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瑤光下山助唐軍平叛,季真亦隊中,那一次刺殺,瑤光被幾位師兄保護著,素來溫文隨和季真師兄渾身浴血,顧不得抹去臉上血,就那麽對著瑤光大吼“走!”,而後,萬箭穿心。


    幾位師兄一個個死眼前,後,瑤光揮劍自裁。


    那是瑤光慘烈記憶。


    瑤光怎知,那一劍之後,並非碧落黃泉,而是改天換地,無論她怎樣說服自己,她內心深處始終存了一絲僥幸——若有一日,能夠回返大唐,能夠回到華山,該有多好。


    如今乍然見到“季真師兄”,瑤光心神瞬間動搖,雙眼逐漸氤氳了霧汽,情不自禁地脫口喚道:“師兄……”


    恰好此時張良開口笑道:“師哥。”


    顏路微笑著點頭,隨後看向瑤光,畢恭畢敬地雙手相疊,拱手行禮。


    “儒家顏路拜見帝師。”


    這一句問候便如晴天霹靂,立刻將瑤光從刹那迷夢中驚醒。


    瑤光怔怔地盯著顏路看了好一會兒,似乎要用這張陌生臉來驅散心中無數此起彼伏回憶斷片,盈滿雙眼淚水硬生生被她忍了回去,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卻不是因為歡愉,而是自嘲和憤怒。


    多麽可笑!


    她竟還不明白嗎?


    這個陌生世界、陌生時代裏,她隻有獨自一人,無人可依、無人可信!正因如此,她非得比往日十倍百倍地警惕自省、堅定強韌。


    儒家顏路,又是儒家。


    儒家為何總是這樣讓她難受?!


    先是張良,而後是無比肖似故人顏路,他們為何要出現!為何要一再地讓她想起那些痛苦過往!


    修道確能修身養性,但瑤光總共修道八載,又怎會那麽輕易便能看破生死、離絕愛恨?自她“死”後,她甚至都無暇為自己哭一場,尚未替諸位戰爭中喪生同門舉喪,她驟遭巨變、初臨異世,不得不冷靜自省,不得不鎮定安然,生離死別之苦被她強壓心底,如今遇上一個契機,頓時噴湧而出。


    瑤光近乎冷笑著開口道:“原來是儒家顏二先生,當真幸會。”


    顏路為瑤光這種突如其來敵意微微一愣,麵上仍是一派謙和,和聲應道:“帝師體任自然,從心所欲,聞之不若見之。”


    張良聽著這句話幾乎冷汗都要下來了,生怕這個莫名其妙生氣了“瑤光真人”會不由分說地拔劍動手。


    雖然張良也很為顏路犀利眼光驚歎,但他是忍不住想淚奔。


    說瑤光“從心所欲”當然沒錯。普通人和儒家當家見麵,哪怕心中不悅總歸也會掩飾一二,瑤光根本就沒掩飾,相當直白地表達了出來,問題是,素來溫文有禮師哥為什麽一改作風如此直白地戳穿了啊!萬一瑤光惱羞成怒,他還真沒把握麵對那一劍!


    然而這次張良完全料錯了。


    原本還帶著幾分遷怒瑤光聽到顏路那句話後,目光瞬間銳利如刀,但僅僅一息之間,瑤光周身敵意悲憤煙消雲散,她輕聲笑了笑,坦然回道:“顏二先生真君子也,瑤光修行不足,遷怒先生,著實不該,還請先生諒解。”


    顏路不以為意地笑著搖頭。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因眾生有情,故而會因歡悅喜樂而笑,為悲哀傷痛而哭,愛恨情仇,悲歡喜樂,七情動而心神動。所以,瑤光會為了同門犧牲感到悲痛,為獨自流落異世感到孤獨。瑤光順從內心所想將這種痛苦表達出來,顏路以人有七情並不怪責。


    顏路不加指責,卻不代表瑤光就能無止境地沉溺於悲憤之中。


    道家以清靜無為、天人合一為宗旨,提倡清心寡欲,以節製自身為上,瑤光卻並未走這條路,反其道而行之,以“率性而為、從心所欲”使身心如一,如此想要得道基本要求就是“心性純正”,因心性純正,率性而為、從心所欲才不會危害蒼生,若有所欲則滿足,而後不複掛念,以此逐漸達到寡欲終至無欲之境。


