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達者為師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


    武當山上的紫藤開了又謝,謝了再開,年複一年,轉眼已有六輪。


    自六年前張翠山失蹤後,六年來,武當六俠每每下山總會格外留意,企盼能尋到一絲線索,然訪遍大江南北,卻毫無音信,眾人也隻能安慰自己,道吉人自有天相,相信張翠山尚在人間。


    昔日殷梨亭與莫聲穀因尚且年幼,大半時間都在武當山上,這幾年過去,莫聲穀也已弱冠,已不再是昔日跟隨著師兄才能踏足江湖的少年,在江湖中也是小有名氣,殷梨亭更是完全脫去了少年的影子,成熟俊秀,溫文爾雅,看來已是翩翩君子。如此算來,張三豐的弟子之中唯有瑤光尚且沒有正式踏入江湖,仍是常年在武當山上,侍奉師父、教導弟子,所以武當七俠的名號才沒有變成武當八俠,但也唯有武當七俠自己才知這位小師妹如今已到了何等境界,張鬆溪甚至笑稱若是小師妹下山,而今青年才俊俱無顏麵矣。


    這一年年初,張三豐為殷梨亭向漢陽金鞭紀家提親,紀老英雄早知武當六俠聲名,見了殷梨亭本人,暗讚好一個翩翩少年郎,遂且驚且喜地應下這門親事,將女兒曉芙許給了殷梨亭。


    紀曉芙早些年間便已拜師峨嵋派,乃是現今峨眉掌門滅絕師太十分得意的弟子,滅絕師太甚至有意將掌門之位傳給紀曉芙,也正是因為如此,張三豐才沒有先上峨嵋,而是先來了漢陽,因峨嵋派自郭襄開派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入峨嵋的弟子不拘男女,也並不一定要出家,但接掌掌門之人的必要是在室的女子,若不出家,也是要終身不嫁,張三豐不想在滅絕師太那裏吃一個閉門羹導致弟子傷心,這才以紀曉芙父母尚在為由往漢陽去提親。紀老英雄素來慕武當俠名,又無意讓女兒吃齋念佛孤苦一生,因此絲毫也沒有為難二人,十分幹脆地應了下來,又親筆手書兩封信托張三豐帶上峨嵋派去,一封給峨眉派掌門滅絕師太,一封給他的女兒紀曉芙,信中說的自然是定親之事。


    殷梨亭拿著書信,心中大定,忐忑已放下大半,央著師父再上峨嵋派,張三豐雖不曾娶妻,卻也相當理解六弟子這般少年心思,笑著帶他再上峨嵋。


    滅絕師太初聞二人來意,果真麵露不悅,但她到底是一派掌門,涵養並不差,壓下怒火看完紀家的信,心知紀曉芙不比那些幼年失怙上無親長的弟子,縱然她是紀曉芙師父,也不能越過她父親駁了這門已經說好的親事,隻得暗恨一聲,惋惜紀曉芙與掌門之位無緣,麵上卻已平靜,喚來紀曉芙與她交代幾句。


    紀曉芙曾與殷梨亭在江南見過一次,兩人合力抓了一個綠林大盜,那段時日兩人朝夕相處,殷梨亭對紀曉芙可說一見傾心、再見鍾情,紀曉芙對殷梨亭也不是毫無所動,這才有殷梨亭求師父去提親的事。


    紀曉芙回到峨嵋派後,有時反思,也覺自己是否有些輕浮,又怕殷梨亭不過一時心動,回去武當後便忘了,這般忐忑不安地等了兩月,如今忽聽說殷梨亭已提了親,父親也應了這門親事,她竟有些不敢相信,拿著家書反複看了好幾次,這才抬頭看向張三豐身後的少年,滿臉緋紅。


    張三豐還在與滅絕師太客套,殷梨亭一顆心卻已撲到了紀曉芙身上,眼中隻能看見她娉婷溫柔的笑容,兩人視線一觸,都紅了臉。


    滅絕師太見到如此情狀,知道這個弟子是沒法強留了做掌門了,遂喊過紀曉芙交代幾句,又和張三豐說了幾句場麵話。


    殷梨亭和紀曉芙若是成婚,武當和峨嵋也就成了姻親,自然比從前要親熟幾分,兩派掌門客客氣氣地道了別,這件事算是徹底敲定,隻差擬定婚期了。


    殷梨亭這幾個月來的忐忑思念轉瞬變成了甜蜜輾轉的期待,張三豐將少年那副模樣看在眼內,也不說破,由著他神思不屬地跟在身後,而殷梨亭那種“不正常”也就一直維持到了回到山上,好幾個道童見到他那般模樣都悄悄地笑了。


