謝安為什麽要離開呢?無論如何,他仍然是大權在握,重兵在手啊。他隻要稍稍表現一點兒不滿,哪怕就個臉色呢,司馬曜就得心驚膽戰。當然,他很可能早就有這個打算了,所以,淝水之戰進行中,他就開始向皇室交權,戰後也沒有順勢奪取桓家的地盤兒。但是即便這樣,他就非得離開嗎?那些人除了背後猜疑他,說說他的壞話之外,還能把他怎麽樣?


    從古至今,這件事兒也一直被大家討論,成為謝安政治生涯中最耐人尋味的問題之一。


    要說謝安現在的處境,也沒什麽可奇怪的,這是門閥政治的特點造成的。其實在他前麵,無論是王導,還是桓溫,都曾經曆過這樣的事兒。隻不過,桓溫跟他們倆心思不一樣,做法自然就大不相同了。桓溫就先擱一邊兒,這裏,我們不妨來瞧瞧王導,看看他在這個時候,是怎麽辦的:


    要說我們王丞相那時候,處境可是比謝安複雜呀。不過,王丞相有著過人的手腕和聰明,大處有大手腕,小處有小手腕,無論外界多混亂,他總能把這個利害得失觀察個清清楚楚,該拉攏人的時候拉攏人,該裝胡塗的時候裝胡塗,而且能屈能伸,始終就維持著他這個相位不倒,所以後人都評價他“善處興廢”。要說王導的難受日子,應該有兩段兒:


    第一段兒,就是他堂兄王敦造反的時候。其實當時王敦為什麽反呢?就是因為王家人認為,東晉能有這個天下,他們是功高蓋世,所以就得給他們無尚的權力。但司馬睿哪兒受得了這個呀,他就開始扶植自己的親信,想壓製王家的勢力。其實這弄得王導也很煩,隻是他老謀深算,不動聲色,不像王敦這麽繃不住勁。結果王敦就真的舉兵反了,不過這回,他打出的旗號還是“清君側”,想讓司馬睿把他扶植的那些親信給殺了。王敦這一反,王導在朝裏的日子可就沒法兒過啦,接著有人就勸司馬睿把王家都殺了算了。我們王丞相審時度勢,居然就帶著王家20多個在朝當官的子弟,每天早晨跪在皇宮門口去請罪,聽候皇上處治。這時,就發生了一個很有名的故事。


    那時的尚書仆射周顗(字伯仁),一直是王導很要好的朋友,兩人平常一塊兒說話的時候,也常常胡天胡地,這周伯仁好喝酒,但為人卻很正直。一天周伯仁進宮去見司馬睿,王導一家子就在宮門前跪著。王導一瞧見他,就趕緊懇求啊,伯仁哪,你可要救救我呀,替我到皇上麵前說些好話吧,我們家這100多口子人的性命,可就都托付給你啦。可這周伯仁卻一副名士的派頭,理也不理,昂首就進宮去了。王導瞧著,心裏這個不是滋味兒。進宮後,司馬睿就拉著周伯仁喝酒。一會兒,王導就看見周伯仁又醉熏熏地出來了,就趕緊上前去跟他打招呼,哪知人家周伯仁還是不理他,一邊兒走,一邊兒還說著醉話,說什麽:今年殺了賊子,弄個鬥大的金印子,我就掛在胳膊上……王導聽著,心裏又是害怕,又是生氣。恨恨想,好你個周伯仁啊……


    後來王導終於熬過了難關,司馬睿也沒把他怎麽樣。這回王敦的確是要“清君側”,沒真想篡位,又搭上司馬睿樹的那幾個親信弄得所有士族都很煩,於是對王敦這做法也並不反對。結果王敦就進了建康城,這一回合,王家得勝。王敦就開始在建康處置官員們,他把王導請來,逐個地谘詢王導的意見。當說到這個周伯仁還有戴淵,王敦就問王導,這兩人都是當今的時望人物,讓他們做三司的官兒怎麽樣?王導不說話。王敦一瞧他的表情,又說,那就當個“令”、“仆射”一類的吧?王導還是不說話。王敦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幹脆就說,如果兩樣兒都不行,那就把他們都殺了吧!王導依然沒有說話……然後,王敦就把周伯仁和戴淵一塊兒給殺了。