    顏路所點破正是這一點。


    瑤光素日所修亦有訓曰愛恨不晦靈台,終所求便是一點不變不動清明,喜也罷,悲也罷,發泄過後便不再沉迷。


    瑤光不禁笑了起來。


    “顏二先生既出此言,可入我道門。”


    顏路笑答:“顏路已有師承,隻得辜負帝師厚愛。”


    瑤光想到曆史上張良被當做道家代表便是因為他後來多般主張符合黃老之學,而眼前這個張良卻板上釘釘是儒家三當家,她再看看麵前酷似她同門師兄顏路,似笑非笑地說:“顏二先生此言差矣。道門不比儒家,定要拜師才能入門,天下有情眾生,一念起而入道者不少數,我門可不像儒家那樣講求師承,道法傳承可天地,心,一念間。誰又能斷言,儒家弟子便不會悟道?我看來,顏二先生怕是已經一腳站門內了。”


    顏路微微一愣,笑而不答。


    張良卻狐疑地來回看了瑤光和顏路好幾眼,後被顏路隱晦地瞪了一眼才停下那種打量,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帝師遠道而來,大師哥已等候多時。”


    瑤光因顏路解開了半個心結,此刻看張良也順眼了很多。


    說到底,張良本人又沒有說過他是哪家人物,史書上那麽評斷隻是從張良生平來斷,此刻他是儒家又如何?倘若他這一生依舊如史冊所載,千百年後,他照樣會被算作道家人。


    眼下張良師兄不就是活例子嗎?


    名義上還是儒家人,其實所學所思所言所行都有道家影子了,說不準那一日就會徹底跨進門去。


    瑤光這麽一想,心情大好,笑著點頭。


    臨行之前,瑤光隨意地瞥了那群儒家弟子一眼,竟發現了兩個熟悉人影,視線交錯之時,那兩個少年神情無比震驚。


    天明,項少羽?


    應當和墨家一起行動兩人怎麽會這裏?


    墨家和儒家唯一聯係似乎……近眼前。


    瑤光輕笑一聲,步追上了先行引路張良、顏路二人,好笑地說:“我不知張三先生是什麽思量籌謀,今日所見隻讓我覺得,儒家似是自取滅亡啊。”


    張良何等敏銳,稍加思索就想到了原因,頓時心內叫糟。


    本以為瑤光會規規矩矩從正門來訪,他打著到時候讓天明、少羽回避主意,卻沒料到瑤光會如此毫無預兆地從天而降,猝不及防之下,兩人完全暴露她視線中,如今再想掩飾已是多餘。


    他自負聰明,兵行險招,如今棋差一步,隻能怪他自負。


    顏路微微皺眉,見到張良神色變化,大約猜到了原因,不禁歎了口氣。


    瑤光想了想,補充道:“儒、墨並稱當世兩大顯學,影響深遠,陛下不得不留意。墨家已是反賊,儒家卻和它牽扯不清,你們要陛下如何相信儒家忠於大秦?退一步說,即便不忠也無所謂,至少不能是謀反窩點。倘若桑海如昨日機關城,幾位當家以為,下一次來訪會是我,還是大軍?”


    瑤光說到這裏,忽然想到一個詞。


    焚書坑儒。


    莫非……這就是一個原因?


    瑤光轉身看向兩位年輕當家,兩人臉色都稱不上好,她想起她時代裏,她隻能從史書上略微一窺古時聖賢人傑風華,薄薄史冊上隻能記載寥寥數人,多少人湮滅曆史長河中,無論是名不傳後世顏路,還是千古謀聖張良,千年之後,風|流雲散,俱已不存。


    無論他們此刻籌謀什麽、奮鬥什麽,終都會化為一抔黃土,無論有沒有焚書坑儒,千年之後,仍是不存於世。


    這種時間錯位感慨使得瑤光心生悵然。


    這種情感變化使得瑤光雙眸中出現了近乎悲憫神色。


    人生而知其必死,因未見死,故而全力圖生。


    她已經知道了他們死,卻要看著他們徒勞無功地掙紮,另一個世界,會不會有人也知道她結局,卻這樣看著她紅塵間沉浮?