    好在殷梨亭還沒有徹底陷入君子之思,一回山就記起去看大師兄、小師妹和青書師侄。


    這些年來,宋遠橋坐鎮武當派內處理事宜,少在江湖走動,瑤光以學藝未成不願下山,俞蓮舟等人心道有大師兄和小師妹在山上陪伴師父、教導後輩也是不錯,可惜他們卻仍有一件事情沒想到,結果每個回山來的人都給嚇了一大跳。


    三年前,宋青書開蒙,宋遠橋不敢勞煩師父張三豐耗神,有心自己教導獨子,然而武當派內大小事務總要占用他許多時間,一來二去,宋青書的功課倒是慢慢耽誤下來,後來也不知怎地,瑤光一日晨起誦讀道經時將宋青書也喊了起來,讓他跟著念,再後來,等到眾人發現,三歲的小男孩早已經跟在九歲的女孩身後一口一個“小師叔,這個字怎麽念”、“小師叔,這句話怎麽解釋”了。


    幾人原還覺得好笑,覺得這般情形很是好笑,就算是聞道有先後,達者為師,九歲的孩子又怎能去當別人老師,可他們再稍微細思片刻,竟齊齊愣住,一個個以各種理由明裏暗裏跟著瑤光和宋青書聽了幾日後,連勸說宋遠橋請個教書先生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宋青書天資聰穎,勤奮好學,日日隨著瑤光背書,別說《三字經》、《千字文》,他連瑤光經常念誦的那些道經都背了不少,哪怕意思未必明白,背起來卻已經熟極如流,《論語》、《孟子》、《莊子》裏較淺顯的那些經瑤光解釋過後,他記得十分牢,還很能舉一反三,又善思好問,幾個大人在旁邊蹲了半日,被那些問題弄得一頭冷汗,均想若是自己,恐怕對孩童這種天馬行空般的思維都難以抵擋,但更令他們汗顏的是,平日裏似乎除了習字便不碰紙筆書籍的瑤光竟然能一一作答,旁征博引,經史子集、諸子百家,信手拈來、深入淺出,那般誨人不倦的氣度直似賢者大儒,若非親眼所見,誰又能信!


    俞蓮舟沉默片刻,說不知小師妹的字練得怎樣。他如今隻擔心若是青書隨小師妹習字結果寫了一手女子般的字,怕要引人發笑。


    張鬆溪聞言,立刻看向俞岱岩,俞岱岩咳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張藥方,墨色猶新。


    幾人傳閱一遍,齊齊沉默,而後各自尋理由,或者去看師父,或者去看大師兄,或者去看徒弟師侄,或者去看山上的青鬆,一個個全散了。


    那張藥方上寫的是楷體,用筆肥愚,端莊雄秀,字有筋骨,暗藏鋒芒,書風大氣磅礴,習字之人稍一望便知這是習的“顏體”,而且已經有些火候,深得其中三味。這一手字,別說女氣,便是男子也少有寫出這般氣象的,除去張三豐和如今下落不明的張翠山,武當山上,恐怕沒有比這更好的。


    書法有“顏筋柳骨”,“顏”指的便是“顏真卿”。


    顏真卿的書法初學自禇遂良,後又得筆法於張旭,一改初唐結字習慣,從瘦長變為方形,用筆渾厚強勁,善用中鋒筆法,饒有筋骨,亦有鋒芒,橫細豎粗。這一書風,大氣磅礴,多力筋骨,氣度恢弘,雍容大度,具有盛唐氣象,而他的行草遒勁有力、真情流露,結構沉著,點畫飛揚,自成一家。顏真卿文武雙全、威武有節,書法人格均堪為表率,故後世稱顏真卿的書法為“顏體”,歐陽修曾讚“顏公書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嚴尊重,人初見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愛也。其見寶於世者有必多,然雖多而不厭也。”,蘇軾也曾以“詩止於杜子美,書止於顏魯公”稱頌於他,後世習書法之人臨摹“顏體”者眾,不知幾多。


    昔年武當五俠張翠山外號“銀鉤鐵劃”,他唯恐旁人恥笑,發奮多習書法,屋中多藏名家典籍,自然也不乏顏公字帖,是以俞蓮舟等人隻道瑤光是從張翠山那裏拿了字帖臨摹,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瑤光這一手字並非臨摹字帖,而是實打實地由顏真卿本人所授!