    過了一段時間,王導上中書省去,整理從前的文件,忽然發現了周伯仁的一道奏章,那奏章上,周伯仁是極力地為他申辯,說他如何有功於大晉,如何不會謀反什麽的。王導瞧到這兒,立刻就哭起來了。回了家,難受得要死要活,忍不住就對他的兒子們感歎說:“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一世英名的王丞相,也因為這件事,背上了永遠也抹不去的汙點。


    第二段兒,那就是王敦真造反,最後被晉明帝司馬紹擊敗之後的事,這時候王家保住了相位,但卻失去了軍權。戲劇性的是,在平王敦亂中,王導還是總指揮,他又以曖昧的機智平安渡過了難關。王敦被戳屍,他卻因為“大義滅親”被加封成了“太保”。然後司馬紹就死了。於是,朝廷出了一大幫人輔佐小皇帝,庾亮仗著外戚的地位開始得勢。然後,庾亮、卞壺就分頭擠兌王導。王導心裏也有情緒,小皇上登基,他居然就稱病不去。卞壺是個正直的“禮法人”,就看不上王導一副胡裏胡塗的模樣(其實王導才不胡塗呢),就氣憤憤地在朝堂上說,“王公難道不是社稷之臣嗎?難道這個時候也能夠稱病推辭嗎!”結果,我們王丞相果然能屈能伸,知道自己理虧,被人家這麽一嗬吒,也不知是真病還是假病,居然就乘著牛車,帶“病”上朝來了。


    不過,人家卞壺看不上王導,並不是想跟他爭權,隻是從一個“禮法人”的角度來說,看不慣王導的一些做法。但是,真正擠兌王導的,是庾亮。這時候,庾家的勢力極盛,東晉可已經過了“王與馬,共天下”的時代了,現在是人家庾家的天下。但是,王導不想讓。他為什麽要讓?東晉建國,他是第一功臣,他輔佐了三朝皇帝,論治國的本事,他也比周圍這些人都強得多,他幹嗎要讓給他們?可也沒辦法,現在庾家勢強,爭不過人家啊,那就隻好小小發點兒牢騷吧:王丞相在冶城城頭看景兒,忽然就刮起了一陣西北風,一片塵土飛揚。這時候,庾亮鎮武昌,整好在西北方向。王丞相一想這個庾元規,心裏就來了氣。忽然拿扇子把臉一遮,不屑的說:哼,元規塵汙人!!


    哈哈,這隻是勞騷,但在實際上,我們王丞相可也沒閑著呀。庾亮一心要整垮他,那可怎麽辦?他就動心思拉攏流民帥郗鑒。郗鑒在平王敦之亂的時候,立了功,現在也做了大官兒。其實,我們說到謝玄的北府兵,有一件事還是值得注意,這就是北府兵並不是謝玄創建的,他那一回是重建。北府兵最早的創立者,是這位郗鑒(就是郗超的爺爺)。王導看著郗鑒京口這兵權,心裏可早就有了數兒。然後他就讓王羲之娶了郗鑒的女兒。郗鑒對王導的支持可是很重要啊,庾亮曾經寫信給郗鑒說:王導愚弄小皇帝,皇上都長大了,他也不肯還政於王,大家應該聯合起來,廢了王導這個丞相。結果郗鑒就是沒同意。


    就這樣,我們王丞相在無數人的非議和算計中,平平安安地把這個丞相當到了底,一半兒腦子用來治理國家,一半兒腦子用來維護自己,最顯赫的時候,小皇上司馬衍見著他都主動下拜,他說有病不上朝,司馬衍就跑到他們家來,大宴群臣,甚至連他家曹夫人都一塊兒拜了。對這些,我們王丞相居然就又真假胡塗地泰然處之了,好像也不覺得有啥不合適……反正他是拿定了主意,你們擠兌我不是?行啊,我也不急,咱就耗著吧,我不高興,我就發牢騷,我就裝胡塗,你說我賴著也好,說我怎麽著也好,但想讓我讓位,那可不行。