    ☆、第20章 太阿道藏


    無論儒家是否有意反秦,至少現儒家還不能站整個帝國對麵。


    因此,瑤光並不意外儒家大當家伏念板著臉將太阿劍呈於案上。


    瑤光視線稍微儒家三位當家臉上停留片刻,終定格案上太阿劍上。


    如此近距離,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太阿劍氣。


    李斯列傳裏記載,秦始皇嬴政“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而於太阿有關傳說裏也多有神化,言其乃是天成威道之劍。


    瑤光因見如今嬴政佩劍名“天問”而非“太阿”,故而起意以此試探儒家,如今真正見到了太阿,她才明白,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後世傳說,自有根據。


    這柄太阿劍確有氣吞山河、威武霸道劍氣,說是天成之劍也無錯,這般氣勢並非鑄劍師能夠賦予,便是當世無雙鑄劍師怕也隻能凝聚天地間早已形成劍意劍勢,憑血肉之軀、元靈之光賦予劍生,便如她手中上清破雲,是先存劍意,後得劍形,故此天成之,非人力可為。


    瑤光甚至不需要令太阿出鞘就能斷定此劍真偽,當然,她也相信儒家大當家不會這種關頭犯糊塗用偽劍來糊弄。


    “威道之劍名不虛傳,此劍當由氣運加身諸侯王者所持,於常人有害無益。伏大先生無需因失去太阿而悲傷。”


    伏念躬身行禮,態度十分恭謹。


    “帝師美意,下十分感動。此劍既是王者之劍,獻於陛下理所應當。”


    瑤光有些驚奇地再打量了伏念片刻,奇道:“我觀伏大先生是正直不屈之人,竟也做此言語……”她又想了想,若有所悟,“是了,伏大先生要為一門上下負責,難免多思慮一些,不像你小師弟那麽自負冒失。倘若今天我沒有看到不該看人,或許真能如先生所願,陛下麵前為儒家美言幾句,可惜了。”


    這幾句話頃刻間如白刃加身,儒家三位當家全都驚得心中一顫。


    會說“可惜”,當然是因為她已決定了絕不會為儒家美言,甚至可能還會說出相反話來。


    張良幾番思量,看到兩位師哥不得不這樣稚齡少女麵前低頭,思及她話中含義,頓時心如刀絞,他狠狠一握拳,上前一步,正想開口,不料對方先一步開了口。


    “陛下富有天下,以天下物奉陛下也是應當,但太阿畢竟是不世利器,伏大先生失卻太阿……難免痛惜。”


    瑤光斟酌片刻,續道,“我本意以太阿換取儒家數年平安,如今不能實現,同為諸子百家,總有物傷其類之感。前些時日鑄劍亦心力耗竭,如今想要再鑄一柄劍回贈伏大先生也是不能。如此,我以道藏與先生換太阿。”


    儒家三位當家都呆了片刻。


    用道藏換太阿?


    把道家典籍給儒家……?


    三人之中,以張良為聰慧,但他此刻心神已亂,一時間竟理不出頭緒,顏路已大約明白了瑤光意思,而肩負整個儒家命運伏念則幾息之後恍然大悟。


    以如今秦王對帝師榮寵,不難想象秦王對道家是什麽態度。來日倘若秦王對儒家動手,亦不會將道家牽連內,若得道家典籍真經,日後總是一條生路。


    瑤光著意看了顏路一眼,悠然說道:“道門不比儒家,雖有師承,但並不苛求師承,從前所修何門何派俱無妨,有心問道,即我同門,入門悟道,即我道友。我修為有限,尚未悟道,不足以開解微言大義、經中真理,唯有重述聖賢之言。我今說道,不錄紙筆,隻說不論,隻講不解。道藏為天下道家典籍歸總,分洞真、洞玄、洞神三類各十二部,總集五千七百卷,我熟習者一百三十四卷,精研一卷,就從這一卷開始說。”


    三位當家暗中交換一個眼神,各自端坐。


    無論他們對道家、對瑤光、對秦王有什麽看法,像眼前這般聽到道家真傳典籍機會也是極為難得。儒家雖有許多藏書,卻也不比道家廣收各派典籍,如今世上所出諸子,與道家都可說有千絲萬縷聯係,儒家創始人孔子亦曾師老子。


    從伏念獻劍到瑤光說道,這一天事情可以說完全無人能夠預料。


    日升日落,瑤光見天色晚了,這才停下,意味深長地看了顏路一眼。


    “我師尊曾道,儒家入門易而精通極難,道家入門難,精進亦難,然而一旦入門,再無退路,不得不進。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幾近無為。”


    顏路若有所思地點頭。


    瑤光站起來稍稍舒展筋骨,笑著看向伏念。


    “伏大先生,小聖賢莊總有客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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