    盛唐之時,顏真卿避入萬花穀內,被穀主東方宇軒奉為“書聖”,穀中弟子多從其學書,瑤光遠赴萬花穀學藝之時,亦曾旁聽,顏真卿並不藏私,悉心指點,對眾人道學習書法一要苦練,二要領悟,囑眾人勤學不輟,瑤光對當時寫下的無數個“永”字記憶猶新,那還是她頭一次知道執筆也會有和執劍一般臂如千鈞重、累到抬不起來的情況。也就是從那之後,瑤光才開始在書法上下苦功,有時練劍疲憊了,就拿著樹枝在雪裏寫寫畫畫。


    死後重生,瑤光並未忘記昔日所學,隻是限於年幼,臂上乏力,又多少有些手生,但她練了五六年,力氣也差不多恢複,筆頭也不再生疏,這一手字說是有二十多年的工夫並不誇張,武當七俠拿普通九歲孩童的標準來評判,自然是立刻就無話可說了,倒是有意無意地去宋遠橋那裏恭喜大哥給青書找了個好師傅,宋遠橋得知這件事後,也是沉默許久,方道,小師妹若是願意教,青書就由她教吧。


    於是這件事也就成了定局,武當山上遂出現九歲女孩教導三歲男童的奇景,而後這奇景一續多年,武當七俠隻覺得有些往日記憶又複蘇了,遂各自翻出四書五經來暗自用功。


    殷梨亭喜滋滋地回來,宋遠橋見了他那副模樣也知道了結果,恭喜幾句後又問了問峨嵋派滅絕師太的意思,最後道:“小師妹帶著青書去後山了。”


    “多謝大哥!”殷梨亭抱拳一禮,加快腳步往後山趕去。


    作者有話要說:武當七俠:被小師妹超過就算了,如果再被師侄超過,日子還怎麽過!老臉往哪裏擱!!!


    。


    宋青書:小師叔,我發現父親晚上也在看書哎。


    瑤光:嗯,大師兄勤學。


    宋青書:小師叔,我發現二師叔在悄悄看書哎。


    瑤光:……二師兄也好學。


    宋青書:小師叔,我發現三師叔在悄悄看書哎。


    瑤光:……大家都好學。


    宋青書:小師叔,四師叔來問我現在學的是什麽書。


    瑤光:四師兄關心你。


    宋青書:小師叔,六師叔找我借書哎。


    瑤光:借給他。


    宋青書:小師叔,七師叔也找我借書哎。


    瑤光:……


    宋青書:師叔們這麽厲害還在看書,我一定要更用功!


    瑤光:嗯。


    然後武當七俠們更刻苦用功了……


    ☆、第49章 與我學劍


    後山陡峭,人跡罕至,去年冬天幾場大雪落了厚厚的積雪,如今方才二月,積雪難化,更是寸步難行。


    殷梨亭小心翼翼地尋著路往上去,遠遠地看到前麵雪鬆下似有二人,一個是小小孩童,裹著棉襖皮帽,一個是藍白道袍的少女,腰上佩著拂塵,頭上卻已經束發戴了蓮花冠,一副道士打扮,殷梨亭不由得愣了一愣,心道下山時小師妹還沒戴冠。


    瑤光低頭看著凍的瑟瑟發抖的小男孩,輕聲道:“青書,你若與我學劍,可要比現在苦的多了。”


    宋青書吸了吸幾乎要凍住的鼻涕,大聲道:“我不怕苦!”


    瑤光盯著宋青書看了會兒,見他凍得小臉通紅卻一臉“我一定能行”的堅定誌氣,不由得笑了起來。


    “……好,我就教你學劍。你跪下。”


    殷梨亭耳力不差,順風聽到這幾句話後更是一愣。


    小師妹教青書讀書原也不算什麽,但若是連武功也一並教了,那就是實打實的師父了,她要青書下跪也不算什麽,但是……


    殷梨亭仔細想了想,他雖常見小師妹帶著那柄木劍,卻沒見她用過,她如今能收徒了嗎?