    這就是王丞相的手段哪,他是很習慣跟大家一起鬥爭鬥爭了,仿佛這樣,這生活才更加豐富多彩呢。


    說過了王導,這樣兒我們就可以一下兒看出,王導和謝安到底有什麽不同來了。


    要說,如果把王導放謝安這兒,那就好辦多啦,不就一個司馬道子嗎,算什麽呀,就你也能讓我讓出相位,做夢。不過,謝安終究不是王導,王導的一些做法,他是做不出來的。


    勿庸諱言,謝安對名利這些,看得沒王導那麽重。兩人雖然都是玄學名士,但謝安要更“玄”一些,他心裏對個人性情的追求,要更加強烈。後來“王謝”齊名,一個是說這兩族齊名,另一個也是說這兩人齊名,甚至,他們倆個性上的差別,也就是王謝兩家門風的差別。王家人多少都像王導,“善處興廢”;謝家人多少都像謝安,“素退為業”。


    也許這個離開,對王導來說,就是失去;但對謝安來說,卻更像是一種追求。如果跟他們鬥下去,那是啥目的,難不成去篡位?而且,他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他也實在沒有這個興趣了。對這個國家,他能幹得都幹了,沒留下任何慚愧。從前皇上需要他,那他就盡心地幹,現在皇上不需要他了,那麽,平平靜靜地走,也許是最上乘的選擇。


    於是,公元385年四月,謝安向司馬曜上疏,自請北伐,出鎮廣陵。雖然,司馬曜給他加了大都督,統十五州諸軍事,假黃鉞,其他一切官職還都照舊,但實際上,他已經是把中樞的大權交給了司馬曜和司馬道子,自己隻是去管管謝玄他們北伐的事了……


    當然,無論如何,謝安的這個舉動,都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他真的就放棄了?!就這麽簡單??而且沒有給謝家尋找任何權力的後續?司馬曜惴惴地批了謝安的奏表,在西池為他餞行。一切還都像往常一樣平靜,完全不像發生了什麽大事。人們都沒話可說,猜忌的,不猜忌的,誰都什麽也不說了……謝安很快打點行裝,出發到廣陵,這一回,他帶走了家裏所有的親人,然後派人打造可以在海上行駛的船,準備等謝玄那邊兒的戰況基本穩固了,就從水路直接打道回東山去,重新去找回他自己的人生。另外,他也正是在通過這些,來告訴司馬曜和所有的人,大家不要惶惶不可終日了,都放心地過日子吧,我是不會回來了……


    我們的曆史上,這進取者比比皆是,有成功的,有不成功的。我們都樂於去稱道他們。但是,那真正的退身者,又曾有幾人呢?這一個“退”字,到底有多重的砝碼?誰又能衡量得出來?


    這裏,不免想起《倚天屠龍記》來,楊逍從孤鴻子手裏奪下了倚天劍,大笑說:“這倚天劍好大的名氣,隻是在我眼中,也不過如廢銅爛鐵一般!”然後就一把擲在地上,揚長而去……


    真是同樣的故事啊。楊逍這一“擲”,一下子傾倒了不知多少金庸先生的讀者;而謝安這一“退”,卻一下子傾倒了當世以及後來一千多年的文化人。隻是,楊逍把這話說出來了,謝安卻是在平靜中完成,這樣看,楊逍倒稍落了下乘啊……其實,真正折服了我們這些後人的,並不是謝安如何拒桓溫扶晉祚,如何從容決勝於淝水,倒卻是這一個千古難出其右的“身退”。也正是這一“退”,把這“瀟灑”兩字終於寫到了極致,也使謝安的人生一下子趨近於完美……有人說,謝安這是好“名”,那這個“名”的份量,是否太重了些呢?千古以來,有多少人好名?又有誰能夠這樣地取舍?


    看到深處,其實那真正的原因卻是在:這些對他來說,並不是一種失去,卻恰是一種自我的追求。他隻是在做他自己想做的,完全不需要外界來評價。這是一種內心的強大,是外界所不能傷害的。在後世無數讚美謝安的詩歌中,倒還是謝靈運的這兩句,評價得最為到位——達人貴自我,高情囑天雲。兼抱濟物性,而不纓垢紛……也許畢竟是血脈相承,他更能貼近先祖的原因吧。


    第二章  遺恨寄滄洲


    並不平靜的廣陵


    謝安四月離開建康,來到廣陵的步丘這個地方,建了一座城壘叫“新城”。不過,他在這裏並沒有住多久,僅僅隻有四個月。但是這四個月,可也並不是什麽清靜日子。至少有兩件大事,又讓他好好操心了一把:


    第一件:大意敗北五橋澤


    就在謝安剛到廣陵的時候,卻忽然接到了前線的戰報:劉牢之在鄴城,被慕容垂打敗了!這可是自從出戰以來,北府兵的第一場敗仗。


    我們上麵說到,謝玄已經渡過黃河,兵進冀州,並奪下了河北黎陽這座城,實際上已經完成了收複黃河以南的戰略,那麽黎陽再向北,就是這個鄴城。鄴城是前燕的舊都,慕容垂早就誌在必得,隻是苻丕在這兒死守,一直沒打下來。苻丕也早撐不住了,一見謝玄的大軍打到了黎陽,他是打算,就算鄴城要丟,他寧可給東晉,也不肯給慕容垂。結果他居然就向謝玄來求救。於是,秦晉燕三國就在鄴城這兒周旋上了。最終,謝玄是支持了苻丕,並派遣劉牢之帶了2萬人,跟苻丕一塊兒,去對付慕容垂。一開始還是很順利,劉牢之跟慕容垂兩回交鋒,一回不分勝負,一回把慕容垂殺退了。


    這時的劉牢之就有點兒輕敵了,忽然見到慕容垂下令向北退兵,他就求功心切,也不跟這“盟軍”苻丕說一聲兒,就獨個兒領兵追下去了。這個退兵,很可能是人家慕容垂的計策啊。劉牢之追到五橋澤這地方,趕上了燕軍。他原以為這回也跟洛澗大捷一樣,敵人已經無力再戰,就剩搶東西了,要不怎麽也不告訴苻丕呢。於是,晉軍一路追趕,戰鬥目標卻是搶人家的輜重。沒想到就在這時,慕容垂突然轉回身來,就發起了強攻。劉牢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最後大敗而歸。


    結果五澤橋這一敗,劉牢之罪責難逃,隻得送回建康問罪。不過他一向戰功赫赫,於是很快就又被任命為龍驤將軍,鎮守淮陰去了。


    那麽,鄴城這一戰之後,前線就進入了調整,剛剛收複的黃河以南的失地,也需要把根基穩固下來,一定要守住才行。於是,謝玄準備自己駐軍彭城,一方麵經營鞏固黃河以南,另一方麵,也跟西麵的洛陽互為形援,一起作為朝廷的屏障。這樣,就把東晉的防線一下兒穩定在了黃河。謝安對謝玄的這個戰略也認可,那麽這邊兒的事才算暫告一段落。


    第二件:甘棠治水思邵伯


    謝玄在前線經營,我們再看謝安這邊兒。這時已經到了夏天,他住在步丘的新城,也常常到各處去“視察”一番,這廣陵是流民聚居之地,雖然地近建康,但那時卻荒涼的很,仿佛一片荒灘。謝安四處去瞧,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問題,這步丘的地勢是西高東低,西邊湖水淺;東邊兒湖水深。雨水少時,西邊兒就旱;雨水多時,東邊兒就澇。於是,謝安就動腦子想了個辦法,然後立即下令,在離步丘20裏遠的地方,修建一條南北走向的大堤,這就是著名的“邵伯埭”。有了這條大堤,上下遊的水位就能夠人為調節,而且為了讓船隻走得方便,謝安還命人在“埭”的兩側各修了一道斜坡,這樣民船過堤時也就不困難了。結果這道“邵伯埭”是當年修成,當年就收到了成效,一下子就上遊不再旱,下遊不再澇了。


    於是,更多的流民百姓就開始遷到這個“步丘”來定居,這樣日子一久,就形成了一個頗為繁華的鎮子……


    這就是我們今天江蘇省邵伯鎮的由來。這邵伯原名就是步丘,當地的老百姓為了感念謝安,把他比作古時候最得人民愛戴的“召公”,並尊稱他為“召伯”,於是步丘這個地名也就漸漸改為了“邵伯”。關於當年的“召公”,曾流傳著一個小故事,說他在民間向百姓們講周文王的德政時,曾在一株甘棠樹下蔽過雨,老百姓懷念他,就一直不忍伐掉那棵甘棠樹。而在邵伯,謝安修完“邵伯埭”不到一個月,就去世了。百姓們心裏難過,也為他栽下了一株甘棠樹,並修建了一座“甘棠廟”。後來這棵樹死了,大家就再接著栽,直到現在的邵伯古鎮,我們還能夠看到這棵“甘棠”呢。


    雅誌困軒冕,遺恨寄滄州


    謝安修完了“邵伯埭”,就好像他這輩子該為別人幹的事兒,真的都幹完了,他的確也沒什麽用處了。於是,他一下兒就病了。而且很快就病得很重。


    其實要說他的壽命,也可算得是個奇跡了。當時人的平均壽命是在40左右,士族好一點兒,王家50出頭兒,可謝家卻還不到45。永和年間,兩位著名的大名士王濛和劉惔都30多就死了,王濛死前還感歎說,像我王濛這樣的人,居然活不到40歲!謝安的一位堂兄,三位親兄弟,都沒有活過50。比起兄弟們,唯獨他的壽命出奇得長。


    這些大概也跟他的生活態度有關,萬事不求盡,講求自然,但從不放縱。這點他跟當時的名士很不一樣。謝安一生不服五石散,從不自己作賤自己,也沒納過妾,所以也不致早衰。相對來說,王家人就有一大堆人服藥,而且不管是哪一家,名士們個個都是婢妾盈房。謝安大哥謝奕,光兒子就有7個,到最後,謝玄還算最長命的。


    原本謝安是再不打算回建康的,但這廣陵缺醫少藥,難道真的就這麽熬下去?劉夫人正在他身邊,也看不下去,終於,謝安向司馬曜上書,請還京都醫治,而這時,已經是這一年的深秋八月。臨行前,他還做了最後的一番部署,命令龍驤將軍朱序據守洛陽,謝玄這邊兒守彭城,做好後方的準備,等到來年水漲的時候,東西齊舉,進兵黃河以北。把前線這頭兒都安排好,他就讓謝琰解去了軍職,隨他一道回去,其實這個,就是在為後事做準備了。


    應該說,到了這個時候,謝安才是真的輕鬆了。什麽事兒他都不需要再幹。但在這一路上,他卻一下子想起了很多,是越想心裏越失落。大晉至今沒能收複天下,這隻能是一個遺恨;而他自己,也終於沒能回到東山。功業難全,雅誌未遂……但結局已經是這樣,再也無法改變。


    車子來到了石頭城,將要進入西州門。謝安聽手下報上“西州門”三個字,忽然一怔,仿佛一下兒想起了什麽。身邊的親人問起來,好一會兒,他終於淡淡地回答,……當年桓溫的時候,我也曾擔心不能保全性命……記得曾經做過一個這樣的夢:有一天,我乘著他的車子,然後向前走,走了十六裏路,就停下來了……他輕歎一下兒,接著說,今天算起來,我代替他的位子,也正好已經十六年……我的病不會好啦。”


    公元385年八月二十二,謝安在建康病逝,終年66歲。


    司馬曜給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規格和王導、桓溫相同。並追贈太傅,諡曰“文靖”。


    來看看謝安最後的官職:


    大晉使持節、侍中、中書監、大都督揚江荊司豫徐兗青冀幽並梁益雍涼州諸軍事、衛將軍、太保、太傅、建昌縣公(後轉封廬陵郡公)


    不可否認,謝安的死,對於東晉來說,是個標誌性事件。從此以後,北伐停滯了。謝玄很快離開了前線。從此以後,“共天下”的門閥政治開始走向崩潰。從此以後,無論皇室,還是士族,都一天更甚一天地走向了腐朽……


    第三章  零落歸山丘


    謝安的死,傾動了整個朝野和士林,舉國盡哀。建康沉浸在一片悲涼之中。而在這沉痛的背後,大家又隱隱地感到不安,這國家將來會怎麽樣呢?


    這天,王獻之心情極不好,躺在自家的榻上,越想越覺得不是那麽回事兒,他正失落呢,忽然仆人通報,王珣來了。王珣就是那位王丞相嫡孫,十幾年前跟謝家離了婚的貴公子。論起來,王珣正是王獻之的堂弟。王獻之想了想,仿佛明白了他的來意,於是立即坐起了身。這時候,王珣正住在山陰,其實是聽到謝安的死訊,才特意趕到建康來的。


    王珣一進屋,看見王獻之,突然就說:“你帶我去哭謝公。”王獻之瞧著他,鄭重回答:“這正是我對你的希望。”說完,就立即站起來,拉著王珣,到謝家府上去了。結果王珣到了府門口,大家都知道他跟謝安關係不好,守門的督帥刁約不想讓他進去,就說:“我們大人生前的時候,並沒有這位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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