    宋青書早聽宋遠橋叮囑過,此刻聽到瑤光說要下跪,他也不猶豫,膝蓋一彎跪在了雪上,小腿立刻被雪埋了個徹底。但他抬頭時卻是一愣,他麵前竟空無一人!


    宋青書急忙轉頭,這才發現瑤光在旁邊幾步外,顯然是故意讓開了他跪的方向,他不禁疑惑地問:“師父……?”


    瑤光搖頭道:“你不必喚我師父,我也無意收你為徒。師叔教師侄並無不合理之處,隻當是代大師兄教你就是。我讓你跪,是跪劍道,並非跪我。從今而後,你求學劍道,須持恒勤勉,不負你手中劍,不可濫殺,不可喪誌,不可殘殺同門,不可助紂為虐。否則,我必斷你手中劍。”


    宋青書略有些懵懂不明,卻還是乖巧地點頭應下,看到瑤光示意站起他就站了起來,心裏琢磨要回去問問父親這是什麽意思。


    瑤光看看手中那柄伴她多年的桃木劍,拔劍出鞘,運氣於上,一劍破空。


    無形無色的劍氣削過雪鬆樹梢,樹頂的積雪就像被什麽切割過一般,整整齊齊地落了下來,整棵雪鬆就如被人狠狠搖晃了一般,又是一陣顫動,過了會兒,枝葉間的積雪全都落了下來,露出一片蒼青,而枝葉梢頭半點未損。


    宋青書看著這如同神跡的一幕,呆了半晌,張大嘴巴“啊”了幾聲。


    瑤光還劍於鞘,將桃木劍遞到宋青書麵前,微笑著道:“這便是我教你的第一課。習劍之人須謹記,劍術根本在人,不在劍。”


    宋青書激動地接過桃木劍擺弄片刻,確定這隻是木頭削的劍,更是以看神仙的眼神看著瑤光,連連點頭。


    還有什麽比瑤光這一手更能說明劍術根本在人不在劍的?


    一柄木劍也有如此威力,顯然不是因為劍本身,而是因為劍客。


    殷梨亭看著這一幕,腳下一滑,跌坐在雪地裏,情不自禁地想起四哥曾經說的那句“小師妹還是不要入江湖為好,免得青年才俊俱無顏麵”……


    這般劍術……


    果然還是……


    殷梨亭頓時感覺到自己在劍上下的功夫還遠遠不夠。


    宋青書拿著瑤光贈予的桃木劍翻來覆去地看,喜滋滋地說:“小師叔,我一定會好好保管這柄劍。”


    瑤光笑了笑,道:“劍是給人用的,不是用來封存的,隻要你好好使用它,哪怕它破了爛了斷了都不妨事,我再給你找一柄劍就是。等到哪一天你習劍有成,我會再贈你一柄劍,到那時候……”


    她望著皚皚雪峰,刹那間眼前一陣模糊,似有氤氳擴散開來,霧氣朦朧間,純陽宮的影子在白雪雲霧間若隱若現。


    昔年清虛子於睿牽著女童的手將她帶回華山,讓她拜入純陽宮,授她劍術,教她道法……


    在她初窺劍道門徑時,於睿讓她在師祖呂純陽塑像前跪下立誓,而後將玉清玄明劍賜予她。


    殷殷囑咐,切切叮嚀。


    師恩深重,情意厚博,怎能忘卻。


    瑤光癡癡地看了片刻,閉目搖頭,再睜開眼時,麵前分明隻有武當山群峰,不複先前。


    宋青書雖有些奇怪小師叔為何忽然出神,卻很是守禮地沒有打擾,靜靜地捧劍候在旁邊,過了會兒,他聽到小師叔長歎一口氣,對他道“彼時,劍與你便是一體,劍在人在”。


    宋青書抬頭,隻見小師叔靜靜地看著自己,遂用力點頭,大聲道:“我記下了!劍與我一體,劍在人在!”


    劍在人在,劍折人亡。


    瑤光未竟之言如此淺顯,任何一個江湖人都能輕易明白。


    尚且是孩童的宋青書一時間隻覺得這句話很鼓舞人,讓人熱血沸騰,卻還沒想到那後半句話的蒼涼殘酷。


    瑤光曾說,若宋青書負了手中劍,她必然斷他佩劍,其含義便是取其性命——這般深意,宋青書直到幾年後方才逐漸體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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